又是黎明前的黑暗,月色之下,天空如同潑墨。燕軍大營,死一般的沉寂。
時到初秋,凜冽的朔風將一頂頂灰色的帳篷吹得嗚嗚直響。在行軍褥中酣睡的燕國士兵,好夢不時被那從帳縫滲入的寒風攪醒,又不耐煩地緊了緊褥子,聚一聚褥中的熱氣,繼續酣睡。
也不是所有人都在睡覺,必要的警惕還是要有的。轅門內,一排穿着兩重皮襖的燕兵,仍睜大眼睛注視着周圍,嚴防敵人的突然偷襲。
敵人?好像不可能有敵人。明日辰時邯鄲城就要開關投降,城中的士兵也會納入燕國的兵馬,成爲他們的“自家兄弟”。
爲了士兵們不萌生“同室操戈”之想,在戰場上不心慈手軟,這批士兵均是從白山黑水地廣人稀的苦寒之地——燕、代兩境募來,連統兵元帥臧荼也是燕人。
對於邯鄲的富庶,他們早就聽說。到了城中,雖然上峰命令不可燒殺姦淫,但這年頭誰還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說說而已。那邯鄲城滿地的資財,嫵媚的趙女擺在眼前,又怎能禁得住士兵們飢餓與貪婪的本性。
一陣嘹亮的號角,將這批值守的士兵從進城後劫掠姦淫的遐想中驚醒。
“這是怎麼回事?何人會吹響號角?”
一匹快馬箭一般從營外馳來,卻是一燕軍斥候。衆人高聲喊道:“老秦,發生了何事?”那斥候老秦急匆匆道:“不好!有大批趙國士兵,從邯鄲城南面進城。”衆人詫異道:“老秦,你是不是說錯了?這當口哪裡來的大批趙軍?難道是從天而降?”
那斥候也顧不上回答,急衝衝從衆人讓出的道中馳了進去。
鳴號,挑燈,起牀,集合,召集衆將,一連串的忙碌過後,中軍大帳內聚滿了人。
坐在正中虎皮帥椅上的,是一個高大魁梧的壯漢,胸腹開闊幾乎有常人的兩倍,一雙健碩的臂膀有巨碗粗細,面孔黑黝黝如同鍋底,亂髮披散,一雙厲眼透出能將人撕碎的咄咄氣焰。
上將軍臧荼,一個令人聞之色變的名字,一個能在十三歲力搏猛虎的望而生畏的野人!
臧荼乃是地地道道的燕國人,本是山中獵戶,因其勇猛過人聞名燕代。韓廣循燕時招入麾下,一路戰功赫赫,成了韓廣軍中最驍勇的統帥。
那臧荼似乎對軍師蒯通十分尊敬,在帥椅旁另闢一椅。頭髮凌亂,鬍鬚蓬鬆的蒯通便坐在那椅上。看來軍情緊急,那不修邊幅的蒯通接到號令後,更顧不得收拾頭臉了。
燕趙尚武,燕趙兩地多悍勇之徒。除了那軍師蒯通,在這帳中的哪一個不是剽悍過人?
最瞻目的乃是四個小將,其身軀比那臧荼還高出一尺,渾身黝黑髮亮,肌肉虯結,堵在那裡好似四尊鐵塔。
這便是臧荼之子,臧家四虎:臧擒龍,臧擒虎,臧擒熊,臧擒豹。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自從投身行伍一來,臧家父子橫掃燕代,所向披靡,還未吃過一場敗仗。
臧荼端坐在帥椅之上,慢慢聽着那斥候的稟告——一批近乎兩萬的趙國士卒,兵甲鮮亮,旗幟整齊地從南面開進了邯鄲城。
“啪”的一聲,蒯通在桌上重重一拍,臉脹得通紅:“可惡!吾等中了趙人的緩兵之計。”
昨日邯鄲城派來上大夫程及,送來受降書,雲今日一早便開關受降,正在清理府庫,準備肉食美酒來犒勞三軍,原來竟是詐降。
蒯通盛怒之下,忽然想到一人,此時那人面孔彷彿就在眼前。
“韓信!一定是他,只有他纔想得出這主意。”
在鬼穀道場,衆所周知,兵法學得最好的不是李左車,而是這位後來居上的小師弟。師傅鬼谷懸策對他最是青睞,要不然怎會將門中至寶《鬼谷子十四篇》傳了給他。
在龍武坡一役,韓信那指揮若定,運籌帷幄的帥才展露無遺。蒯通竊地裡暗歎不如。若非如此,怎會將他推薦給趙王武臣。
