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趙返秦後,命運不斷作弄他。若非因婷芳氏的病逝,致心念一動下,把烏廷芳和趙倩帶在身邊,後者不用橫死,春盈等亦可避過大難,翠桐翠綠更不用以身殉主。當日在大梁,縱使在那麼兇險的環境,加上少許運氣,他仍可保着美麗的趙國三公主,可是在洛水旁的紅松林處,卻要她飲恨收場。說到底,是他警覺性不高,給呂不韋這陰謀家算中一着。他再不會給呂不韋另一次的機會,因爲他根本消受不起。
七位青春煥發,正享受大好花樣年華的美女,就這麼一去無跡,仿如一場春夢。他永遠忘不掉翠桐翠綠那比對起她們平時花容月貌,更使人感到有着驚心動魄、天壤雲泥的可怖死狀!來到牧場已有半年的時間,他的心境逐漸平復過來,絕口不談朝政,暗中卻秘密操練手下的兒郎,全力栽培出一支人數增至五千人的古戰國時代的特種部隊,他將以之扶助小盤登上王座,應付呂不韋的私人軍團。這些戰士除原先由烏卓一手訓練出來近三千人的烏家子弟,以及由邯鄲隨來的蒲布等人及荊族獵人外,新近更通過烏卓和滕翼,秘密由廣佈於六國的烏氏族人和荊家村裡再精選一批有資質的人前來。五千人分作五軍,每軍千人,分別由烏卓、滕翼、荊俊、烏果和蒲布率領,平時以畜牧者的身份作掩飾,訓練集中在晚上進行,使他們精於夜戰之術。課程主要由他和滕翼設計,不用說多是以前他在二十一世紀學來的那一套,稍加變化後搬過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了紀嫣然的越國工匠,配合項少龍這二十一世紀人對冶金的認識,製造出超越當時代的優質兵器。那時的劍多在三尺至四尺許間,過長便易折斷,但他們卻成功鑄造出長達五尺的超薄超長的劍,只是這點,已使特種部隊威力倍增。烏應元又派人往各地蒐羅名種,配出一批戰馬,無論在耐力和速度上,均遠勝從前。肖月潭說得對,有烏家龐大的財力物力在背後撐腰,確是別人不敢忽視的一件事。項少龍本身曾受過間諜和蒐集情報的訓練,深明知己知彼的重要性,於是挑數百人出來,進行這方面的訓練,由經驗老到的陶方主持。經過半年的努力,他們已成立一個能自給自足的秘密軍事集團。
呂不韋不時遣人來探聽他的動向,但由於有圖先在暗中照拂,當然查不出任何事情來。日子在表面相安無事、暗裡則波洶浪急的情況下過去。這天陶方由咸陽回來,在隱龍別院找不到項少龍,由紀嫣然、烏廷芳和趙致三女陪同趕到正在拜月峰訓練戰士攀山越嶺的項少龍處,向他彙報最新的情況發展。項少龍和陶方返回營地,在一個可俯瞰大地的石崖處說話。
陶方劈口道:“蒙驁攻趙,連戰皆勝,成功佔領成臬和滎陽,王齕則取得上黨,現在繼續對榆次、狼孟諸城猛攻。六國人人自危,聽說安釐王和信陵君拋開成見,由信陵君親赴六國,務要再策動另一次合縱,好應付秦國的威脅。”
項少龍色變道:“趙雅危險了!”
陶方微一愕然,不悅道:“這種水性楊花的女人,少龍還要理會她嗎?”
他當然明白項少龍的意思,現在真正操縱趙國的人,非是尚未成年的趙王而是晶太后,爲那有理說不清的情仇,晶後說不定會開列出處死趙雅的條件,才肯與信陵君合作。
項少龍默然半晌,沉聲問道:“趙人仍與燕國交戰嗎?”
陶方道:“燕人仍是處於下風,廉頗殺掉燕國名將慄腹,燕人遣使求和,當然要給趙人佔點便宜。信陵君此行,首要之務是要促成燕趙的停戰。”
項少龍的臉色更難看,道:“信陵君出發有多久?”
陶方知他仍是對趙雅念念不忘,道:“消息傳來時,信陵君離魏赴趙最少有五個月的時間,若信陵君和韓晶間真有秘密處死趙雅的協議,我們已來不及救她。”
項少龍一陣心煩意亂。
陶方道:“現在我們是自身難保,呂不韋的聲勢日益壯大,家將食客達八千人,還另建比現在相府規模大三倍的新相府,左丞相一職更因他故意刁難下,一直懸空,使他得以總攬朝政,加上捷報頻傳,現時咸陽誰不看他的臉色做人。”
項少龍暫時拋開趙雅的事,道:“陶公這次匆匆趕來,還有什麼事呢?”
陶方神色凝重起來,道:“此事奇怪之極,大王派了個叫騰勝的內史官來找我,召你入宮一見。所以我立即趕來通知你,騰勝神神秘秘的,內情應不簡單。”
項少龍的心打個問號,烏廷芳的嬌笑聲傳來道:“項郎啊!你快來主持公道,評評人家和致致誰是攀山的能手。”
項少龍心中暗歎,與世無爭的生活恐怕要告一段落。
項少龍和滕翼領着十八名手下,急趕一天一夜的路,第三天早上返抵咸陽城,立即入宮見秦王。這十八人被滕翼稱爲十八鐵衛,包括烏言著和烏舒兩個曾隨他出使的烏家高手在內,烏族佔十人,荊氏獵手佔六人,其他兩人分別來自蒲布那夥人和紀嫣然的家將。十八鐵衛在嚴格的訓練下,表現出驚人的潛力,故能在五千人中脫穎而出,當上項少龍的親衛,可見他們是如何高明,是特種部隊裡的頂級精銳。自紅松林一役之後,各人痛定思痛,均發覺到自保之道,惟有強兵一途,打不過也可突圍逃走。
莊襄王早有吩咐,禁衛見項少龍到,着滕翼等留在外宮,立即把項少龍帶到書齋去見莊襄王。莊襄王神采如昔,只是眉頭深鎖,略有倦容。揮退下人,莊襄王和他分君主之位坐下,閉門密語。
這戰國最強大國家的君主微微一笑道:“不知不覺又半年有多,寡人和姬後不時談起你,前天早朝,寡人忽發奇想,想到假若有少龍卿家在朝就好了。現在看到你神采飛揚,盡洗當日的頹唐失意,寡人心中爲你高興哩!”
項少龍聽得心頭溫暖,權力使人變得無情和腐化的常規,並沒有發生在這氣質高雅的人身上。同時亦黯然神傷,皆因想起他命不久矣,但更奇怪他好端端的,怎像生命已走到盡頭的人。這種種想法,使他涌起復雜無比的痛心感覺,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莊襄王點頭道:“少龍是個感情非常豐富的人,從你的眼神可以清楚看到,你知否陽泉君三天前去世,少龍的喪妻之恨,終於得討回公道。”
項少龍愕然道:“大王處決他嗎?”
莊襄王搖頭道:“下手的是不韋,他以爲寡人不知道,軟禁他後,隔不多少天便送上烈酒和美女給陽泉君,此人一向酒色過度,被寡人嚴禁離府,更是心情苦悶,漫無節制,半年下來,終撐不住一命嗚呼!這樣也好,只有一死纔可補贖他曾犯過的惡行。”
項少龍心中喑嘆,他對陽泉君雖絕無好感,但說到底陽泉君只是權力鬥爭的失敗者,和呂不韋相比,他差得實在太遠。
莊襄王不知是否少有跟人說心事,談興大發道:“以前在邯鄲做質子,以爲可以返回咸陽,再無苦惱,哪知實情卻是另一回事。由太子以至乎現在當上君王,不同的階段,各有不同的煩惱,假若真如右相國的夢想般統一天下,那種煩惱才真教人吃不消,只是我們大秦已這般難以料理。”
項少龍暗歎這些煩惱將是小盤的事,想起秦代在各方面的建設,順口道:“小有小管,大有大管,不外由武力和政治兩方面入手,前者則分對外和對內,對外例如連起各國的城牆,防止匈奴的入侵,對內則解除六國的武裝,加以嚴密的監管,天下可太平無事。”
這些並不是項少龍的意見,而是歷史上發生了的事實。
莊襄王一對龍目亮起來,興奮地問道:“政治方面又該如何?”
項少龍背誦般隨口應道:“大一統的國家,自然須有大一統的手段,首先要廢除分封諸侯的舊制,把天下分成若干郡縣,置於咸陽直接管轄之下,統一全國的度量衡和貨幣,使書同文、行同軌。又再修築驛道運河、促進全國的交通和經濟,久亂必治,大王何用心煩?”
莊襄王擊節嘆道:“少龍隨口說出來的話,已是前所未聞的高矚遠見,左丞相一位,非少龍莫屬。”
項少龍劇震失聲道:“什麼?”
