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來生且珍重
骨碌碌……
圓滾滾的腦袋在地上翻滾了幾圈後停了下來,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對方的那張臉正對着我,臉上兀自殘留着瀕死前的猙獰笑容……
大量鮮血從斷裂的脖頸上噴濺起來,瞬間噴濺的我臉上、身上全都是,我從不知人的血壓力量竟然會這麼強,下意識的捂住面孔退後幾步。
“撲通”一聲,牙儈的屍體倒在地上,噴濺的血液也漸漸平息下來,粘稠發黑的血漿在地上一點點的擴散開來。
我怔怔望着這一幕,鷂子哥上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朝四下警惕的窺視一圈,這才壓低聲音說道:“你們先去休息一下,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老白嘆息一聲,上來準備攙我,我擺了擺手說不用,又沒受什麼傷,結果剛一動彈,兩腿卻軟趴趴的,若不是無雙眼疾手快上來扶住了我,恐怕一頭就得栽倒在地上。
預料中的解脫感並沒有出現,所見所聞的一切鬱結在心中養成的心魔也沒有散去,反倒是腦袋裡一片空白,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
這便是我唯一的感受。
渾渾噩噩的被老白他們扶上車,又覺得昏暗的車廂裡壓抑的讓我喘不過氣來,拉開車門衝了出去,倚靠着河道邊的垂柳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下面水流奔騰,深深吸了幾口氣,這才稍稍覺得舒服一點。
“第一次殺人總是這樣,慢慢就好了。”
老白不知何時跟來了,掏出兩顆煙點上,遞給我一顆,這纔在我身邊坐下,和我一起望着遠處漸漸露出端倪的紅日,輕聲說道:“人總是喜歡高估自己,你以爲你對她的痛恨已經到了一定地步,千刀萬剮都不手軟,實際上,當她屍體真正倒在你腳下的時候,我敢說,你的魂魄都在顫抖。”
“我殺過人!!”
我重重吸了一口煙,扭頭惡狠狠的看着老白:“老獨眼就是死在我手裡的!!”
老白斜睨着我,神情說不上是輕蔑還是嘲諷,總之這一刻我覺得他特別賤,雖然他以前也挺賤,但這時候真的賤出了一個新高度,不鹹不淡的撂下一句:“想吐就吐吧,都是兄弟,不笑話你!”
也不知是不是這孫子使了什麼妖法,明明我剛剛還好端端的,一聽他這話,腹腔裡立馬翻江倒海的,連貫帶爬的伏在河岸邊,張嘴就“哇啦啦”的大吐起來,吐得天昏地暗,奔忙了一夜,肚子裡本來就沒什麼東西,恨不得把苦膽都全吐出來。
老白優哉遊哉的倚着大樹吞雲吐霧,漫不經心的說道:“吐一吐就好了,誰都有這一遭,這就是心病,壓根兒不是那屍體鬧的!
幹咱這行的,誰還怕個血刺呼啦的屍體啊?大糉子你也不是沒見過,什麼時候皺眉頭了?當初草原上那位七爺腦袋被飛屍削飛,就直挺挺掉你懷裡了,最後不還是你給縫上的?皮下滲出的油沾的滿手都是,不打肥皂都洗不乾淨,老子看着都噁心,你面無表情的照樣拿手抓着風乾牛肉吃,要老子說,你丫天生就是個殺才。
所以,別怕丟人,吐完還是一條好漢子!”
