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年沒等到邵嬸的電話, 倒是等來了老爺子的中氣十足的吼叫,“臭小子,專揀老子不在的時候過來!給你半個小時, 麻溜的滾蛋過來!”
老爺子年輕的時候千軍萬馬裡過來, 七十多的人了, 嗓門大的跟洪鐘似的, 沈嘉年許久沒聽到了, 竟然覺得有些懷念了。
他拎了兩瓶好酒回去,老爺子大刀金馬的坐在那裡,看見他進門, 撈起旁邊的柺杖就打,“臭小子, 你還知道回來?家門還知道往哪開?”
沈嘉年舉着酒抱頭鼠竄, 他也是近三十的人了, 被這麼打,臉都丟光了, “爺爺,你再打,把酒打壞了,可就沒有了!”
酒?老爺子手上一緩,眼睛賊亮賊亮, 花白的鬍子翹了翹, “拿什麼酒, 不知道老子不能喝酒?”
說這話的時候, 語氣裡好不怨念。
老爺子雖然瞧着矍鑠, 但畢竟是上年紀的人了,很多習慣年輕的時候沒什麼, 上了年紀對身體的害處可就不是一點兩點的了。幾年前老爺子暈了一回,把家裡嚇了的不輕,後來邵叔就把醫囑當成了升職,戒菸戒酒少肉少鹽,盯老爺子跟盯賊似的。
大半輩子大酒大肉過來的,讓吃葷的老虎改成吃素,誰受得了,這兩年,老爺子變着花樣和邵叔鬥智鬥勇,把年輕時候上戰場的那些子戰術全搬出來了,也不嫌累的慌。
沈嘉年悄悄地退後了兩步,“我知道你不能喝啊。我喝,您老看着,聞聞就成!!”
什麼?!老爺子虎目怒睜,聲若洪鐘:“臭小子,你給我滾過來!!”
晚上吃飯的時候,老爺子被允許喝兩盅,就兩盅,兩口就沒,但聊勝於無不是?
喝了酒了,老爺子心情好,吃了飯抱着紫砂茶壺,抿上一口,花白的鬍子翹啊翹,很是自得,看一眼孫子,問道,“又和你老子吵架了?”
沈嘉年手一頓,“他沈部長什麼時候學會告狀來了?”
“擺出這副死人臉給誰看呢!”老爺子瞪他一眼,心裡嘆息一聲,“我倒覺得這回你老子說的沒錯,你都三十的人了,你老子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你都滿地跑了。”
沈嘉年不應聲。
“你和你老子的那點破事,這些年了,我不管,也不愛管。但我老了,黃土埋到脖子了,你成家立業穩穩當當的了,我死,也能閉眼不是?”
當年的事,他也是有怨氣的,所以嘉年的那些外人看來不合適的行爲,他並未多加阻止,什麼樣的因,就有什麼樣的果,他看的明白。他老了,還能護着他看着他多少年?總得有個人陪着他,好生過下半輩子,他才能無牽無掛的走不是?
“說什麼呢?”沈嘉年道,“什麼死不死的。”
老爺子卻難得的心平氣和,“我這個年紀了,說不準睡過去就起不來了,也沒什麼忌諱的。嘉年,你就打算這麼一直過下去?”
沈嘉年看向一臉沉靜的爺爺,戰火淬鍊過的眼睛裡帶着深深的擔憂,沈嘉年心一梗,半晌才慢慢說道:“爺爺,結婚有什麼好的。跟他們一樣,每天除了吵就是鬧,背地裡幹些見不得人的事,噁心的要死,至於嗎?”
“說什麼呢?!”老爺子紫砂壺往桌子上重重一放,“他們是他們,你是你,你能和他們一樣嗎?”
“可是爺爺,”安靜的空間中,沈嘉年的聲音像是浸滿了水,冰涼而鋒利,“你怎麼又能確定,我和他們不一樣。”
他嘴脣彎起,紅豔魅惑,帶着濃濃的諷刺,”畢竟,我可是他們的兒子。“
一室安靜,老爺子的聲音重新響起,充滿了疲憊和無奈,“你老子說,你找了個小女友?”