莊襄王欣然道:“陽泉君終是名義上的左丞相,現在他去世,當然須另立人選,寡人正爲此煩惱,但又猶豫少龍是否長於政治,現在聽到少龍這番話,寡人哪還會猶豫呢?”
項少龍嚇得渾身冒汗,他哪懂政治?只是依歷史書直說,以解開莊襄王的心事,豈知會惹來如此“可怕”的後果。忙下跪叩頭道:“此事萬萬不可,大王請收回成命!”
莊襄王不悅道:“少龍竟不肯助寡人治理我國?”
項少龍心中叫苦,道:“大王和呂相說過這事嗎?”
莊襄王道:“蒙大將軍剛攻下趙人三十七城,所以相國昨天趕去,好設立太原郡,現在我大秦在東方有了三川和太原兩郡作據點,突破三晉的封鎖,對統一大業最爲有利。但不韋卿家的工作量亦倍增,少龍是少數被不韋看得起的人之一,有你爲他分擔,他便不用這麼奔波勞碌。”
項少龍暗忖若我當上左丞相,恐怕要比莊襄王更早一步到閻皇爺處報到,正苦無脫身之計,靈機一動道:“可是若少龍真的當上左丞相,對呂相卻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莊襄王訝道:“少龍你先坐起來,詳細解釋給寡人知道。”
項少龍回席坐好,向上座的莊襄王道:“少龍始終是由呂相引介到咸陽的人,別人自然當少龍是呂相的人,若少龍登上左丞相之位,別人會說呂相任用私人,居心不良。況且少龍終是外來人,以前又無治國經驗,怎能教人心悅誠服。”
莊襄王皺眉道:“在寡人心中,再沒有比少龍更適合的人選。”
項少龍衝口而出道:“徐先將軍是難得人材,大王何不考慮他呢?”
他和徐先只有一面之緣,但因他不賣賬給呂不韋,所以印像極深,爲此脫口說出他的名字。
莊襄王龍顏一動,點頭道:“你的提議相當不錯,少龍仍否要考慮一下?”
項少龍連忙加鹽添醋,述說以徐先爲左相的諸般好處,到莊襄王讓步同意,他滿額冷汗道:“少龍還有一個小小的提議。”
莊襄王道:“少龍快說。”
項少龍道:“呂相食客裡有個叫李斯的人,曾隨少龍出使,此人見識廣博、極有抱負,大王可否破格起用此人?”
莊襄王微笑道:“只是小事一件,我立即給他安排一個位置,少龍你真是難得的人,處處只爲別人着想。”
項少龍心中暗喜,道:“那位置可否能較爲接近太子,有此人作太子的近侍,對太子將大有裨益。”
莊襄王完全沒有懷疑他這着對付呂不韋最厲害的棋子,欣然道:“讓他當個廷尉如何?負上陪小政讀書之責。是了!少龍去見見姬後和小政吧!他們很渴望見到你呢!”
項少龍暗謝半年來一直被他怨恨的老天爺,施禮告退。踏出門口,兩名宮娥迎上來,把他帶往後宮去見朱姬。項少龍明知見朱姬不大妥當,卻足欲拒無從。
到了後宮華麗的後軒,正凝視窗外明媚的秋色,朱姬在四名宮娥擁簇裡,盈盈來到他對席處坐下,剪水般的美瞳滴溜溜的在他面上打幾個轉,喜孜孜地道:“少龍風采依然,人家心中欣慰。”
四名宮娥退至一角,項少龍苦笑道:“死者已矣,我們這些人仍有一口氣在,只好堅強地活下去。”
朱姬黯然道:“少龍!振作點好嗎?人家很怕你用這種語調說話。”
項少龍嘆一口氣,沒有答她。朱姬一時不知說什麼話好。
終由項少龍打破僵局,問道:“姬後生活愉快嗎?”
朱姬欣然道:“少了陽泉君這小人在搬弄是非,不韋又幹得有聲有色,政兒日漸成長,我還有何所求呢?只要項少龍肯像往日般到宮內調教政兒,朱姬再無半絲遺憾。”
項少龍被她誠懇的語調打動少許,但同時又想起壽元快盡的莊襄王和呂不韋這心懷不軌的野心家,百感交集,黯然道:“多給點時間我考慮好嗎?”
朱姬欣然道:“人家不會迫你,只希望你振作點,有你助政兒,天下還不是他囊中之物?”
項少龍最怕和媚力驚人的朱姬相處,乘機告退。
朱姬這次沒有留難,送他到宮門,低聲道:“再給你半年時間,到時無論如何,你再不可推辭大王的聘任。”
這麼一說,項少龍立時知道莊襄王想任他爲左丞相一事,朱姬是有份出力的。他亦可算是朱姬方面的親信,她當然愛起用自己的人。離開後宮,朱姬使人帶他去見小盤。事實上項少龍一直掛念這未來的始皇帝,雖知剛巧他在上琴清的課,也只好硬着頭皮去了。他真有點怕見琴清,自經過趙倩諸女的打擊後,他對男女關係,與初抵此時代時拈花惹草的心態,已有天淵之別。換過以前,他必會千方百計情挑以貞潔守節名著秦國的俏寡婦,好設法弄她到塌上去。現在他只希望陪紀嫣然三女和田氏姊妹,安安靜靜,無驚無險地過了這奇異的一輩子,就謝天謝地。
到達那天小盤追出來找他,累得他也給琴清訓斥一頓話的書軒外,項少龍向領路的內侍道:“我還是在外面園中等候太子。”
內侍提議道:“項太傅不若到外進稍坐,時間差不多哩。”
項少龍點頭答應,在外進一旁的臥幾坐下來,忽地感到無比輕鬆,沒有呂不韋的咸陽,等若沒有食人鱷的清澈水潭。在這時代所遇的人裡,雄材大略者莫過於信陵君、田單和呂不韋三個人,但若說玩陰謀手段,前者兩人都及不上呂不韋。這大商家一手捧起莊襄王,登上秦相之位,又迫死政敵,翻手爲雲、覆手爲雨。項少龍自問鬥他不過,但所憑藉者,就是任呂不韋千算萬算,也想不到以爲是自己兒子的小盤,竟是他項少龍無心插柳下栽培出來的。只要他捱到小盤正式坐上王位,他便贏了。問題是他能否有那種幸運?
琴清甜美低沉的聲音在旁響起道:“項太傅!今年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面哩!”
項少龍嚇了一跳,起立施禮。俏寡婦清麗如昔,皮膚更白皙,只是看到她已是視覺所能達到的最高享受。
紀嫣然的美麗是奪人心魄,但琴清卻是另一種不同的味道,秀氣迫人而來,端莊嫺雅的外表裡藏着無限的風情和媚態。
琴清見他呆瞪自己,俏臉微紅,不悅道:“項太傅,政太子在裡面等你,恕琴清失陪。”
斂袵爲禮,嫋娜多姿地離開。項少龍暗責自己失態,入內見小盤去。小子長得更高大了,臉目的輪廓清楚分明,雖說不上英俊,可是濃眉劍目下襯着豐隆有勢的鼻子,棱角分明使人感到他堅毅不屈意志的上下脣,方型的臉龐,雄偉得有若石雕的樣子,確有威霸天下之主的雛形。他正裝作埋頭讀書,再不像以前般見到項少龍便情不自禁、樂極忘形。不知如何,項少龍反有點兒失落,似乎和小盤的距離又被拉遠少許。項少龍施禮,小盤起立還禮,同時揮手把陪讀的兩個侍臣支出去。
兩人憑几席地坐下,小盤眼中射出熱烈的光芒,低聲道:“太傅消瘦了!”
項少龍道:“太子近況可好!”
小盤點頭道:“什麼都好!哼!陽泉君竟敢害死倩公主,抵他有此報應!韓人也不會有多少好日子過。”
項少龍心中一寒,聽他說話的語氣,哪像個只有十四、五歲的孩子。
小盤奇道:“太傅你爲何仍像心事重重的模樣?”
項少龍反希望他叫聲“師傅”來聽聽,不過記起是自己禁止他這麼叫的,還有什麼好怨的,勉強擠出笑容道:“有很多事,將來你自然會明白的。”
小盤微一錯愕,露出思索的神色。
項少龍愈來愈感到未來的絕代霸主不簡單,道:“你年紀仍少,最重要是專心學習、充實自己。嘿!還有沒有學以前般調戲宮女?”
小盤低聲道:“我還怎會做這些無聊事,現在唯一使我不快樂的,是沒有太傅在身旁管教我,小賁他也想念你哩!”說到最後一句,再次顯露出以前漫無機心的真性情。
項少龍想起當日教兩人練武的情景,那時趙倩和諸婢仍快樂地與他生活在一起,禁不住心如刀割,頹然道:“我會照顧自己的,讓我再多休息半年,好嗎?”
小盤忽然兩眼一紅,垂下頭去,低聲道:“昨晚我夢到娘!”