蒯通終於明白,要面對的對手不是那些邯鄲城中的一羣弱智,而是自己的師弟,有經天緯地之才的韓信。換手如換刀,那韓信文韜武略,焉知這小師弟出手,那趙國上郡邯鄲還能不能攻克得下?蒯通不由對邯鄲城志在必得的信心產生了一絲動搖。
在蒯通的眼裡,亂世諸侯中只有武臣能夠實現它爭霸天下的理想。而伴隨着武臣的被弒,他那理想彷彿瞬間破滅。
燕地,北臨匈奴,地廣人稀。燕國,在戰國史上一直碌碌無爲,除了那曇花一現的樂毅破齊之外,其餘大部分時間乏善可陳。待到人口衆多,人才濟濟的齊人醒來,田單火牛陷陣,又將燕軍逐出國門。
靠燕國這塊地盤,蒯通深知是無法爭雄於諸侯的。能夠苟安一隅便算不錯了。他唆掇韓廣攻打邯鄲,雖打的是爲武臣報仇的旗號,真實的目的是能打開燕國的門戶——趙國。只有拿下趙國那廣袤的土地,才能繼而與天下諸侯一較雄長。
自薊城興師以來,一路高歌奏凱,勢如破竹,一日之間能連下數城。這也難怪,韓廣北略燕代,趙人把他當成了自家人,這一線的防守幾近真空。而韓廣突然自立爲王,又有姬風之亂,哪裡還來得及佈防?外加蒯通搬弄三寸不爛之舌,沿途寥寥無幾的守軍,哪裡還敢直攖其鋒?還不乖乖投降?
可惜前日遇到了仙道弟子姬風,那蓋世武功委實令人膽寒,蒯通幾乎要打退堂鼓了。只是在韓廣面前曾說下大話要踏平邯鄲,面子上過不去罷了。
忽然喜訊傳來——那姬風失蹤了,邯鄲無主,民心大亂。蒯通簡直喜出望外,急忙催師劍指邯鄲。爲了免遭傷亡,一盡全功,故勒令大軍就城郊紮營,送出勸降書一封。
對方臨陣易帥,韓信行緩兵之計,一支接近兩萬的士兵開進了邯鄲,這一連串的意外完全打亂了今日進軍邯鄲的計劃。
只是這一支軍隊是如何來的?卻令蒯通百思不得其解。據報離這最近的陳餘部還在三百里外,難道能插上翅膀飛過來?
他卻不知,這些士兵均是邯鄲城平民所扮。
經過鋪天蓋地的輿論宣傳,邯鄲城中已掀起了一股空前的愛國熱潮。爲保家衛國,丁壯們紛紛踊躍報名。
在今日月黑風高的子時,從邯鄲城南面城樓,忽然墜下數百條繩索。一大羣臨時招募來的壯丁,穿着府庫中存放的趙軍的軍服,從城樓攀了下去。又偃旗息鼓伏在郊外。直等黎明前的這一刻,來個“大軍入城秀”,給燕軍一個巨大的震撼。
自然這一切均是韓淮楚安排。他要導演的空城計,當然不能與諸葛亮的一模一樣。
其實這“入城秀”內中藏有一個破綻,一直爲韓淮楚擔憂,那便是這羣“士兵”中沒有騎兵。試想倉促之間,如何籌得恁多馬匹武裝一個兩萬人的“部隊”?而且從城樓上墜下馬匹,難度難以想象。
幸而當時馬匹奇缺,馬價貴得驚人。在此亂世之中,暴徒橫擊,徒具步兵沒有騎兵的草寇比比皆是,又夜色如墨看不清楚,故而那燕軍斥候沒有在意。
當然靠一羣臨時招募來的平民還不能完全達到韓淮楚的要求,至少那行軍的隊列姿態便不像正規軍人。於是韓淮楚派了一名軍侯,投入了一千名衛戍士兵,作爲這批人的領隊。其餘人只需跟在這些職業軍人後面有樣學樣,倒也成行成列,一絲不亂。
※※※
中軍大帳內,爭論的焦點便集中在這羣士兵的來歷。
“難道消息有誤,斥候未偵查到這支人馬,還是李良部突然殺了回來?”
蒯通忽問道:“欒布都尉可有消息?”一人答道:“欒將軍自昨日放出飛鴿,便音訊全無。”
“難道那欒布遭遇到什麼意外?”蒯通聞言一怔。
臧荼乾咳一聲,說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一支兩萬人的軍隊進城,實力不容小視。爲今之計,我軍該當如何?”