提起顧亦,沈嘉年原本冷硬的心多了一絲柔情,“嗯。”
“你要是真不想,就儘早放手,省的耽誤了人家姑娘。”他說完,站起來,慢步走上樓,絲毫不在意這番話,在沈嘉年的心裡掀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
邵叔上來的時候,老爺子一個人坐在書房寬大的椅子裡,愣愣的坐着,像一座豐碑。
他嘆了一口氣,奉上一杯熱水,剛想退出去,聽到老爺子蒼老的聲音,“邵啊,是我的錯啊。”
邵叔輕嘆一聲,“首長,這事千怪萬怪也算不到您的頭上。當初,要訂婚的是克定,要結婚的也是他!誰也沒按着頭讓他去做,他種下的因,由着他自己去嘗果。只是辛苦了嘉年,跟着受罪。”
“哎”,老爺子長嘆一聲,帶着無盡的疲憊,“我只是不放心嘉年啊。你瞧瞧他今天說的那些話,分明是怕極了結婚這種事。那兩口子自己作,竟還連帶着害了嘉年!想到這,我就,我就~~~~~~”
就能怎麼樣呢?那人再混,也是他的兒子,也曾經是他的兒媳婦。
邵叔開解他,“嘉年是個好孩子,他只是一時沒想開而已。您不說他現在有了個小女朋友嘛,您以前不還擔心他喜歡的是男的嘛。假以時日,和他的小女友多相處相處,說不定不用您催,自己倒上趕着要成婚呢。”
“他要真是個同性戀,我還沒這麼愁呢!”老爺子氣哼哼的說。
邵叔憋笑,“首長,這話可不能隨便說。嘉年要真是這樣,怕是您啊,早就愁懷了。”
安靜的夜裡,牀頭的鐘表顯示現在已經是凌晨兩點半,沈嘉年依舊未能入眠。他坐起來,煩躁的耙了耙頭髮,下牀。
夜色濃豔,腳下城市流光溢彩的燈光交織成豔色的夜晚,他深深吸一口,慢慢的吐出,菸圈散開,模糊了視線。
顧亦,顧亦,他陡然覺得一陣煩躁,無處排解,只能藉着手中的香菸,來緩解心頭的躁鬱。
彷彿是約好的一樣,所有人都在他面前提結婚的事情。沈克定,老爺子,甚至前幾天,胖子也神秘兮兮的湊在他跟前,問他什麼時候定下來。
彼時他嗤之以鼻,顧亦還在上學,結什麼婚。
陷進愛河裡不能自拔的胖子神色得得的說,上學怎麼了,法律都規定了,只要到了法定年齡,大學生都可以結婚,更何況,顧亦都已經是研究生了。
暗夜裡,一點點閃動的星火,被他狠狠掐滅。
快到學期末了,顧亦忙了起來,除了老師給她佈置的任務以外,還要顧及期末考試,一連忙了好幾天,等到有一天,她把交上實驗報告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恍然覺得這些天缺了點什麼。
她和沈嘉年之間的聯繫,好像一下子淡了很多。
並不是沒有聯繫,她之前給他打過一通電話,沒有人接。後來她就發了微信,他隔了好久纔回她,說在忙,沒有看到,問她有什麼事。
她看到這條信息的時候愣了好一會,半晌,才說沒有什麼事,就是有點想他了。
再後來發生了什麼,顧亦定定的看着不遠處在寒風中抖動的枝椏,他好像回了一個哦,然後又說,最近會很忙。
她習慣性的摸上右手手腕的手串,觸感溫潤而細膩,她抿了抿脣,緊了緊脖子上的圍巾,好像有什麼,不受控制的在悄悄的從她身邊溜走,而她,只能眼睜睜看着,無能爲力。
實驗樓前面的求思路,也是學校有名的梧桐大道。一株株上了年歲的法國梧桐,有這斑駁的樹幹,春日嫩芽萌生,淺淺喜人;夏日手掌般大小的樹葉葳蕤而生,綠意盎然;秋天的時候,黃葉淺淺,金色耀眼;等到了冬天,就剩下了光禿禿的枝幹和在寒風中抖動的枝椏,偶爾會有幾隻灰色的小麻雀停留在上面,分外淒涼。
沈嘉年的車停在道路兩旁劃出的停車位上,夾雜在長長的車龍中,低調而安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決定離開的時候,隔着十多米的距離,實驗室大樓裡走出兩道身影。