項少龍自然知他指的是趙妮,心情更壞,輕拍他肩頭道:“不要多想,只要你將來好好管治秦國,你娘若死後有靈,必會非常安慰。”
小盤點頭道:“我不但要治好秦國,還要統一天下,呂相國時常這麼教導我。”
項少龍苦笑搖頭,道:“那就統一天下吧!我安排了一個非常有才能的人來匡助你,那人的名字叫李斯,只要將來重用他,必可使你成爲古往今來、無可比擬的一代霸主。”
小盤把“李斯”念好幾遍後,興奮起來道:“太傅將來肯否爲我帶兵征伐六國?唉!想起可以征戰沙場,我恨不得立即長大成人,披上戰袍。”
項少龍失笑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我要回牧場去。不要送我,免惹人懷疑。”想起在宮內滿布線眼的呂不韋,顧慮絕非多餘。
小盤伸手緊緊抓他手臂一下,才鬆開來,點點頭,神情有種說不出的堅強。
項少龍看得心中一顫,唉!真不愧是秦始皇!
走出門外,兩個宮娥迎上來道:“太后有請項太傅。”
項少龍哪有心情去見華陽夫人,更怕她問起陽泉君的事,但又不敢不從,只有暗罵琴清,若不是她,太后怎知自己來了?
像上回一般,太后華陽夫人在琴清的陪同下,在太后宮的主殿見她,參拜坐定,華陽夫人柔聲道:“項太傅回來得真巧,若遲兩天,我便見不着你。”
不知是否因陽泉君親弟之喪,使她比起上次見面,外貌至少衰老幾年,仍保着美人胚子的顏容,多添點滄桑的感覺,看來心境並不愉快。
項少龍訝道:“太后要到哪裡去?”
想起她曾託自己把一件珍貴的頭飾送給楚國的親人,自己不但沒有爲她辦妥,還在紅松林丟失,事後且沒有好好交待,禁不住心中有愧,枉她還那麼看得起自己。
華陽夫人滿布魚尾紋的雙目現出夢幻般的神色,輕輕道:“後天我會遷往巴屬的夏宮,聽說那處地勢平坦,土地肥沃,種字撒下去,不用理會都能長成果樹,我老了,再不願見到你爭我奪的情景,只願找處美麗的地方,度過風燭殘年的歲月。”
琴清插嘴道:“巴屬盆地山清水秀,物產豐饒,先王派李冰爲屬守,在那裡修建都江堰,把千頃荒地化作良田,太后會歡喜那地方的。”
華陽夫人愛憐地看琴清,微笑道:“那爲何你又不肯隨我到那裡去?咸陽還有什麼值得你留戀呢?真教人放不下心來。”
琴清美目轉到項少龍處,忽地俏臉一紅,垂下頭去,低聲道:“琴清仍未盡教導太子之責,不敢離去。”
項少龍既感受兩人間深摯的感情,又是暗暗心驚,難道冷若冰霜的琴清,竟破了多年戒行,對自己動情?不過細想又非如此,恐怕是他自作多情居多。唉!感情實在是人生最大的負擔,他已無膽再入情關。像與善柔般有若白雲過隙、去留無跡的愛戀是多麼美麗,一段回憶足夠回味一生。三人各想各地,殿內靜寂寧洽。
華陽夫人忽然道:“少龍給我好好照顧清兒,她爲人死心眼,性格剛烈,最易開罪人。”
琴清抗議地道:“太后!清兒懂照顧自己。”
項少龍暗叫不妙,華陽夫人定是看到點什麼,故有這充滿暗示和鼓勵性的說話。
華陽夫人臉上現出倦容,輕輕道:“不阻太傅返回牧場,清兒代我送太傅一程好嗎?”
項少龍忙離座叩辭,琴清陪他走出殿門,神氣尷尬異常,默默而行,雙方不知說什麼話好。
到太后宮外門處,項少龍施禮道:“琴太傅請留步,有勞相送。”
琴清臉容冷淡如昔,禮貌地還禮,淡淡道:“太后過於關心琴清,纔有那番說話,項太傅不必擺在心上。”
項少龍苦笑道:“傷心人別有懷抱,項某人現在萬念俱灰,琴太傅請放心。”言罷大步走了。留下琴清呆在當場,芳心內仍迴盪項少龍臨別時充滿魂斷神傷意味的話兒。
雨雪飄飛,項少龍在隱龍別院花園的小亭裡,呆看入冬後第一次的雪景。去年初雪,籌備出使事宜的情景,猶歷歷在目。趙倩和春盈四婢因可隨行而雀躍,翠桐諸婢則因沒份兒心生怨懟。俱往矣!
嬌柔豐滿的火熱女體,貼背而來,感到芳香盈鼻,一對纖幼的玉掌蒙上他的眼睛,豐軟的香脣貼在他的耳朵道:“猜猜我是誰?”
這是烏廷芳最愛和他玩的遊戲之一,項少龍探手往後,把美人兒摟到身邊來,笑道:“紀才女想扮芳兒騙我嗎?”
粉臉冷得紅噗噗的紀嫣然花枝亂顫地嬌笑道:“扮扮被人騙倒哄我開心不可以嗎?吝嗇鬼!”
項少龍看着這與自己愛戀日深的美女,心中涌起無盡的深刻感情,痛吻一番後問道:“她們到哪裡去了?”
紀嫣然纏上他粗壯的脖子,嬌吟細細地道:“去看小滕翼學走路,那小子真逗人歡喜哩!”
項少龍想起自己始終不能令諸女有孕,神色一黯,紀嫣然已道:“項郎不用介懷,天意難測,天公若不肯造美,由他那樣好了,我們只要有項郎在旁,便心滿意足。”
項少龍苦笑一下,岔開話題道:“有沒有乾爹的消息?”
紀嫣然道:“三個月前收到他一卷帛書,再沒有新消息,我纔不擔心他老人家哩!四處遊山玩水,不知多麼愜意。”又喜孜孜道:“二嫂又有身孕,她說若是兒子,就送給我們,我們開心死了,巴不得她今天臨盆生子。”
項少龍感受與滕翼的手足之情,心中涌起溫暖,暗忖此爲沒有辦法中的最佳辦法,哪叫自己這來自另一時空的人,失去令女子懷孕的能力。
紀嫣然道:“想不想知道前線的最新消息?”
自由咸陽回來後,他有點逃避的心態,很怕知道外間發生的一切,尤其恐懼聽到趙雅遭遇不幸的噩耗。吻她一口,輕輕道:“說吧!再不說便把你的小嘴封了。”
紀嫣然媚笑道:“那嫣然或會故意不說出來,好享受夫君的恩寵。”
項少龍忍不住又和她纏綿起來,極盡男女歡娛。
良久後,才女始找到機會喘息道:“人家來是要告訴你好消息嘛!你擔心的事,只發生了一半,晶後確要求信陵君殺死趙雅,信陵君卻不肯答應,還到齊國去,氣得晶後接受燕人割五城求和的協議,然後遣廉頗攻佔魏地繁陽,你說晶後是否自取滅亡呢?失三十七城,還與魏人開戰。”
項少龍大喜道:“這麼說,信陵君確是真心對待雅兒。”
紀嫣然道:“應是如此,否則雅夫人怎捨得項郎你呢?唉!其實是夫人的心結作祟,她因曾出賣過烏家,所以很怕到咸陽來面對烏家的人,她曾多次爲這事流淚痛哭,致致是最清楚的,只是不敢告訴你吧!”
項少龍反舒服了點,至少趙雅的見異思遷,並非因她水性楊花。
紀嫣然續道:“呂不韋當然不肯放棄趙魏交惡的機會,立即遣蒙將軍入侵魏境,爭利分肥,攻取魏國的高都和汲縣兩處地方,可惜他野心過大,同時又命王齡攻打趙人的上黨,硬迫魏趙化干戈爲玉帛,照我看憑信陵君的聲望,定可策動六國的另一次合縱。”
項少龍不解道:“我始終不明白爲何呂不韋這麼急於攻打趙國,當日我回咸陽,他還說會同時對韓趙用兵,結果只是攻打趙人,放過韓國,令人難解。”
紀嫣然笑道:“爲何我的夫君忽然變蠢,這是一石數鳥之計,晶後是韓人,現在趙國大權在握,說不定會與韓國合併,成爲一個新的強大王國,呂不韋怎容許有這種事情出現,所以猛攻趙國,務求削弱趙人力量。兼之孝成王新喪,李牧則在北疆抵禦匈奴,廉頗又與燕人交戰,此實千載一時的良機,呂不韋豈肯放過?”
