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將至

林琮今年四十五, 正是一個皇帝的壯年時期,還有許多宏圖大業等着他去運籌帷幄,還有許多凌雲壯志等待他去一展身手, 可他已經沒有機會再這樣做了。病個一天兩天, 一月兩月, 可以叫太子監國, 代理朝政, 可要是病個一年兩年呢,要是從此一病不起呢?

如果林琮僅僅給出一個監國的位置,時間長了太子會甘心嗎, 會安安心心等到他病癒嗎?可他更不能現在放手大權,那樣的話他就會像趙武靈王一樣, 再沒有執掌大權的機會了。

於是林琮想, 幸好我還有一個兒子啊。

太子代理朝政的第五天, 林決一大早便被叫進宮,通常林琮早上是不會叫他過來的, 早上服藥梳洗收拾妥當之後,下午宮裡纔會來人叫他。今日林決早早被傳喚,以爲有什麼要緊的事兒,進了宮才發現父親剛剛起牀,敏妃正在服侍他穿衣, 兩人看起來精神都不錯, 不像有事的樣子。

林決在旁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思考林琮叫他來的原因。想了半晌, 思緒便被眼前的兩人勾了過去。林琮比敏妃大了八歲, 敏妃年紀不到四十,宮裡保養得當, 她又沒什麼憂心的事,看着像二十出頭,只有眼角偶爾的一條細紋出賣了她的年紀。

林琮年輕時便喜愛敏妃這樣溫柔如水、小意侍奉的妃子,加上生了兒子的緣故,有那麼些年,敏妃曾經是他徹頭徹尾的真愛。不過皇帝的真愛來得快去得也快,林決以爲父親現在已經沒有所愛之人了,他最愛的是皇位,是江山,是身下的龍椅,是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他已經不會愛上任何一個女子了。

可在父親最痛苦最無助的時候,他唯一能信賴的還是這個在後宮連花瓶都算不上的妃子,這樣的信任和依賴是連陳皇后都享受不到的殊榮,而林決卻不知是該慶幸還是悲哀。從前他想孑然一身,幽遊山水之間,做一個富貴閒王,自由自在,來去無蹤。現在他的心願仍然沒變,只是這山水之間從此多了一個人,多了一抹熱鬧的風景。

收拾妥當之後,林琮便叫人把他扶到榻上坐好,左半邊身子不能動,只能靠軟墊撐住讓他不倒下,半邊的臉不能動,林琮卻竭力擺出一副威嚴的樣子,含糊不清地吩咐道:“下……下去……”

宮女太監們端着碗碟魚貫而出,敏妃望了望,柔聲道:“妾也退下了。”林決望着低眉斂目的母親,竟有些沒來由地緊張。寢殿裡的人退了個乾淨,只剩林琮父子和一個貼身的老太監。

林決跪在榻前,問道:“父親有何事吩咐?”

林琮沒有答話,仍然抖動着不利索的嘴脣,高聲道:“下……下去……”

老太監望了林決一眼,低頭往外退下。林決愣了片刻,他的心“咯噔”一聲,他感到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

本該直接出去的老太監沒有退下,反而弓着腰扶起林決。他的手白白淨淨,卻纖細如柴,緊緊抓住林決的袖子,像是兩隻洗淨的雞爪:“二爺快起來,皇上是想跟您親近親近,往後可別拘禮這些。”老太監的眼帶着笑意,分明是幾句客套話,可林決卻從中聽出了不一樣的意味。

雞爪子抓得他的手臂生疼,待他完全起身才放開,林決站在面色稍緩的林琮對面,餘光不經意瞥到了右側的門簾,一抹絳紫的內侍袍角在陰影裡若隱若現。

“林……林決……”兩個字說得像“林學”,但林決還是聽出是在喚他的名字。林琮何時叫過他的全名?小時候叫他二郎,大了叫他決兒,從未有連名帶姓這樣叫他的時候。

他心中的驚懼更甚,“撲通”一聲又跪倒在地:“父親!”

林琮的聲音一頓,張着嘴又要說什麼,林決趕忙伏地不起,高聲說道:“父親!孩兒有一事,還望父親成全!”

