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秘密

孤舟客其人, 江湖上傳聞很多。有說他年近古稀胸有溝壑,有說他少年神童出口成章,總而言之不過四個字“才情過人”。許念把話本從頭翻到尾, 一直到腦袋被人敲了一記, 這才恍然發現天色已經擦黑了。

“好看麼?”林決坐在她身旁, 擡手擺弄着桌上的燈。

許念揉揉眼, 看得太入神了, 都不知道什麼時候點上的燈:“唉!實在是太好看了,還沒流傳出去的新話本,我是第一個看的……”說着跳起來興奮道:“真的!我竟然是第一個看的, 而且我今天還見到了孤舟客真人!”

林決戲謔道:“真人好看麼?”

許念仍然沉浸在驚喜之中不可自拔:“太神奇了……太神奇了……”

林決拿過那本冊子翻了翻:“這裡頭都講了什麼?”

許念頓時來神了,翻身趴在林決身邊:“你真該自己看看, 這跟別的話本不一樣, 真的!”林決望着她, 沒有繼續翻書的架勢,許念立馬說道:“還是我跟你講吧!一個公子跟自小跟一家的娘子定了親, 後來家道中落,岳父岳母有悔婚之意,這個公子於是憤而投軍,發誓掙回功名,他遇上一個同鄉……”

“你這麼講下去, 講到半夜也完不了。”林決打斷她道。

許念歪着腦袋, 半晌說道:“這是一個落魄公子三起三落輾轉四方, 攜手妻兒走上人生巔峰的故事。”

林決笑讚道:“深得故事精髓!”

許念忍不住勸道:“馳騁沙場那一卷你真該看看, 刀光劍影, 排兵佈陣……唉!絕了!”

林決翻開一頁道:“這個宋珍……是個怎樣的人?”

“宋珍?”許念一股腦坐起來,興奮道:“最開始她還是一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官家小姐, 後來簡直成了女中豪傑……宋珍……”

許念就着林決的手翻了兩頁,逐字逐句地念道:“那人獰笑一聲道:‘我鹽幫數百部衆,還怕你一個小小女子不成?’”又翻了幾頁,許念猛地擡起頭問林決:“你的意思……”

林決把書合上道:“孤舟客才名遠播,可除了才之外還有一個‘情’字,上一本書面世不到一年,朝中就掀起了轟轟烈烈的裁官,光兩浙路就裁撤了二十餘個閒職。這一卷的內容,只要有心便能看出……”

“其實我也很好奇,”許念正色道,“江南一帶爲何私鹽販賣如此盛行?按理說臨海這些地方根本不缺鹽,官府的鹽價也不貴,爲什麼還有那麼多人冒險幹這行?”

林決嘆道:“朝廷把控着全國的鹽鐵,官鹽這塊這麼些年人手都還是不夠,人手不夠,鹽便不夠,兩浙、福建、廣南幾路守着海卻吃不着鹽,自然有人甘願冒險了。即便吃得着,官鹽的價格卻是朝廷每年定好的,不得輕易變動,哪比得過私鹽便宜呢?”

林決頓了頓,又說道:“今天見的朱青,正是杭州甚至兩浙一帶有名的鹽頭子,此人武功高強,手下‘鹽子’又多,連官府也奈何不了。”

許念嗤笑一聲道:“武功再高強也是人,況且手下的人也不是個個都像他一樣,杭州守兵那麼多,難道是吃素的嗎?”

“私鹽屢禁不止,鹽販子說不上有多厲害,但他們善於抓住時機卻是真的,”林決道,“若能遇上講理的鹽頭子,壓價不至於壓得太低,給正經的鹽商留一條活路,每年還能給官府孝敬一二填補稅收,官府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許念咋舌道:“怪不得那個朱青能橫行霸道,原來還有這一層關係在裡頭。”

林決撫平書上的褶皺,心裡嘆了口氣。沒有親眼見過大魏的江山,他永遠都無法體會民生多艱,官場多難,以前他總想着避世,總是下意識地把自己同政事割裂開來,他知道不管他怎麼做大哥都無法放下戒心,於是他只能退讓,退讓,再退讓。他默默堅守着心裡劃下的一方土地,小心翼翼地不願跨出界線。

他一直以爲將來能做一個像三叔一樣的富貴閒王,卻沒想到世事推着他一步步向前,身不由己。而且今日他才知道,原來三叔也不像是表面看起來那麼“閒”。前因後果一聯繫,他便明白了,這些年來三叔看似碌碌無爲吃喝享樂,其實暗中已然做了不少事。

生於皇家,長於皇家,難道真的當一個不諳世事的傻子纔是好的麼?若是他能再進一步,再做點兒什麼,會不會不再有那麼多人受苦呢?