項少龍一拍額頭,道:“我的腦筋確及不上紀才女,說不定還是姬後的意思,她和大王最恨趙人,怎也要出一口氣。”
紀嫣然道:“勝利最易衝昏人的頭腦,若讓六國聯手,呂不韋怕要吃個大虧,那時他又會想起項郎的好處。”
項少龍望往漫空飄舞的雪粉,腦內浮現六國聯軍大戰秦人的慘烈場面。
冬去春來,每過一天,項少龍便心驚一天,怕聽到莊襄王忽然病逝的消息。根據史實,他登基後三年因病辭世,到現在已是頭尾整整三年。這天烏應元和烏卓由北疆趕回來,到牧場立時找了滕翼、荊俊、蒲布、劉巢、烏果和項少龍衆烏家領袖去說話,剛由關中買貨回來的烏廷威,亦有參與這次會議,除陶方因要留在咸陽探聽消息外,另外還有烏應元的兩位親弟烏應節和烏應恩,烏家的重要人物可說差不多到齊。各人知烏應元有天大重要的事情公佈。在大廳依席次坐好,門窗給關起來,外面由家將嚴密把守。
烏應元的一族之長嘆道:“少龍與呂不韋的事,烏卓已告訴我,少龍切勿怪他,你大哥終須聽我這做家長的話。”
烏卓向項少龍作個無可奈何的表情,烏廷威等直系的人均臉色陰沉,顯已風聞此事。嚴格來說,項少龍、滕翼等仍屬外人,只是因項少龍入贅烏家,滕翼、荊俊又與烏卓結拜爲兄弟,更兼立下大功,故被視爲烏家的人。蒲布、劉巢則是頭領級的家將,身份與烏果相若。
烏應元苦笑道:“我們烏家人強馬壯,擅於放牧,難免招人妒忌,本以爲到大秦後,因同根同源,可以相安無事,豈知卻遇上呂不韋這外來人,尤可恨者是我們對他忠心一片,又爲他立了天大功勞,豈知換來的只是絕情絕義的陷害,若非少龍英雄了得,早慘死洛河之旁。先父有言,不能力敵者,唯有避之而已矣。”
烏應節道:“國之強者,莫如大秦,我們還有什麼可容身的地方?”
烏應恩也道:“六國沒有人敢收容我們,誰都不想給呂不韋找到出兵的藉口。”
一直與項少龍嫌隙未消的烏廷成道:“呂不韋針對的,只是少龍而非我們烏族,爲大局着想,不若……”
烏應元臉容一沉,怒道:“住嘴!”
項少龍與烏卓對望一眼,均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兩句話的至理。
烏廷威仍不知好歹,抗議道:“我只是說少龍可暫時避隱遠方,並不是……”
烏應元勃然大怒,拍幾怒喝道:“生了你這忘情背義、目光短少如鼠的兒子,確是我烏應元平生之恥,給我滾出去,若還不懂反思己過,以後族會再沒有你參與的資格。”
烏廷威臉色數變,最後狠狠瞪項少龍一眼,憤然去了,廳內一片難堪的沉默。烏應節和烏應恩兩人眉頭深鎖,雖沒有說話,但顯然不大同意烏應元否決烏廷威的提議。項少龍大感心煩,他最大的支持力量來自烏家,若根基動搖,他再沒有本錢。以他的性格,若不是有小盤這心事未了,定會自動接受離開秦國的提議,現在當然不可以這麼做。
烏卓打破僵持的氣氛道:“此回我和大少爺遠赴北疆,是要到塞外去探察形勢,發覺那處果然別有天地,沃原千里,不見半片人跡,若我們到那處開荒經營,將可建立我們的王國,不用像現在這般寄人籬下,仰看別人的臉色行事。”
烏應恩色變道:“大哥千萬慎慮此事,塞外乃匈奴和蠻族橫行的地方,一個不好,說不定是滅族之禍。”
烏應元道:“我烏家人丁日盛,每日均有出生的嬰兒,這樣下去,終不是辦法,唯有建立自己的國家,方是長遠之計,趁現在諸國爭雄,無力北顧,正是創不朽之業的最佳時機,何況我們有項少龍、滕翼如此猛將,誰敢來惹我們?”
烏應節道:“建族立國,均非一蹴可成的事,大哥須從長計議,現在大王王后對少龍恩寵之極,呂不韋應不敢公然對付我們。”
烏應元容色稍緩,微笑道:“我並沒有說現在走,此回到北疆去,曾和少龍的四弟王翦見面,坦誠告知他我們的情況。王翦乃情深義重的人,表示只要他一天鎮守北疆,會全力支援我們。居安思危,我們便用幾年時間,到塞外找尋靈秀之地,先紮下根基,到將來形勢有變,可留有退路,不致逃走無門,束手待斃。”
烏應節道:“不若請少龍去主持此事,那就更爲妥當。”
膝翼等無不心中暗歎,說到底,除烏應元這眼光遠大的人外,其他烏系族長,均是隻圖逸樂之輩,捨不得離開豐饒富足的大秦。
烏應元臉色一沉道:“那豈非明着告訴呂不韋我們不滿此地嗎?若撕破臉皮,沒有少龍在,我烏家豈非要任人宰割。”
烏卓插嘴道:“創業總是艱難的事,但一旦確立根基,將可百世不衰,我們現在雖似是不得以而爲之,說不定可因禍得福。到塞外開荒一責,交由我去辦,憑我們幾位兄弟一手訓練出來的一千烏家軍,縱橫域外雖仍嫌力薄,自保卻是有餘,各位放心。”
烏應元斷然道:“就此決定,再不要三心兩意,但須保持高度機密,不可泄漏出去,否則必以家法處置,絕不輕饒。”轉向烏卓道:“你去警戒那畜牲,令他守秘,否則休說我烏應元不念父子之情。”
敲門聲響,一名家將進來道:“呂相國召見姑爺!”
衆人齊感愕然。呂不韋爲何要找項少龍呢?
項少龍、滕翼、荊俊偕同十八鐵衛,返回咸陽,立即趕往相國府,途中遇上數十名秦兵,護着一輛馬車在前方緩緩而行。
項少龍不知車內是哪個大臣,不敢無禮搶道,惟有跟在後方,以同等速度前進。前方帶頭的秦兵忽地一聲令下,馬車隊避往一旁,還招手讓他們先行。項滕兩人心中大訝,究竟誰人如此客氣有禮,偏是簾幕低垂,看不到車內情形。
荊俊最是好事,找得隊尾的秦兵打聽,馳上來低聲道:“是咸陽第一美人寡婦清!”
項少龍回頭望去,心中涌起一種奇妙的感覺。
項少龍很想能先碰上圖先,先探聽呂不韋找他何事,卻是事與願違!
在書齋見到呂不韋,這個正權傾大秦的人物道:“少龍你爲何如此莽撞,未向我請示,竟向大王提議任徐先這不識時務的傢伙作左丞相,破壞我的大計,難道我走開一陣子都不行嗎?”
項少龍早知此事瞞他不過,心中早有說辭,微笑道:“那時大王要立即決定人選,相國又不知何時歸來,可是少龍的提議卻是絕對爲呂相着想,只有讓秦人分享權力,才能顯出呂相胸懷廣闊,不是任用私人之輩。這麼一來,秦廷誰還敢說呂相閒話?”
呂不韋微一錯愕,雙目射出銳利的神光,凝神看他好一會,才道:“少龍推辭了這僅次於我的職位,是否亦爲同樣的理由呢?”
項少龍知他給自己說得有點相信,忙肯定地點頭道:“呂相對我們烏家恩重如山,個人榮辱算得什麼?”
呂不韋望往屋頂的橫樑,似乎有點兒感動,忽然道:“我有三個女兒,最小的叫呂娘蓉,就把她配與你吧!好補替倩公主的位置。”
驀地裡,項少龍面對一生人中最艱難的決定。只要他肯點頭,呂不韋將視他爲自己人,可讓他輕易捱到小盤二十一歲行加冕大禮,正式成爲秦國之君,再掉轉槍頭對付這奸人,烏家也可保平安無事。但亦只是一點頭,他便要乖乖做大仇人的走狗,還加上呂娘蓉這沉重的心理負擔,對深悉內情的紀嫣然等更是非常不公平。呂不韋乃此時代最有野心的奸商,絕不會做賠本生意。現在既除去以陽泉君爲首的反對黨,項少龍又得秦王秦後寵愛,除之不得,遂收爲己用。招之爲婿的方法,確是高明的一着。
項少龍猛一咬牙,跪拜下去,毅然道:“呂相請收回成命,少龍現在心如死灰,再不想涉及嫁娶之事,誤了小姐的終生。”
呂不韋立時色變,正要迫他,急密的敲門聲傳來,一名家將滾進來伏地跪稟道:“相爺大事不好,魏人信陵君率領燕、趙、韓、楚、魏五國聯軍,大破我軍於大河之西,蒙大將軍敗返函谷關,聯軍正兵臨關外。”
這句話若晴天霹靂,震得兩人忘記僵持的事,面面相覷。
呂不韋跳了起來,道:“此事大大不妙,我要立即進宮晉見大王。”
看着他的背影,項少龍記起紀嫣然的預言,想不到竟然應驗,也使他避開與呂不韋立即撕破臉皮的危機。
項少龍和滕翼等離開相府,不敢在秦朝危機臨頭的時刻,不顧離開,遂往烏府馳去,好留在咸陽等候消息。
剛踏入門口,陶方迎上來,神情古怪道:“有個自稱是少龍故交的漢子在等你,他怎知你今天會回來呢?”