一男一女,男的身材頎長,有些瘦削,穿着長款的黑色羽絨服,不見一絲臃腫,五官清秀,帶着眼鏡,溫溫雅雅,有一種難言的書卷味,手上拿了一疊資料。
而那個女孩子,穿着灰藍色的短款羽絨服,手上帶着小熊手套,微側了頭,一張小臉完全暴露在今日格外好的陽光下,膚白如玉,眉目如畫,脣邊掛着淺淺的笑意。
隔着距離,看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只是兩個人都同時笑起來,燦爛而耀眼。這副畫面,深深的刺痛了沈嘉年的眼睛,他甚至來不及做出反應,已經打開了車門跨了出去。
“顧亦。”他站在掉光了樹葉的法國梧桐樹下,喊她。
熟悉的聲音,顧亦驚喜不已,猛地回頭,隔着幾步的距離,他穿着灰色的長寬風衣,玉身長立,精緻的眉眼沉靜如冬日結冰的湖水,“嘉年?!”
她奔向他,手習慣性的挽上他的胳膊,仰起臉來看他,“嘉年,你什麼時候過來的?”
他攬上她的肩膀,不着痕跡的把她往懷裡一代,“有一會了,怎麼,不給我介紹一下?”
顧亦才反應過來,拉着他往前走了兩步,“這是我師哥方徽,師哥,這是我男朋友,沈嘉年。”
兩雙眼睛互相對視,手禮節性的握在一起。
方徽:“你好。”
“幸會,顧亦和我提過很多次。還要多謝你,對顧亦的幫助。”沈嘉年淡漠說道。
“同出師門,互相幫助本來就是應該的。”方徽淺笑,“想來你們還有話說,我就不打擾了,先走了。”
午時過半,陽光雖好,但寒風凜冽,梧桐大道上的人並不多,顧亦再一次側頭看沈嘉年的側臉,“你最近很忙嗎?”
“很忙。”他說道,“但是再忙,好像也沒有你忙。”
顧亦腳下一頓,“你···什麼意思?”
沈嘉年居高臨下的看她,“沒什麼意思,只是覺得,你和你師哥關係太好了點,好到,可以離得這麼近。”
他猛地伸手,扣住她的後背,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到咫尺。
顧亦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麼,“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剛纔是因爲我的手套刮到了他羽絨服的扣子上,爲了解釦子才離得那麼近的。”
她的手套是前幾年買的,是那種老式的一根長繩,兩頭分別掛着手套。剛纔出來的時候,不小心棉線勾到了他胸前的扣子,只能七手八腳的解開,不免靠的近了點。這在不瞭解內情的外人看來,或許是離得近了點,但她畢竟問心無愧。
“顧亦,你一直要求我和緋緋離得遠一些。但相應的,你是不是要和你所謂的師哥,保持一定的距離?”他緊緊的盯着她,眼睛裡涌動着隱隱的危險。
“沈嘉年,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那麼聰明,怎麼會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他的話,他的神情,還有他眼裡的冷鋒,都像是一盆盆冷水,接連不斷的澆在她的頭上,顧亦覺得頭皮涼的都能發炸了,她張了張嘴,“如果你今天只是過來提醒我和方徽保持距離,那麼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想來你沈少爺忙的很,我就不打擾了。”
說完,她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