林琮渾濁的眼望向林決,看得出他很不悅,但仍然擡了擡手,示意林決接着說。

林決的手心緊緊摳着地:“孩兒請父親徹查開寧八年鎮國將軍許摯謀反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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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刀門在江湖上相當於魔教一般的存在,他們練的武功霸道強硬,勢不可擋,門內衆人行事又乖張暴戾,門主更是一個唯利是圖的真小人,一直以來江湖各派都對絕刀門頗有微詞乃至避而遠之。因此汾遠鏢局投靠絕刀門的事件一出,衆人一片譁然。本來聚在恭州的人便多,根本不用多久,短短一天內消息便傳遍了半個江湖。

這更加速了幾人找到邢仲庭的決心。

隨着沸沸揚揚的消息而來的,是三天後邢仲庭即將把汾遠鏢局的掌門信物移交給絕刀門門主的儀式,由此可見,邢仲庭此時一定就在絕刀門裡。不過自從那日之後絕刀門便加強了戒備,許念幾人探了一次,沒有找到一絲進入的機會,進城兩日毫無所獲。

這日半夜,許念和隱之又到了絕刀門後山的山坳,此處新增了許多弩器,還有不少人看守。不過上次他們便發現□□的射程範圍有一個死角,只要接近守衛,隱之便能使出飛鏢,讓他們沒有機會發動弩器,只不過這樣一來,第二天此處必定會發現死角,加強警戒,他們沒有第二次進入的機會了。

潛伏接近的過程很順利,直到隱之撒出第一把飛鏢,兩人準備進去,這才發現事情的不對之處:本該倒下的人並沒有徑直倒下,反而像牽線似的接連撲倒在弩器旁邊的機關上,弩器被機關觸動,咔噠發出聲響,轉到守衛撲倒的方向,“咔噠”一聲啓動,齊齊向許念和隱之射來。外面一排大弩後還藏着一排小弩,發出的箭再空中裂開,分成一把極細的鋼針,鋪天蓋地地撒下。

許念暗道一聲糟糕,剛伸手去拉隱之,便被兩支鋼針“嗖嗖”擦着胳膊刮破。兩人避無可避,躲無可躲,正垂死掙扎的時候,忽的一邊肩膀被拎起來:“快走!”

許念頓時心神一定:“師父!”

鄺淵來得及時,像是早已守候了許久,此時抓着兩人,就像是拎着兩隻雞崽子,在一陣箭雨中穿梭而過,轉眼便出了山,出山後幾人未作停留,又直奔客棧而去,邢千憫正眼巴巴地等着他們。

鄺淵這次出奇地沒有訓斥許念和隱之,不待問話,邢千憫便把這幾日的事情一股腦的交代了。鄺淵聽完倒是沒說什麼,反而問道:“際之呢?”

許念沒有答話。已經三天了,城裡根本沒有大師兄的一絲蹤跡,按照大師兄的本事,即便沒等到他們幾人,也早就進城了,可他們留下的信息至今沒有人迴應。

大師兄從來不會做這樣的事。

鄺淵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第二日便正大光明地進了絕刀門,許念知道他和邢仲庭一定有一個共同的秘密,這種時候只能靠他出面。

隱之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塊玉,用繩子串了送給許念,許念很訝異,她還從沒收到過這麼價值連城的禮物,還是二師兄給她的。

“二師兄,你沒病吧?”

“說什麼呢?”隱之看起來竟然有些羞澀,“給你你就拿着,反正你的丟了,這個先戴着吧!”

許念嘴角漸漸落了下去,把那塊玉塞到隱之手裡,冷冷地問道:“大師兄呢?”

隱之不解道:“我怎麼知道?”

相處多年,隱之此時的神情已經讓許念起了疑心:“大師兄最後一面見的是你,告訴我們他有事先走的也是你,我還在想爲什麼大師兄沒有上來告訴我們一聲,他有那麼着急嗎?”

隱之把玩着手裡翠綠欲滴的玉墜,把它掛在許念脖子上,摸了摸玉墜上亮晶晶的光斑,低聲道:“念之,從前你問我有什麼打算,我還有很多話沒說,我自小便想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那時候你和惠之還沒來,只有我和大師兄,我便想着以後一定要成爲像大師兄那樣的人,可後來我發現這樣的願望根本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許念插話道。

“不,不可能,”隱之苦笑,“我本不該過這樣的日子,我本不該是現在這樣的活法,我見到許多無奈和痛苦,可我卻無能爲力,後來我想,爲什麼我不能活成人上人呢?爲什麼我不能呼風喚雨,給我所想之人一片庇佑呢?”

許唸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所有的信息在她的腦子裡混成一團漿糊,黏黏的糊住她的鼻子眼睛,只剩一雙耳朵,毫無遺漏地灌入讓她心驚膽戰的話。

“大師兄不是我殺的。可是他太聰明,我無可奈何。”隱之的話音終於低落下去,“我從小一直喜歡大師兄的聰明穩重,他待我如同親弟弟,所以,所有的罪孽都有我一人受,所有的榮華和肆意都給你,行嗎?”

許念嗓子發澀,竟然吐不出一個字,她想起那隻隱隱推動着風起雲涌的手,所有的一切即將水落石出,真相即將兵臨城下,打得她措手不及。她愣愣半晌,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二師兄,都這時候了你還要瞞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