這孫子絕對是故意的,我本來都平復一些了,一聽他說這個,更噁心了,一邊吐一邊大罵着讓他趕緊給我滾犢子,老子現在不想看見他。
老白卻死乞白賴的不走,笑眯眯的說道:“同類相殘這種事兒是大自然的忌諱,是刻在骨血裡的東西,殺人就是這麼回事,手上沾了人命,心裡過不去,總覺得自己渾身都髒,簡直就是個異類,與其說是你是看見屍體噁心,倒不如說是你對自己的行爲犯膈應,要不上回你了結了老獨眼的時候咋沒這反應呢?因爲你知道,他死定了,他自己受不了,求着你殺他,你坦坦蕩蕩,心裡沒什麼過不去的,和這次壓根兒就不是一碼事兒。”
我沒理會他,稍稍平復了一些後,才軟趴趴的仰面躺在地上,怔怔的凝視着廣闊的天穹,長長呼出一口氣,苦笑道:“好像就是你以前一直提醒我能不殺人就不要殺人的吧?怎麼今兒個卻在這說這些,好像就跟勸我多殺幾個似得。”
“兄弟,我永遠不會讓你去殺人,就像我剛說的,同類相殘這種事兒是大自然的機會,殺一個,人性滅一分,慢慢的習慣的時候,人也就不是人了。”
老白忽然嚴肅了起來,俯視着我,正色道:“以前老是勸你手上不要沾血,其實也就是那麼一說,人家陶淵明還能幻想個桃花源呢,我怎麼就不能幻想一下呢?可幻想是幻想,現實是現實,身在咱們這一行裡,誰能幹淨的了?乾淨的早死求了!”
“有句話怎麼說來着,終於活成了自己討厭的樣子。”
我歪着嘴自嘲的笑了笑:“其實我挺討厭那種沒事兒把自己放在一個正義角度上去審判他人的人的,憑什麼呀?一樣都是人,罪有應得也輪不着你來呀,結果,就在剛剛,我就這麼幹了!”
“這種念頭可要不得!!”
老白忙說道:“玄門有玄門的規矩,這話你得記牢靠了,你說的這些沒毛病,但那是普通人的世界,和玄門是兩個世界,在這個行當裡,事情要嘛不做,要做就得做絕,否則就是後患無窮!!比如這個牙儈,你如果剛剛沒有一刀砍下她的頭,反而把她交給了執法人員,你覺得以她的本事,那些普通人能留得住她嗎?眨巴眼兒的工夫她就跑了,回頭倒黴的還是你,甚至是我和小稚他們!!
你仔細回顧一下你和這個牙儈鬥法的過程,說真的,哥哥我江湖上混了半輩子都一身冷汗,兩個人都不是什麼講究人,從她挾制你師父來設局害你,再到你反手挾制人家兒子來設局害她,都沒有絲毫底線可言,根本就不是什麼禍不及家人朋友的君子之爭,這時候你鬆了手,我敢保證,人家回頭再來找你會更沒底線。
你如果懷揣着這種心思,我告訴你,哥哥明天就打包回苗疆,跪下來抱着土司的大腿哭一鼻子,估摸着她也不會爲難我,反正老子寧可和那個老太婆卿卿我我從清晨到日暮,也絕對不和你在一個屋檐底下過,跟着你丫必死無疑,還是特別慘的那種,殺死老子的就是你!!”
我悚然一驚,一下坐了起來,心神受到衝擊以後的低迷情緒瞬間潰散的無影無蹤,恨不得給自己一嘴巴子,心想自己還是在塵世裡掙扎的太久了,思維模式還是沒扭轉過來,想想真武祠裡那一大家子人,真是賭不起。
老白見我回過神來,不由笑了:“看吧,老子就說你是個殺才,當初老子第一次弄死別人的時候,整整緩了半個來月,心神憔悴的不行,路邊買個大包子,拿在手裡剛啃了兩口,眼前一花,發現熱氣騰騰的大包子就變成那顆血淋淋的人頭了,還缺了一半,上面密密麻麻全都是老子的牙印兒,嚇得老子一口把剩下的全吞了,然後又買了兩個……”
他伸了個懶腰,起身把我拉了起來,一邊走一邊說道:“好好磨鍊吧,你還是太年輕,棱角太分明,往後遇到的慘事兒還多呢,這才哪到哪呀,我看張先生讓你出世行走,就是要讓你好好看一看這人間苦獄裡的百態,道家人有慈悲心是對的,但不能被自己的情緒控制。”
熊熊火焰在破屋上升騰而起,與天空中的紅日交相輝映。
鷂子哥處理現場的手段簡單粗暴,在清理了所有我們來過的痕跡後,直接一把火將破屋子給燒了。
老白大罵這就是個縱火犯,不無惡意的揣度鷂子哥是不是也有尿牀和虐待動物的惡癖,畢竟這不是縱火犯的兩大要素嘛?
