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轎子移動的速度越來越快,翠翠他們的叫喊聲也愈來愈輕,漸漸的就完全聽不到了。
我居然被搶親了,我苦笑一聲,真沒想到自己還會撞上這種事,可笑又可嘆。可笑的是那丁公子眼神不好使,搶的是年紀比他大上一大截的已婚婦女,可嘆的是在天子腳下,還會有如此色膽包天之人。
我坐在轎中叫又叫不出,動也動不了,心中倒是萬分鎮定,這兩年來一直有人在暗中保護着我,想來必是胤禛派來的人。今天捅出這麼大個婁子,恐怕早已有人想好了救我的方法,現在只是時間問題而已。只怕那丁公子和他的手下少不了一頓苦頭吃。
大約半柱香的功夫,轎子停了下來。我在衆人驚訝的眼光中被拉下了轎子,推進了屋了,被安置在一間門上,窗上,包括箱子、鏡子等都貼上了喜字的房間裡。看來那丁公子今天真的爲拜堂成親下足了功夫。
牀上擱着一套大紅的喜服,不知怎的我就想起那天我在圓明園成親時的情景,相似的場景和佈置,卻已物是人非。
正在回憶着往事,從外面吵吵嚷嚷的進來了不少人,我心中竊喜,莫不是救我的人到了吧。擡頭看到的卻是一個頭上插着一朵豔麗的紅花,嘴脣塗的血紅血紅的半老徐娘,後面還跟着一羣丫鬟模樣的姑娘,好大的排場。
那半老徐娘將我嘴裡的破布扯掉,開口就給我道喜:“這村裡啊有多少人家的閨女都巴不得能嫁進丁家,享受榮華富貴,如今冷姑娘你被丁公子看上了,可是你前世修來的福氣呢。”隨着她血盆大口一張一合,唾沫亂噴,我直厭惡的想往後退,她還在我耳邊喋喋不休,使勁的勸我從了丁公子。
看來她就是傳說中的媒婆了,果真是舌燦蓮花,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瞧這架勢連死人都有可能會被她給說活了。
身後的那羣丫鬟連聲附和着那媒婆,我白了她們一眼,丁公子既然那麼好,爲什麼她們自己不爭着搶着嫁呢,我真是懶的和她們理論。
許是見我一直都沒有搭理,那媒婆沉下了臉,她氣呼呼的說道:“你少給我扮一副清高相,既然來了這裡,一切就由不得你做主了。”她命令道:“伺候冷姑娘更衣,吉時一到,立刻推出去拜堂成親。”
那羣丫鬟馬上將我圍住,鬆綁的鬆綁,扯衣服的扯衣服,還有人更誇張,拿來胭脂水粉就準備給我上妝。
我真是哭笑不得,逃又逃不了,躲又躲不掉,只能任由他們擺佈。
沒過多久,我身上已是煥然一新。那媒婆取了面鏡子在我面前晃了一下,嘖嘖稱讚,“果然是個美人胚子,難怪把丁公子迷成這樣。”
我在鏡中打量着自己,雲鬢高聳,臉上的表情嫺靜、淡定而從容,身形纖弱,精心裝扮之後,更添了幾份韻味。
我靜靜的看着鏡子中的自己,心裡想到的卻是胤禛,兩年沒見,我的容顏倒是沒多大的變化,可他呢,我不在,是誰一直陪伴在他身邊?又是誰時刻提醒他不要太過操勞,要以身體爲重。他的兩鬢是否又添白髮,他額上的皺紋會不會又多了幾道?他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動不動就皺緊了眉頭?