在出兵之前燕王韓廣叮囑,遇到疑難皆憑軍師之意。臧荼歷練沙場,對這行軍打仗的事雖說不一竅不通,可在這縱橫家第二大弟子面前,還是謙虛得很。
蒯通高聲道:“趁敵立足未穩,趕快召集人馬,準備攻城。”
臧荼臉現困惑,說道:“軍師不待辰時再攻城麼?”蒯通像看白癡地望了臧荼一眼,冷笑道:“敵人使詐,吾等還守什麼信用?快趁敵援軍剛至,打他個措手不及。”
臧荼道聲好,剛下令埋鍋造飯,蒯通阻止道:“兵貴神速,諸位就不要吃飯貽誤戰機了。”臧荼惑道:“如此一來,士兵會不會沒力氣打仗?”蒯通現出一個冷酷的表情:“我軍存糧不多,戰死者徒費糧食。傳諭三軍,待吾軍拿下邯鄲城,允劫掠三日。”
這邯鄲城中,金銀財寶無數,美女如雲。允劫掠三日,士兵們還不像發瘋了一般攻城?那一幫燕將一聽,眼珠子都直了,無不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拿下邯鄲。
臧荼會意一笑,即傳令:“事不宜遲,衆將聽令!臧擒虎領一萬人留守大營,其餘諸將隨本帥出征,踏平他邯鄲城!”
衆將轟然叫好,欣然領命。
※※※
“咔咔咔咔”步伐整齊有力,槍戈掩映,寒光簇簇。弩兵,盾手,戰車,騎兵,輕兵,重甲,攻城雲梯。撞城轒轀車,攻城塔,縱橫交錯,依次從燕軍大營殺出,浩浩蕩蕩,殺氣騰騰。
除了守營寨的臧擒虎一萬人馬,此次燕軍共出動了四萬人馬,可謂志在必得。
就算真來了援兵,兩萬人馬路途勞頓,投入防區也不是一會的工夫,至少要一個時辰吧。這一個時辰看似不長,卻是令對方致命的良機。
趁敵陣勢未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對方沉重的一擊,這便是縱橫家高弟蒯通的手段!
在鬼穀道場,蒯通雖學的是詭辯之術,但耳濡目染之下,未嘗不通兵事。
他懊悔痛失昨日攻城良機之餘,哪裡還容這一機會從手中溜走。
此時正是寅卯之交,天光初現,大多數人還沉浸在睡夢之中。遠遠望去,這四萬燕軍,籠罩在一層朝霧之下,朦朦朧朧好似一大團黃雲在地面上滾動。
只待燕軍的大旗插上城頭,那韓信縱有萬般能耐,這一次也要載在這個師兄手下。在蒯通的字典裡,絕沒有心慈手軟這個詞。就算是同門兄弟,若能擒獲,也會定斬不饒。
※※※
霧色朦朧中,遠遠望見前方有一團黑影。走到近前,只見原來是一輛馬車駐在路中。那馬車身後,栓了十頭肥牛,兀自“嗼嗼”只叫。
一位老者,身着紫袍,頭頂峨冠,老態龍鍾駐杖站在車旁,面對那殺氣騰騰而來的燕軍,神情絲毫不見慌亂。
走在前的弩兵高聲喝道:“你乃何人,敢擋我大軍去路?”那老者不慌不忙答道:“吾乃趙國太史馮簡,欲見你家元帥與軍師。”
只見士兵紛紛讓道,一羣悍將簇擁着一人飛馳而至,那人正是燕軍軍師蒯通。蒯通一揚馬鞭,指向馮簡,喝問:“馮太史找我爲何?”
馮簡拖着老腔責備道:“蒯軍師,你我曾同殿爲臣,說話怎這般不客氣?”蒯通倨傲道:“如今兩國交戰,休拿舊日交情攀吾。汝等冥頑不靈拒不投降,便是吾蒯通之敵。快說!爲何擋住我軍去路?”
馮簡哈哈一笑:“韓將軍早已料到爾等會於此刻攻城,特派老夫在此等候。備下汾酒十壇,肥牛十口來犒勞貴軍。”
“對手果然是韓信!他竟然料到吾會於此刻攻城!看來自己心中盤算他了如指掌。”蒯通心中一震。
他不露聲色道:“吾師弟還說什麼?”馮簡笑道:“韓將軍說,已在邯鄲城中佈下天羅地網,正等候貴軍前來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