項少龍心中大訝,獨自到偏廳去見不速之客。那人帶着遮陽的竹帽,背門而坐,身量高頎,透出一股神秘的味道。背影確有些眼熟,卻怎也想不起是何人。那人聽到足音,仍沒有回頭。項少龍在他對面坐下,入目是滿腮的鬚髯,卻看不到被竹帽遮掩的雙眼。他正要詢問,怪人緩緩挪開竹笠。
項少龍大吃一驚,駭然道:“君上!”
龍陽君雖以鬚髯掩飾“如花玉容”,眉毛加濃,可是那對招牌鳳目,仍使項少龍一眼認他出來。
兩人對視一會,龍陽君微微一笑道:“董兄果是惦念舊情的人,沒有捨棄故人。”
項少龍苦笑道:“終瞞你不過。”
龍陽君從容道:“董馬癡怎會這麼不明不白地輕易死掉,項少龍更不會完全沒出過手便溜回咸陽,我還特別派人到楚國印證此事,剛好真的董馬癡全族被夷狄殺害,別人或會以爲那是疑兵之計,但我卻知道真的董馬癡確已死掉,假的董馬癡仍在咸陽風流快活,否則趙致不會溜回咸陽會她的夫郎。”
項少龍早知騙他不過,嘆道:“信陵君剛大破秦軍,君上可知此來是多麼危險?”
龍陽君道:“怎會不知道?我正因秦軍敗北,不得不匆匆趕來。”
項少龍道:“雅夫人好嗎?”
龍陽君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由懷裡掏出一隻晶瑩通透的玉鐲,柔聲道:“是趙雅託我交你之物,以示她對你的愛永不改變,永恆如玉,只是限於環境,又不願令你爲難,忍心不到咸陽來尋你,希望你明白她的苦心。”
項少龍把玉鐲緊握手裡,心若刀割。好一會後,沉聲道:“君上來此,有何貴幹?”
龍陽君道:“還不是爲了被軟禁在咸陽作質子的敝國太子增,此次秦兵大敗,秦人必會遷怒於他,殺之泄憤。我們大王最愛此子,奴家惟有冒死營救。”
項少龍想起戰敗國求和,慣以王族的人作質子爲抵押品,秦國戰無不勝,可能各國均有人質在咸陽。不禁頭痛起來,道:“君上想我項少龍怎樣幫忙。”
龍陽君道:“現在秦君和呂不韋對項兄寵信有加,只要項兄美言兩句,說不定可保敝國太子增一命。”
項少龍斷然道:“君上放心,衝着我們的交情,我會盡力而爲。”
口上雖是這麼說,但想起呂不韋愈來愈明顯的專橫暴戾,實在沒有半分把握。
龍陽君立即喜上眉梢,正要感謝,陶方進來道:“大王召少龍入宮議事。”
項少龍長身而起,改口道:“龍兄請留在這裡等候消息。”
又向陶方說了幾句要他照拂客人的話,匆匆入宮。
秦宮的宮衛統領安谷傒破天荒首次在宮門候他,把他領往後宮莊襄王處理公務的內廷去,態度頗爲客氣,使他有點受寵若驚。安谷傒高俊威武,年紀在二十五、六間,雖非嬴姓,卻是王族的人。能當得上禁軍大頭領的,多少和王室有點血緣關係,在忠誠方面無可置疑,以呂不韋的呼風喚雨,亦不能使手下打進這系統去,否則將可操縱秦君的生死。安谷傒對項少龍頗有惺惺相惜之意,到內廷宏偉的宮闕外,忽地低聲道:“項太傅一力舉薦徐將軍當左丞相,我們禁衛非常感激。”
項少龍呆了一呆,終明白其中的變化。徐先乃秦國軍方德高望重的人,卻受到呂不韋的排擠,項少龍把他推介,自然贏得軍方的好感。兩人步上長階,守衛立正敬禮,令項少龍亦感風光起來,這種虛榮感確是令人迷醉。安谷傒把他送至此處,着守衛推開大門,讓他進入。
踏入殿內,項少龍嚇了一跳。只見莊襄王高踞大殿盡端兩層臺階之上的龍座,階下左右分立五、六名文臣大將。右邊居首的當然是右丞相呂不韋、左邊則是硬漢徐先,其他的人裡,他只認得大將王陵、關中君蔡澤、將軍杜壁,都是在與王翦比武時見過面的,三人均爲秦室重臣,其他五人不用說官職身份均非同小可。項少龍依禮趨前跪拜。
莊襄王見到他心生歡喜,道:“項太傅平身!”
項少龍起來後,呂不韋搶着爲他引介諸人,當然是要向衆人表示項少龍是他的心腹。他認得的三人中,王陵和杜壁均爲軍方要人,與王齕、徐先在軍方有同等級的資歷。蔡澤則是呂不韋任前的右丞相,爲人面面俱到,故雖被呂不韋擠下來,仍受重用。至於其他五人,僅居徐先下首的赫然是與王齕和徐先並稱西秦三虎將之一的鹿公,中等身材,年紀在五十許間,長得一把長鬚,眉濃髮粗,眼若銅鈴,身子仍極硬朗,見到項少龍,灼灼的目光打量他,神態頗不友善。另四人分別爲左監侯王綰、右監侯賈公成、雲陽君嬴傲和義渠君嬴樓,後兩人是王族直系的人,有食邑封地。人人表情木然,大多對項少龍表現出頗爲冷淡的態度,竟連理應感激他的徐先亦不例外,只有蔡澤和王綰仍算客氣。緊急會議雲集咸陽最高層的大臣名將,可見形勢多麼危急。秦人最忌是東方諸國的合縱,而這次信陵君只憑五國之力,便大敗秦軍,可見秦人的恐懼,是絕對有根據的。
項少龍自知身份,退到呂不韋那列的末席,學衆臣將般肅手恭立。
莊襄王仍像平時那副氣定神閒的樣子,柔聲道:“少龍可知寡人急召卿來,所爲何事?”
項少龍心叫不妙,這個軍事會議開了至少兩個時辰,應已得出應付眼前困局之法,這麼召自己前來,不用說是極可能要派自己領軍去應付五國聯軍。由此可見呂不韋表面雖權傾大秦,但在軍中勢力仍然非常淺薄,蒙驁兵敗,除他項少龍外再無可用之將。自己雖曾展示軍事的天份,始終未曾統率過以十萬計的大軍,與敵對決沙場,難怪與會諸人有不滿的表情。
項少龍恭敬道:“請恕微臣愚魯!”
徐先道:“大王請三思此事!”
其他鹿公、賈公成等紛紛附和,勸莊襄王勿要倉卒決定。
將軍杜壁更道:“五國聯軍銳氣方殷,若棄函谷關之險,妄然出戰,一旦敗北,恐函谷關不保,那時聯軍長驅直進,大秦基業怕要毀於一旦,此刻實宜守不宜攻。”
呂不韋臉色陰沉之極,冷冷道:“我們此回之敗,實因敵人來得突然,以致措手不及,此次既有備而戰,將完全是另一番情況。”
鹿公冷哼道:“信陵君乃足智多謀的人,當年曾破我軍於邯鄲城外,前車可鑑,右相國怎可就得這般容易。”
徐先接口道:“我軍新敗,銳氣已挫,縱是孫武復生,怕亦要暫且收斂,大王請三思。”這是他第二趟請莊襄王三思,可知他反對得多麼激烈。
呂不韋不悅道:“太原郡、三川郡、上黨郡關係我大秦霸業的盛衰,若任由無忌小兒陳兵關外,三郡一旦失守,彼長我消,更是不利,大王明察。”
莊襄王斷然道:“寡人意已決,就任命……”
在這決定性的時刻,殿外門官唱道:“魏國太子魏增到!”
呂不韋冷然道:“不殺此人,難消我心頭之恨!”
莊襄王正要下令押太子增進來,項少龍大駭撲出,下跪叩首道:“大王請聽微臣一言。”
包括莊襄王和呂不韋在內,衆人無不驚奇地看着跪伏地上的項少龍。事實上項少龍並不知自己應該說些什麼話,只知若讓太子增進殿,被莊襄王下以處死的命令,那他就有負龍陽君所託。他和龍陽君的關係非常複雜,可是隻要他開口請求,便感到必須爲他辦到。只衝着他維護趙雅一事,就義不容辭。
莊襄王訝道:“少龍想說什麼?”