嘀咕半響,他才忽然回過神來,一拍大腿說那個無骨之人的屍體還沒處理呢,牙儈已經把格局佈置下了,不解決的話遲早也是個大問題,隨即又小心翼翼的問我,難道真的要用那種什麼八門金鎖墓?
我知道這孫子是有點害怕了,畢竟八門金鎖墓的佈置法子聽起來太驚悚了,用這法子去對待一個孩子的屍體容易讓人睡不着。
其實,那不過就是我故意噁心牙儈才那麼說的,離宮山的格局確實能把無根之人養成個大禍害,但現在他還沒成禍害呢,把屍體挪個窩處理掉就行了,這道理鷂子哥當然是懂得,我老早就看見鷂子哥已經把屍體和牙儈的屍體投入大火之中了,一把大火過後,想必一切都成灰燼了,什麼都不會剩下。
出手取人性命這種事情多數時候都是激情所致,當憤怒積壓到一定程度,便如開閘洪水一樣,一發不可收拾,事後冷靜下來,便知道後怕了。
等鷂子哥拾掇完上了車以後,我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問他確定處理乾淨了嗎?
鷂子哥咧嘴一笑,看着他的笑容,我這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回到真武祠的時候,時間已經是將近中午了。
我閉着眼睛都能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特不仗義的當了逃兵,拉起不明所以的小稚直接鑽進了房間裡。
果不其然,不久後,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哭嚎聲音就從院子裡傳來。
引娣夫妻二人抱着被捆綁的結結實實的巨狼呼喊的幾乎要暈厥過去。
小稚趴在窗口看的眼睛紅紅的,忽然噘着嘴扭頭說了一句,她其實挺羨慕狼皮下的那個孩子的,哪怕再慘也有人關心,不像她,都不知道自己的爹媽是誰,變成了小兔子都不會有人爲她傷心。
情緒低落的結果就是我只能坐在她身邊默默陪着她,對於一個嘴笨的人來說,說一些虛頭巴腦的安慰話簡直是世界上最困難的事情,好在,這種時候也不需要說什麼。
院子裡的哭嚎聲漸漸止歇了下來,引娣夫婦抱着自己已經成了個怪物的兒子,齊齊跪在了門外。
我知道自己躲不過去了,拉着小稚站起身來:“走吧,去見見你師父吧!”
開門剎那,兩雙充滿哀求的眼睛立馬投注到了我身上,我嘆息一聲,讓他們稍後,直奔正殿而去。
染血的真武旗安安靜靜的放在供桌上,也不見十四祖他們的蹤影,我只能在蒲團上跪下來,輕聲詢問該如何送走這些已經被弄成獸人的可憐孩子。
啪嗒!
香爐忽然打翻了,裡面的香灰潑灑出來,紛紛揚揚落在地上後,浮現出四個大字——庖丁解牛。
我看着四個字思索片刻,大致明白了,應該就是要拆開獸皮,包裹在裡面的魂魄已經非常虛弱了,所以這個過程一定要慎之又慎,稍有不注意,就可能會傷到孩子的魂魄。
獸人是怎麼製作的,我不大清楚,自然沒法子安然無恙的將其肢解開來,所以,我唯一能下功夫的地方就在於如何保護好他們的魂魄。
琢磨片刻,我眼睛亮了,真武祠附近就有一個好地方——鬍子隘!
祖師們爲了安撫那裡的死難者,設下了一個陰和局,也就是利鬼之局,但凡陰人進入那裡平白無故強悍三分,在那裡將那些孩子的魂魄剝離出來再安全不過了!