突然發現,他的神態,他的動作,他的一切一切已在我腦海中根深蒂固,揮之不去了。我們互相走進了彼此的生活,成爲永不磨滅的深刻記憶。
“吉時已到,”媒婆驀的一把拉起我,把喜帕蓋在了我的頭上,扯住我的手臂,粗暴的拽着我走出屋子。
這時我有些着急了,怎麼救我的人還沒到。再拖下去,我就要成第三次親了。
我被推到了屋子的中央,耳邊聽到的全是賀喜聲和丁公子的笑聲。我急的滿頭大汗,這下真糟了,要真是拜完堂,我不就犯了重婚罪了。
還在胡思亂想着,整間屋子忽然安靜下來,靜的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怎麼回事,我一下扯掉了喜帕,才驚覺滿屋子的客人竟然都沒了蹤影。
只有翠翠抿着嘴悄悄的笑着,我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也不答,只是將我攙扶了出去,並且送我上了大門外的一輛馬車,自己一溜煙的跑了。
上了馬車才發現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依然是那張清癯修長的臉,他的眼睛有磁鐵般的魔力,微扯嘴角,似笑非笑的瞅着我。
其實這兩年中我們有許多次遇見,只不過在可能面對面的瞬間,都被我故意錯過了。
雍正四年的時候,十三爺的兒子弘皎大婚之日,我和承歡躲在她的屋子裡你一杯我一杯的敬酒。我們坐在窗前,半痕新月斜掛在西天角上,似嫦娥的蛾眉,我看見在月光下和十三爺站在一起的青袍男子,一雙深藏在濃長黑眉下的眼睛射出炯炯光芒,就像劃破烏雲的閃電,不是微服的胤禛又是誰?
還有在雍正四年十二月雲若出嫁科爾沁前,和我會過一次。她淚眼婆娑的向我訴說她的不捨。我知道她的初戀或許連一個短暫的夏天都沒有過完,只是牽了牽手,沒有擁抱,沒有親吻,甚至沒有人說過愛。他們只是彼此的一隻小船,過盡千帆皆不是,不知道下一個渡口又會遇見誰。在我送她回圓明園的時候,也曾遠遠的見過胤禛一面,雖然看不太清但卻是我熟悉的眉眼。我想過要進去,衝動的叫住他,向他傾訴我對他的思念,可是一隊巡邏的侍衛最終擋住了我的視線,也沖掉了我內心的勇氣。
好幾個我做惡夢的夜晚,都感覺有人輕輕的拍着我,安撫我,再靜靜的看着我睡去才離開。我知道那是胤禛,可我不敢睜眼去證實,一次又一次的讓他失望的歸去。
……
有時候我們的距離是五十米,有時候是十米,有時候甚至是一米,我們有這麼多次見面的機會,卻被我生生錯過去。
“知道怕了?”胤禛看着我一身的紅色喜服調侃道。
我沒想到兩年之後竟然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會面,而首次見面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樣的,我有些尷尬的咳了一聲。
我們默默的對視良久,胤禛微笑着挨近我,很自然的摟住我,我靠在他身上,也很自然的用雙手勾住他的脖子,把頭埋進他的懷裡,我們靠的是這樣近,又那樣契合。他的氣息飄灑在我的臉上,脖頸上,使我慌亂而又迷惑。
不記得我們的脣是如何碰在一起的,只記得胤禛先是輕吻我的眼睛,再是臉蛋,那般長久,那般甜蜜,彷彿要在這片刻之間,把漫長的離別之苦全部補償回來。
許久我們才分開,我只覺得臉頰發燙,手和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我還是如此貪戀他的懷抱,喜歡他熟悉的氣息。
我的手撫上他的臉,心疼的撫着他眉心的皺紋,柔柔的問道:“胤禛,你過的好嗎?”
他略顯激動的抓過我的手,“不好,”他用下巴抵着我的額頭,粗糙的胡碴蹭過我的臉頰,“一點都不好。”
似有萬千惆悵橫亙胸中,無法排遣,我的眼裡涌起辣的淚水,我裝作有沙子迷了雙眼,用手用力的去揉,可任憑怎麼揉,也揉不盡刷刷流下的眼淚。
胤禛低下頭,輕輕吻去我顆顆滴落的淚珠,“乖,不要哭,我並沒有怪你。”
我小聲啜泣着,他長長嘆了口氣,將他的脣再次壓在我的脣上。我就這樣迷失在他深情的雙眸中。
在這個明媚的日子,天空很藍,也很亮。
“那幾個人你準備怎樣處理?”我突然想到了自己被搶親的遭遇,煞風景的問道。
胤禛揉着我的髮絲,一下又一下,“你想我怎麼做呢?”