項少龍心中叫苦,腦際靈光一閃道:“微臣剛纔聽到的,無論主攻主守,均有得失風險,所以想出一個兩全其美之法,讓大王不費一兵一卒,立可解去函谷關之危。”
衆人大訝,不知他有何妙法。
莊襄王對他最有信心,所以同意呂不韋薦他領軍出征之議,欣然道:“快說出來給寡人蔘詳。”
項少龍道:“這次五國之所以合縱成功,兵臨關下,關鍵處全繫於無忌公子一人身上,此人若去,聯軍之圍不戰自解,太原三郡可保安然。”
衆人無不點頭,連呂不韋都恨不得他有兩全其美之法,他雖一力主戰,其實是孤注一擲,如若再敗,就算仍能守住函谷關,他的地位亦將不保。
項少龍道:“當日微臣曾到大梁……”一五一十的,把信陵君要借他刺殺安釐王一事說出來,然後道:“只要微臣把此事告訴太子增,讓他回國說與魏王曉得,魏王必心生懼意,怕魏無忌凱旋而歸,乘勢奪其王位,在這情況下,當會把魏無忌召返國內,奪其兵權,如此聯軍之圍,不攻自破。”
衆人聽得不住點頭稱許,信陵君魏無忌與魏王的不和,天下皆知,當年信陵君盜虎符救趙,便要滯留邯鄲,不敢回魏,只因秦人攻魏,安釐迫不得已下央信陵君回去,若說安釐不忌信陵君,是沒人肯相信的。秦人一向愛用反間之計,白起攻長平,以反間之計,中傷廉頗,使孝成王以趙括代廉頓,招來長平慘敗。小小一個反間計,有時比千軍萬馬還要厲害。
徐先皺眉道:“項太傅的提議精采之極,可足本相仍有一事不解,若這樣明着放魏增回去說出這番話來,豈非誰都知道我們在用反間計嗎?”
杜壁也道:“此計雖好,卻很難奏效。”
項少龍一點不奇怪杜壁爲何特別針對他,因他一向屬於擁秦王次子成蟜的陣營,只不知是否因他身份崇高,並不因陽泉君一事受到株連,以呂不韋趕盡殺絕的手段,當然不會因心軟而放過他,可知此人定有憑恃。
項少龍道:“三天前,魏國的龍陽君派人來遊說微臣,希望微臣爲太子增美言兩句,保他性命。假若微臣賣個人情,與龍陽君的人合作,助太子增偷離咸陽,同時又把信陵君之事詐作無意中泄露與他知道,反間之計,可望成功。”
莊襄王讚歎道:“少龍果不負寡人期望,此計妙絕,就如你所說,由你全權去辦。”
徐先等最希望是不用出關與敵硬拚,呂不韋亦樂得不用冒險,於是皆大歡喜,轉而商量如何可令太子增不起疑心的妙計。一切商量妥當,莊襄王把太子增召進來,痛斥一頓,呂不韋提議把他處決。太子增嚇得臉青脣白,軟倒地上,項少龍出而求情,力數信陵君的不是,順勢在莊襄王詢問下,把信陵君當日的陰謀說出來。最後當然饒過太子增的小命,只令他不準踏出質子府半步,聽候處置。
莊襄王和呂不韋仍留在內廷商議,項少龍藉口要去聯絡龍陽君的人,與其他大臣一起離開內廷。諸人對他的態度大爲改善,只有杜壁在衆人讚賞項少龍時,一言不發的離開。鹿公、徐先兩人扯項少龍一道離去。
鹿公忽道:“你爲何向大王舉薦徐大將軍呢?”
項少龍想不到老將如此坦白,尷尬地道:“只因爲徐將軍乃不畏權勢的好漢子,就是這樣。”
徐先肅容道:“項少龍纔是真正的英雄好漢,我徐先至少學不到太傅視功名權位如浮雲的胸襟,當日只要你肯點頭,就是我大秦的左丞相,今天你若肯點頭,現在你已是三軍之帥。”
忽然間,項少龍知道自己贏得軍方人士的尊敬,此事突如其來,教他難以相信。
快來到停放車馬的外廣場,一個宮娥跪倒道旁,道:“項太傅請留一步說話。”
徐先兩人均知他與王后太子關係密切,還以爲王后來召他,兩人表示要約一晚和他宴會共歡後,先一步走了。項少龍也當是朱姬派人來截他,心中苦笑,宮娥遞上一個精緻的漆盒,立即告退。項少龍打開漆盒,芳香撲鼻而來,盒內有張摺疊得很有心思的絲箋,打開一看,上面疏密有致地布着幾行秀麗瀟灑的秦棣字體,下面署名琴清。
他又驚又喜,還以爲美女和他私通款曲,看畢始知琴清想約紀嫣然到她家中小住幾日。既鬆一口氣,又禁不住有點失望,心情矛盾之極。到與滕翼等會合後,腦海中仍浮動她風姿優雅,談吐溫嫺的音容玉貌。
回到烏府,立即到上房找龍陽君。
龍陽君聽他把整件事和盤說出,訝道:“既是反間之計,爲何卻要說出來給我聽?”
項少龍聳肩道:“君上這麼信任我,我怎忍心騙你。”
龍陽君道:“信陵君想刺殺大王,是否確有其事?”
項少龍點頭道:“倒是不假。”
龍陽君道:“那就成了,你雖說是反間計,卻極有可能發生,秦人既閉關不出,信陵君遲早無功而退,遲些早點,沒有分別,經此一役,天下應有一段平靜的日子,目下當務之急,是要把太子弄回大梁去,少龍你定要做得似模似樣,那你我都可立個大功。”
項少龍當然明白他的意思,龍陽君一向與信陵君勢不兩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有此可扳倒信陵君的妙法,他怎肯放過。信陵君是殺害小昭諸女的幕後主持人,他恨不得捅他兩劍,唯一擔心的,是怕趙雅受到株連。
龍陽君何等精明,看穿他的心意道:“無忌公子名震六國,大王怎也不敢處死他,且亦非那麼容易,只會奪他兵權,讓他投閒置散,無論如何,我會保着趙雅。”
項少龍放下心事,與龍陽君商量行動的細節,就在當夜“無驚無險”地由龍陽君和他的人一手包辦,把太子增救出咸陽,還擁有過關的正式文書,逃返魏國去。項少龍爲躲避呂不韋重提婚事,連夜溜回牧場。他的心情開朗起來,開始與三位嬌妻和田氏姊妹兩婢回覆以前有說有笑的歡樂日子。善蘭瓜熟蒂落,產下一子,如諾贈給項少龍,更是喜上添喜。
在充盈歡樂氣氛的時刻裡,牧場忽來了個不速之客,赫然是圖先。相府的大管家神情出奇地凝重,坐下後嘆氣道:“這次糟了!”
項少龍大吃一驚,暗忖以圖先這麼沉穩老到的人,也要叫糟,此事必非同小可,忙追問其詳。
圖先道:“令舅昨晚到相府找呂不韋,談了足有兩個時辰,事後呂不韋吩咐呂雄和我派人監視你的動靜,還大發脾氣,臭罵你一頓,說你不識擡舉,又舉薦徐先作左丞相,看來令舅對你必然沒有什麼好話。”
這次輪到項少龍臉青脣白,忙使人把岳父烏應元和滕翼請來,說出這件事。
烏應元拍桌大罵道:“忤逆子竟敢出賣家族,我定要以家法把他處死。”
滕翼的臉色亦變得非常難看,若呂不韋有心對付他們,確是非常頭痛的事。
圖先道:“究竟廷威少爺向呂不韋說過什麼話?假若呂不韋知道整件事情,應該會避忌我,甚或立即把我處死,不會像現在般仍着我爲他辦事。”
烏應元整個人像忽然蒼老近十年,頹然嘆道:“幸好我早防他們一手,只說呂不韋這人表面看來豁達大度,其實非常忌材,不大可靠。現在少龍得大王王后愛寵,恐會招他之忌,所以必須早作防範,留好退路。至於細節,卻沒有告訴他們。”
滕翼沉聲道:“我看廷威少爺仍沒有那麼大膽,此事或有族內其他長輩支持,所以未調查清楚,切勿輕舉妄動。”
圖先點頭道:“滕兄說得對,假若抓起廷威少爺,必會驚動呂不韋,那他就知有內鬼。”
烏應元再嘆一口氣,目泛淚光。烏廷威畢竟是他親生骨肉,故傷心欲絕。
圖先續道:“以呂不韋的精明,見少龍你出使不成回來,立即退隱牧場,又準備後路,必然猜到給你識破他的陰謀。此事若泄漏出來,對他的影響非同小可,他絕不會放過你們。”
烏應元拭掉眼淚,冷哼道:“現在秦廷上下對少龍另眼相看,我們烏家牧場又做得有聲有色,他能拿我們怎樣?”