有了辦法我就安心下來了,鄭重對着真武旗磕了三個響頭這才離開,安撫了一下引娣夫妻後,便回屋休息了,興許真的像老白說的一樣,我天生就是個殺才,收割了一條人命的事兒到底沒給我造成多大的困擾,睡得相當踏實,一覺醒來已經是夜裡十點多了,老白他們早已經把該用到的東西全都準備好了,招呼了衆人立即出發。
齊老漢和引娣夫妻二人沒有跟來,完全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這讓我頗爲詫異,引娣的丈夫搖了搖頭,只說了一句話:“十二年了,想過讓他回到我們身邊,卻沒想過看着他離開……”
這話讓我一陣心酸,小心翼翼的看了他們一眼,見他們神色還算平靜,這才鬆了口氣。
走出山門的時候,張歆雅偷偷告訴我,整整一下午夫妻倆都跟那頭巨狼喋喋不休,可惜,他們的孩子早已沒有神智,爲了安全起見,老白和無雙一直在旁邊看着,興許真的是血脈相連的緣故,赤紅着眼珠子的巨狼竟然時不時的對着夫妻倆嗚咽兩聲,竟沒有表現出任何攻擊意圖。
所謂陰和局,其實就是一種相對柔和的聚陰之局,遠看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唯有真正走進去了,纔會感覺到一陣陣沒來由的心悸,那是身上陽氣被壓制原因,對邪祟沒有抵抗能力,本能的覺得四周危機重重。
“就是這裡了。”
我拔出短刀遞給鷂子哥:“有陰和局庇佑,他們的魂魄會沒事兒的,你用刀子熟練,你來吧……”
話剛說完,大黃忽然來到鷂子哥身邊臥下,眨巴着眼睛看着鷂子哥手裡明亮的刀子,非但不恐懼,反而盡是期待之色。
鷂子哥嘆了口氣,蹲下來輕輕撫摸着大黃的腦袋:“可能會有點疼,忍着點,馬上就要解脫了。”
小稚握緊小拳頭喊道:“大黃加油!”
噗!
短刀被鷂子哥送進了大黃的腹腔裡,大黃沒有發出任何哀鳴,靜靜的看着小稚,忽然露出一絲人性化到極點的笑容,大腦袋一點點的垂到了地上。
皮被一點點的剝開,並沒有想象中那麼血腥,實際上,肚子裡面有許許多多符紙,還有一些五顏六色的粉末,唯獨骨頭是真的。
這讓我不禁想到了曾經見過的那種偃師偶!
這種獸人的製作,應該參考過偃師機關術!
對於太平道的深不可測,我又多了一分了解。
鷂子哥一點點的把一頭猛虎完全拆解掉,一縷縷黑氣從那些骨骼中飄飛出來,匯聚在一起後落地,一個看起來十幾歲的少年出現了,哪怕在陰和局中也近乎透明,可見他的魂魄孱弱到了什麼地步,因爲邪術使然,他的魂魄也沒辦法像個正常人一樣站立,只能像野獸一樣伏在地上。
他在對着小稚笑,小稚和他說話,他只是輕輕的搖頭。
“開壇!”
我低喝一聲,老白他們早已準備的差不多,立即焚香,我盤坐下來,開始頌念《太上救苦經》。
眼前明明只有兩個孩童的魂魄,可是,在我一遍遍誦經的過程中,我卻聽到了一陣陣清脆的孩童笑聲,當大黃他們兩個化作一陣光雨飛散的同時,我分明看見了一個又一個幼小的孩子在我面前走過,對我鞠躬致敬。
“滌盡罪惡之時,所有受害者皆有感,那些死於牙儈手中的孩子游離於陽間無法往生,此刻,冤仇化解,看似是送走了他們兩個,實際上是送走了所有人,大功德一件……”
鷂子哥輕嘆道:“這樣也好,一路走好,來生且珍重,切莫再相信陌生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