“他們平日裡作威作福,欺壓鄉鄰慣了,教訓一下也是應該的。”我昂起頭,想在胤禛亮亮的眼睛裡尋找答案。
他盯着我身上的衣服還有頭上沉重的頭飾,再把視線轉到我扭傷的腳踝,收了笑意,“死罪可免,活罪難饒,自然有人會按着規矩辦事。”
“胤禛……”我不死心的還想再說幾句,他打斷了我。
“不必多言,”他直視着我鄭重的說道:“我絕不容許任何人傷害到你。”
“不知者無罪,”我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輕聲說道:“何況他們也並沒有對我造成什麼損傷。”
他不悅的回道:“若涵,我們好不容易見上一面,難道要把時間浪費在所謂的口舌之爭上嗎?”
我頓時沒了氣勢,聲音也越來越小,“胤禛,得饒人處且饒人。”
“冷若涵……”他念這三個字的時候音節鏗鏘有力,忽然有某個場景在我腦海裡電光石火般閃動了一下。“你有的時候真是不可理喻。”他佯怒的擡起我的下巴,懲罰似的咬住我的脣,又在我額頭上點了一下,嘆道:“我這般着急又是爲了誰?”
“既然着急又爲何不早來救我,我知道你是故意的。”我故作憤恨的表情。
胤禛呵呵一笑,得意的說道:“不到最關鍵的時刻,你又怎會想到我。若涵,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你並不需要人關心,也並不需要我。”
我笑一笑,雲淡風清。
不是我不需要你,胤禛,在我們遇見的那一年,我相信是我最美好的時光。在那些可以不用揹負太多重擔的年代裡,我義無返顧的愛過一個意志如磐石般剛強的男子。
我想,足夠閃耀我的生命。
“在想什麼?”胤禛抓過我的手,我順勢同他十指纏繞,剛想回答,感覺一直勻速前行的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我好奇的拉起簾子,朝外看去,馬車停在一個岔道上,一條向左,一條往右。向左的那條是通往圓明園的路,而往右的那條則是駛向我家的路。
我幽幽的放下簾子,黯然的轉身,不經意間對上胤禛的黑眸,似有一抹傷痛閃過,他緊握我的手卻不發一言。
我明白他是在等我的回答,而車伕也在等他的指示。
很想立刻撲進他的懷抱,爲他撫平額上的皺紋,也很想用盡全身的力氣告訴他我想他。很想不顧一切的陪着他,守候在他身邊,也很想忘記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只要今生有他足矣。
只是愛情裡關於驕傲和尊嚴的命題,註定將成爲生命中不妥協的傷。
在片刻遲疑後,我放開了胤禛的手,他深深的嘆了口氣,用手指在馬車的隔板上敲了三下,終於車又緩緩啓動了。
我們在彼此的眼裡尋找着愛過的痕跡,卻再無人打破沉默。直到馬車再次停下,我的心思已轉過千遍。胤禛,只要你開口留我,只要你一句話,我的心就會再度爲你停留。
可是他終究什麼都沒說,只是在我下馬車的時候說道:“若涵,我尊重你的決定。我想,即便沒有你在我身邊,我也會好好照顧自己。”
我希望他說的是實話,那麼我的內疚就會減少一些;我又希望他說的是假話,那麼我的心就不會有莫名的失落。
我們隔着車窗的距離,卻好像隔着千山萬水。
他明明就在我的眼前,我卻無力挽回。
目送着馬車漸行漸遠,我感覺心裡空蕩蕩的。風吹起的葉子拂到腿上,有種東西,尖尖的,小小的,在心裡一跳一跳的,微疼,如針刺般。
曾經拿自己的執着博來的感情,原來決心要放棄它是那麼的困難。
胤禛,我和你好似冰與火的纏綿,又彷彿凌霄花和長青藤的糾纏,生生世世,直到下個輪迴。
胤禛,我只愛有你駐過的那些記憶,其他什麼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