圖先道:“新近呂不韋招納了一位著名劍手,與以前被少龍殺死的連晉同屬衛人,聽說兩人還有師兄弟的關係。此人叫管中邪,生得比少龍和滕兄還要粗壯,論氣力可比得上囂魏牟,劍法騎術則猶有過之,有以一擋百之勇,人又陰沉多智,現在成爲呂不韋的心腹,負責爲他訓練家將,使呂不韋更是實力倍增,此人不可小覷。”
滕翼和項少龍均感頭皮發麻,若此人比囂魏牟更厲害,恐怕他們都不是對手。當日之所以能殺死囂魏牟,皆因先用計射他一箭,否則勝負仍是難以預料。
烏應元道:“圖管家和他交過手嗎?”
圖先苦笑道:“和他玩過幾下子,雖沒有分出勝負,但圖某自知遠及不上他,否則哪會把他放在心上。”
三人無不動容,要知呂府芸芸家將中,圖先一向以劍術稱冠,假若連他也自認遠及不上管中邪,可知他是如何厲害。
滕翼道:“呂不韋既得此人,說不定會在宴會的場合借表演劍法爲名,迫少龍動手,再借失手爲藉口,殺害少龍。既非私鬥,秦人在宴會比武又視同家常便飯,既成事實,恐大王難以怪他。
烏應元倒對項少龍充滿信心,當然因他不知道囂魏牟的厲害。冷笑道:“少龍是那麼容易殺死的嗎?不過以後出入倒要小心點。”
項少龍暗忖一日未和呂不韋正式反臉,很多事避無可避,嘆道:“呂不韋四處招攬人材,還有什麼其他像樣的人物?”
圖先道:“論文的有個叫莫傲的人,此人才智極高,見聞廣博,但心術極壞,使人假扮陽泉君偷襲你們的主意,可能是出自這人的壞心腸。他更對醫藥之道極有心得,先王之死,應是由他下手配製毒藥。”
滕翼皺眉道:“這事你也不知道嗎?”
圖先嘆道:“莫傲娶了呂雄的妹子,可算是呂不韋的親族。這種天大重要的事,除他自己的族人外,連我這跟他十多年的親信也瞞過,如今還設法削掉我的人,唉!”說到最後,露出傷痛悵惘的心情。
烏應元忍不住道:“圖管家爲何不像肖先生般一走了之?”
圖先臉容深沉下來,咬牙切齒的道:“這種無情無義的人,我怎也要看他如何收場。幸好我尚對他有很大的利用價值,只要他一天不知道我識穿他的陰謀,他仍不會對付我,表面上,他還要擺出重情重義的虛僞樣子。”
項少龍陪他嘆一口氣道:“剛纔你說文的有這莫傲,那武的還有什麼人?”
圖先道:“還有三個人,雖及不上管中邪,但已是不可多得的一流好手,他們是魯殘、周子桓和嫪毐。”
項少龍劇震道:“嫪毐?”
三人同時大訝的瞪着他。
圖先奇道:“你認識他嗎?他雖是趙人,但三年前早離趙四處碰機會,後來在韓國勾引韓闖的愛妾,被韓闖派人追殺,被迫溜來咸陽,少龍理應沒有機會和他碰過頭。”
項少龍有口難言,在秦始皇那齣電影裡,嫪毐乃重要的奸角,勾搭朱姬後脫離呂不韋的控制,干擾朝政,密謀造反,這些事怎能對他們說呢?苦笑道:“沒有什麼?只是這人的名字很怪吧1
三人仍懷疑地看他。
項少龍攤手道:“說實在的,不知爲何我聽到這個人的名字有點心驚肉跳的感覺。嘿!這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他這麼說,三人反而可以接受,無不心生寒意。滕翼本是一無所懼的人,但現在有了嬌妻愛兒,心情自是迥然有異。
圖先沉吟片晌道:“嫪毐很上心計,最擅逢迎吹拍之道,大得呂不韋歡心。兼之他生得一表人材,若玉樹臨風,婦人小姐見到他,就像餓蟻見到蜜糖。在咸陽裡,他是青樓姑娘最歡迎的人。”又道:“據說他天賦異稟,晚晚牀笫征戰仍不會力不從心,曾有連御十女的紀錄。呂不韋最愛利用他的專長,着他勾引人家妻妾,探聽消息。哼!這人是天生無情無義的人,也不知誤了多少良家婦女的終身,若不是有呂不韋維護他,早給人殺掉。”
四人沉默下來,呂不韋招攬的人裡,有着不少這類“奇人異士”,若和他公然對抗,確非一件愉快的事。
烏應元道:“圖管家這樣來找我們,不怕呂不韋起疑心嗎?”
圖先道:“這次我是奉他之命而來,邀請少龍三天後到咸陽相府赴宴。至於他爲何宴請少龍,我卻不知道,看來不會是什麼好事,烏大爺卻不在被請之列。”
項少龍想起呂不韋迫婚的事,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走着瞧吧,有些事避都避不了的。”
烏應元道:“外憂雖可怕,內患更可慮。若不痛下決心,清理門戶,將來吃大虧,將後悔莫及。”
圖先道:“千萬不要輕舉妄動,更不可讓廷威少爺知道事情敗露,甚至不妨反過來利用他製造假象,瞞騙呂不韋。”轉向項少龍道:“呂不韋是我所見過最擅玩弄陰謀手段的人,咸陽內現在唯一能與他周旋的,只有你項少龍一人。你們烏家有廷威少爺的內憂,相府內亦有我圖先,就讓我們來與他分個高低。”
項少龍回覆冷靜,微笑道:“多餘話我不說,只要我項少龍有一口氣在,終會爲各位被害死的弟兄和倩公主他們討回公道的。”
項少龍回到後院,烏廷芳、趙致、紀嫣然和田氏姊妹正在弄兒爲樂。項少龍雖心情大壞,仍抱起由紀嫣然取名寶兒的兒子,逗弄一會,看到衆女這麼興高采烈,想起危難隨時臨身,不禁百感交集。
紀嫣然慧質蘭心,看出他的不安,把他拉到一旁追問原因。
項少龍把烏廷威的事說出來,同時道:“最重要的是提醒廷芳,假若這小子問及出使的事,怎也不可把秘密透露給他知道。”
紀嫣然沉吟片晌,道:“我倒想到一個方法,是由廷芳之口泄露出另一種假象,廷威必會深信不疑,還會搶着把事情告訴呂不韋,說不定我們可把他騙倒哩!”
項少龍苦惱地道:“有什麼謊話,可解釋我們要到塞外去避開呂不韋呢?”
紀嫣然道:“呂雄是個可資利用的人,只要我們說猜到呂雄和陽泉君的人暗通消息,因而懷疑是呂不韋在暗中唆使,那呂不韋最害怕的事,便沒有泄露出來。因爲呂不韋最怕人知道的,是偷襲者根本不是陽泉君的人。”
項少龍喜得在紀嫣然臉蛋吻一口,讚道:“就這麼辦!有女諸葛爲我籌劃,還用擔心什麼?”
紀嫣然愕然道:“什麼是女諸葛?”
項少龍又知說漏口,諸葛亮是三國的人,幾百年後出世,紀才女當然不知道。
幸好這時趙致走過來,怨道:“柔姊真教人擔心,這麼久都不託人捎個信來,蘭姊更怪她不來看她哩!”
項少龍想起善柔,同時想起趙雅,剛因紀嫣然的妙計而稍爲放下的心情,沉重起來。安慰趙致兩句,項少龍對紀嫣然道:“明天我們回咸陽,琴清不是約你去她家小住嗎?我可順道送你去。”
紀嫣然含笑答應,過去把烏廷芳拉往內軒,當然是要借她進行計劃。項少龍不忍見烏廷芳知悉乃兄的壞事而傷心的樣子,溜去找滕翼練劍。爲了將來的危難,他必須把自己保持在最佳的狀態中。在這戰爭的年代裡,智計劍術,缺一不可。未來十年,將會是非常難熬的悠久歲月。
次日正要起程往咸陽,發覺烏應元病倒。項少龍的岳丈一向身體壯健,絕少病痛,忽然抱恙,自然是給不肖子烏廷威氣出來的。項少龍囑咐烏廷芳好好侍奉他,憂心忡忡的和紀嫣然、滕翼、荊俊及十多個精兵團頂尖好手組成的鐵衛,趕往咸陽,烏卓和一千子弟兵,離開牧場足有個多月,仍未有任何信息傳回來,不過既有王翦照顧他們,項少龍不會擔心。
次日清晨,進了城門,項少龍忍着見琴清的慾望,遣非常樂意的荊俊負責把紀嫣然送往在王宮附近的琴清府第去,自己則和滕翼返回烏府。剛踏入府門,見到烏廷威和陶方不知爲什麼事爭執,烏廷威見項滕兩人來到,冷冷打個招呼,怒衝衝的走了。
陶方搖頭道:“真拿他沒法!”
三人坐下,陶方道:“他前天向我要了五錠黃金,今天竟又迫我再給他五錠,我給他沒要緊,但大爺責怪下來,誰負責任?哼!聽說他最近幾個月迷上醉風樓的婊子單美美,難怪揮金如土。冤大頭永遠是冤大頭,他拿金子給人,人家卻拿金子去貼小白臉。”
項少龍想不到這類情況古今如一,順口問道:“哪個小白臉有這種本事,竟可讓青樓的紅阿姑倒貼他?”