林決想不明白,當然他也不會跟許念說,許念此刻正在蘇廂的屋裡跟他“談心”。

“千歲爺是好人,我不回去了。”蘇廂換上了王府下人的褂子,跟原來的衣服料子差不多,但樣式素淨了許多,蘇廂覺得很新鮮,隔一會兒便摸一下褂子上的扣子,喜歡得不得了。

“府裡的活你能幹嗎?”許念問道。

“能,下午管家都同我說了,明天回睿王府的小廚房幫忙,只要跟王妃娘娘說一聲就成了。”蘇廂笑得兩個眼睛眯成了月牙。

許念一想,也是,當初被絕刀門關起來的時候他就在廚房裡打下手,現在算是有經驗了。

“廚房裡的活兒可不輕鬆,不過千歲爺人好,府裡的僕人們也和氣,以後不會虧待你的。”許念摸摸蘇廂的腦袋,他剛剛沐浴過,頭髮還沒幹透就被束起來了,觸手還帶着溼氣,許念囑咐道:“以後頭髮幹了再睡,雖然僕人們待你好,可也別全仰仗他們,自己還得學會照顧自己。”

蘇廂撓頭道:“以往都習慣了,也沒人跟我說過……”

許念拿過帕子,一邊在他腦袋上揉着一邊嘆氣:“這大冬天的,就不怕腦子凍上了?”

蘇廂笑了兩下便低下頭沒了聲音,過了半晌才啞着嗓子說道:“沒事兒的,以後也不會有事兒了。”帶着鼻音的聲音聽得許念有些心酸。

“你還記得你娘嗎?”許念用帕子遮住蘇廂的臉,小聲問道。

“嗯,記得一些,我娘……是東京城的一個歌妓,她模樣很好,嗓子也很好,不然我爹也不會瞧上她。”蘇廂在帕子底下笑着答道。

“你長得大概像你娘吧?”許念又問。

“我不知道,也許吧,反正我長得不像我爹……”蘇廂的聲音忽的低了下去,“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我爹。”

許唸的手一頓,嘆了口氣,連她這個外人都懷疑蘇老爺不是蘇廂的親爹,孩子自己能沒有感覺麼?她見識少,還沒碰見過這麼狠心的爹呢。

蘇廂把帕子掀開一條縫,又說道:“我說真的,府裡的嬤嬤說漏了嘴,那時候我就懷疑了,我其實已經有十四了,所以我想……我想……”蘇廂咬了咬脣道:“也許我爹知道我不是親生的呢……”

如果他娘嫁人的時候已經懷了他,他爹之後才發現,按他爹的脾氣,不會把他趕走,也不會自曝家醜,只會把他冷着晾着,任他自生自滅,等有朝一日用他換取更大的利益……

就像現在一樣。

許念拿下帕子,用手順順蘇廂的頭髮,心中忽的起了一個荒謬奇特的念頭。蘇廂十四歲,他娘十五年前從東京逃到杭州,或許……

或許什麼呢?許念不敢深想,她只覺得她的猜測來得毫無緣由,然而直覺又一下下她敲打着她的神經,讓她不由自主地想探個究竟,想弄清自己跳脫的想法到底是不是真的。

“蘇廂,”許念問道,“你記得你孃的模樣嗎?”

蘇廂搖搖頭。許念又問:“那你有你孃的畫像嗎?”

蘇廂仔細想了想,自從他娘死了之後蘇家就沒有什麼跟他娘相關的東西了,別說畫像了,連小像也沒有,他猶豫道:“我那兒還有一個銀簪子,就是……”

許唸了然,早上光顧着跑了,估計也沒來得及拿東西,更別說親孃的簪子這種藏在犄角旮旯的“家當”了。

“等着!明天我就給你拿回來!”許念拍拍他的肩膀,立下豪言壯語。蘇廂不禁咯咯笑出聲,許念把他頭上亂髮一通揉,也跟着沒心沒肺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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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許念就起了個大早,把伺候的侍女推出門去,天還沒完全大亮,她打着呵欠想道:以前練功的時候恨不得跟被子長到一起,非得二師兄揪着耳朵才能起牀,現在倒好,二師兄不在身邊了,她倒是每天起早貪黑。從未有過的自覺呢,許念感慨着洗漱了一番。

正招呼侍女不用送早食過來呢,就一眼見到院門口一臉嚴肅的林決。

“怎麼了?”許念蹦着上前問道。一想到等會兒能把東西拿回來,還有可能發現了一個大秘密,她心情堪比難得一見的太陽。

林決卻沒笑,低聲道:“念之,我今天要回去了。”

“回去?”許念愣了,“回哪兒?恭州?”

“不,”林決搖頭,“回東京。父親來了信,他……很生氣。”

“……啊!那你什麼時候走?”許念喃喃道,她還忘了這茬。

“馬上就走,”林決柔聲道,“我跟三叔討了塊王府的腰牌,你先拿着,杭州城裡應當能應付;若是遇上鹽幫的人,就放這個東西,孤舟先生會來救你。鄺老先生應當還在恭州,你若要回去就讓三叔給你僱輛馬車。對了,我這兒還有些錢,你先拿着,我到了東京再跟你寫信。我這次走得匆忙,你萬事小心。”說罷又往許念手裡塞了幾張銀票。

許念捏着手裡的腰牌和一枚小巧的信號彈,悶悶道:“我知道了,一路平安。”說罷又想起什麼,湊近林決耳邊:“你能找到季葵英的畫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