陶方不屑道:“還不是呂相府的嫪哥兒,他自誇若用那條傢伙抵着車輪,騾子也沒法把車拉動,你們相信嗎?”
項少龍和滕翼對望一眼,均感內有隱情。
前者沉聲道:“是嫪毐嗎?”
陶方愕然道:“你聽過他嗎?”
陶方仍未知烏廷威出賣家族的事,項少龍藉機會說出來。
陶方聽得臉色連變,嘆道:“我早猜到有這種情況發生,自少龍你來烏家後,一直把這個自視甚高的忤逆子壓着,他怎會服氣?而且咸陽熱鬧繁華,要他離開前往塞外捱苦,更甚於要他的命。”
滕翼道:“看來呂不韋一直在利用他,否則嫪毐不會通過單美美來操縱烏廷威。我們要提高警覺,假設呂不韋害死烏爺,家業將名正言順落在不肖子手裡,加上其他長輩的支持,我們還怎能在烏家耽下去?”
陶方臉色倏地轉白,顫聲道:“少爺不致這麼大膽吧!”
項少龍冷哼道:“色迷心竅,再加利慾薰心,他什麼事做不出來。單是向呂不韋泄漏秘密,和實質的殺父沒有什麼分別。”
滕翼一震道:“記不記得圖先曾提過的莫傲,最擅用藥,害死了人,事後什麼都查不到,這一手不可不防。”
陶方的臉色更難看,站了起來,道:“讓我回牧場一趟,和大少爺談個清楚。”
項少龍點頭道:“岳丈正染恙臥榻,你順便去看看他。”
陶方與烏應元主僕情深,聞言匆匆去了。他剛出門,王宮有內侍來到,傳項少龍入宮見駕。項少龍那盞茶尚未有機會喝完,立即匆匆入宮。
甫抵王宮,禁衛統領安谷傒迎上來道:“大王正要派人往牧場找你,聽得太傅來了咸陽,倒省去不少時間。”
項少龍訝道:“什麼事找得我那麼急?”
安谷傒湊到他耳旁道:“魏人真的退兵1
項少龍記起此事,暗忖此回信陵君有難,不由想起趙雅。
安谷傒又道:“太傅謁見大王后,請隨末將到太子宮走一轉,李廷尉希望能和太傅敘舊。”
項少龍把李廷尉在心中暗念幾次,終省起是李斯,欣然道:“我也很想見他哩!安統領現在一定和他相當廝熟。”
安谷傒領他踏上通往內廷的長廊,微笑道:“李先生胸懷經世之學,不但我們尊敬他,大王、王后和太子都佩服他的識見。”
項少龍心中暗笑,自己可說是當時代最有“遠見”的人,由他推薦的人怎錯得了。李斯若連這點都做不到,將來哪能坐上秦國第二把交椅的位置。這小子最管用的是法家之學,與商鞅一脈相乘,自然對正秦人的脾胃。廷尉雖職位低微,卻是太子的近臣,只要有真材實學,又懂逢迎小盤,將來飛黃騰達,自是必然。左思右想之際,到了內廷的宏偉殿門前。
登上長階,踏入殿內,莊襄王充滿歡欣的聲音傳來道:“少龍快來,此回你爲我大秦立下天大功勞,寡人定要重重賞你。”
項少龍朝殿內望去,只見除呂不韋和徐先兩大丞相外,鹿公、賈公成、蔡澤、嬴樓、嬴傲、王陵等上次見過的原班權臣大將全來了,只欠一個對他態度惡劣的大將杜壁。
他忙趨前在龍廷前跪下,道:“爲大秦盡力,乃微臣份內之事,大王不必放在心上。”
莊襄王笑道:“快起來!如此不動干戈,便化解破關之危,最合寡人心意。”
項少龍起來後,偷望呂不韋一眼,只見他眼內殺機一閃即沒,堆起笑容道:“少龍就是這麼居功不驕的人,不過少龍尚無軍功,大王異日可差他帶兵出征,凱旋歸來,再論功行賞,不是更名正言順嗎?”
項少龍退至末位,正嘴嚼呂不韋剛纔眼神透露出的殺意,暗忖明天相府宴會,要小心點才成,否則說不定真會給呂不韋借比試爲名,活生生宰掉。不過剛纔莊襄王說者無心的一番話,正顯示出他不喜妄動干戈的和平性格,實與呂不韋的野心背道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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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鹿公呵呵笑道:“右相國的想法未免不懂變通,不費一兵一卒,立使魏人退兵,其他四國更難堅持,還不是立下軍功嗎?”
莊襄王開懷道:“鹿公此言正合孤意,各位卿家還有何提議?”
此刻只要不是聾的或盲的,均知莊襄王對項少龍萬分恩寵,誰敢反對?商議一番,決定策封項少龍爲御前都統兼太子太傅,與安谷傒同級,假設秦王御駕親征,他和安谷傒將是傍侍左右的親衛將,目前仍只是個虛銜,沒有領兵的實權。衆人紛紛向他道賀,在這情況下,項少龍可說推無可推,同時也知道,莊襄王的恩寵,進一步把他推向與呂不韋鬥爭的路上。以前就算對着趙穆這麼強橫的敵人,他也沒有半丁點懼意。可是隻要想起歷史上清楚寫着莊襄王死後那十年的光景,呂不韋一直權傾朝野,無人敢與其爭鋒,又自己不知會否栽在他手上,想想就頭皮發麻,苦惱難解。此正爲知道部份命運的壞處。
暢談一番,莊襄王特別囑咐項少龍今晚和他共膳,欣然離去,返回後宮歇息。項少龍更是心中叫苦,因爲莊襄王並沒有邀請呂不韋,擺明此回的功勞,全歸他項少龍一個人。不過他也沒有辦法,和呂不韋虛與委蛇一番,往見李斯。
李斯搬到太子宮旁的客舍居住,見到項少龍,露出曾共患難的真誠笑意,謝過安谷傒,把他領進客舍的小廳堂去。
項少龍見他一洗昔日倒黴之氣,脫胎換骨般神采飛揚,代他高興道:“李兄在這裡的生活當是非常寫意。”
李斯笑道:“全賴項兄提挈,這裡和相府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天地,若要我回到那裡去,情願死掉。”
這麼一說,項少龍立知他在相府捱過不少辛酸,例如遭人排擠侮辱的那類不愉快事件。有位俏婢奉上香茗,返回內堂。項少龍見她秀色可餐,質素極佳,禁不住多看兩眼。
李斯壓低聲音道:“是政太子給我的見面禮,還不錯吧!”
項少龍聽得心生感觸,想當年小盤常對下女無禮,被母親趙妮責怪,現在則隨手送出美女。不過這小子尚算聽教聽話,依自己的指示善待李斯,還懂得以手段籠絡人,真不簡單。忍不住問道:“李兄認爲太子如何呢?”
李斯露出尊敬的神色,低聲道:“太子胸懷經世之志,觀察敏銳,學習的能力又高,將來必是一統天下的超卓君主,李斯有幸,能扶助明主,實拜項兄之賜。”
這回輪到項少龍對李斯肅然起敬,自己對小盤的未來秦始皇信心十足,皆因他從史書預知結果。可是李斯單憑眼光,看出小盤異日非是池中之物,當然比他高明多了。
李斯眼中再射出崇敬之色,但對象卻是項少龍而非小盤,正容道:“前天我陪太子讀書,大王和王后來探太子,說起項兄曾提議一統天下後,外則連築各國長城,內則統一幣制、立郡縣、開驛道、闢運河,使書同文、行同軌,確是高瞻遠矚,李斯佩服得五體投地。”
項少龍聽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被迫下“念”出來的一番話,莊襄王竟拿來作對小盤的教材,異日小盤奉行不誤,豈不是自己拿歷史來反影響歷史,這筆糊塗賬該怎麼算?真正的謙遜幾句,李斯向項少龍問起呂不韋的動靜。
項少龍說罷,李斯道:“項兄不用擔心,照我看大王對呂不韋的大動干戈,惹得五國聯軍兵臨關下,開始頗有微言,大奸賊風光的日子該不會太長久。”
項少龍心中暗歎,任你李斯目光如炬,也不知莊襄王命不久矣。誠懇地道:“老天爺並不是每事都能如人所願,將來無論發生什麼事,李兄只須謹記盡力輔助太子,其他的事不要理會。”
李斯不悅道:“項兄當我李斯是什麼人,既是肝膽相照的朋友,自當禍福與共,以後李斯再不想聽到這種話。”
項少龍苦笑,小盤差人召他去見。兩人均感相聚的時間短促,但既是太子有命,惟有依依惜別。項少龍雖樹立很多敵人,也交到很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