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王林磬在世的時候就想過把都城建在杭州, 只不過林琮爲免勞民傷財,仍沿襲前朝舊制,以東京城作爲都城, 由此可見杭州城的繁華程度及其重要地位。
蘇廂家在杭州城裡, 他娘早就去世了, 現在跟在嫡母身邊教養;向易之就住在杭州城外的小何村, 從小跟爹孃在水邊打漁, 根本沒進過城,唯一一次進城還被人給騙走了。不過向易之倒沒留下什麼陰影,進城之後立馬很興奮地四處張望。
“以後你還是別駕車了。”林決把銀子遞給車伕, 回頭衝許念說道。
“我也不是故意的,上次我不駕得挺好的嘛, 這次純屬意外。”許念答道。
林決笑了:“是, 車軲轆都磕掉了一個, 純屬意外。”
許念嘆氣:“這種時候我就特別想念林雨,他什麼都會幹, 簡直是二十四孝好僕人。”
林決安慰道:“過幾天咱們就能回去了。”
到杭州城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街上絲毫沒有安靜下來的趨勢,樓坊臺榭紛紛燃起花燈,道旁陸陸續續響起攤販的吆喝聲,甜湯和元寶桂花糕冒着熱氣, 空中滿是甜膩誘人的香味。
“這兒晚上比東京還熱鬧呢, 人多得跟下餃子似的……誒, 你聽見琴聲了麼?”許念側着腦袋問。
林決眯着眼聽了一會兒, 點點頭:“漢宮春, 詞倒是應景。”
許念往前走了幾步,走到一間樓前, 琴聲更近,她往裡望了一眼,這個什麼坊的,瞧着跟林決的私院很像,裡面也種了不少的竹子,還有潺潺水聲和茶壺裡升起的嫋嫋霧氣,她覺得很親切。
“進去瞧瞧。”許念大手一揮,領着兩個孩子往裡走,蘇廂扯扯她的袖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麼了?”許念問蘇廂。蘇廂臉漲紅着還沒說話,那邊已經有人迎上來了。竹青的羅裙配着素白繡紋的袖衫,整個人像是一片竹葉,就這麼飄飄蕩蕩地到了許念跟前:“幾位裡面請。”
許念眯着眼,眼前這個姑娘不僅模樣清秀出挑,連嗓子也是清亮跟黃鸝鳥似的。向易之從來沒進來過這麼高雅甚至帶着仙氣兒的地方,雖然有些拘謹,但眼裡掩飾不住的都是好奇,到底是個孩子,又快要回家了,現在繃都繃不住了。
“我們聽琴。”許念掃了一圈兒,聽琴喝茶的人還不少,一個個都是書生打扮,文縐縐的小聲說着話,有的桌上還坐着摻茶的姑娘,比眼前這個還要漂亮幾分,偶爾淺笑着跟客人搭上一兩句話,落落大方。
“這位公子是……”眼前的姑娘望着門外的林決猶豫地問道。
“我們是一起的。”林決無奈搖了搖頭,跟着許唸到裡面一張桌前坐下。上茶的姑娘放下茶具就退了下去,許念還納悶兒她怎麼不給他們倒茶,不過注意力很快就被臺上的琴聲吸引過去了。雖然她以往沒有聽過琴,什麼高山流水也只在話本上見過,但這曲子一出來,就讓她有種通體舒泰的感覺,像是跨過林海,跨過雪原,跨過萬丈高山,跨過萬里煙波,然後緩緩沉澱安寧,歸於平靜和喜悅的感覺。
“彈得真好。”許念撐着腦袋呆呆地說道,半晌才反應過來,問林決:“我看客人都賞銀子了,咱們是不是……”
林決笑道:“你纔想起來,我都賞過了。”
“多謝,下次喝茶我請你。”許念笑着拍拍林決的肩。
一旁的蘇廂臉又發紅,瞅着許念,許念在他腦袋上摸了一把:“有什麼話就說,也不怕憋懷了?”
蘇廂瞧着同樣一臉好奇的向易之,咬着嘴脣說道:“其實這個落玉坊,就是……就是那個院子……”
“什麼院子?”許念反應了一瞬,頓時瞪大眼睛道:“妓……妓院啊!”接着又嘖嘖稱奇道:“我說茶樓裡的姑娘怎麼也這麼漂亮,感情這是妓院。我看話本里寫的,妓院不都是那種松花桃紅的裙子,見人就撲上來喊大爺的那種麼,我剛纔還以爲是個賣書畫的茶樓來着……”
蘇廂臉一直紅着,解釋道:“你說的那種都是最下等樓子,文人雅士、書生墨客一般都瞧不上那種地方,落玉坊是杭州出了名的雅院,這兒的姑娘也都念過書,跟客人們很談得來。”
許念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話本上倒是沒說過,不過那些文人雅士來這兒聽了曲兒,作了詩,喝了茶,最後不也是爲了找姑娘麼,弄得好像多正經似的,道貌岸然呀!”
林決給一直惴惴不安的蘇廂和明白之後就無地自容的向易之一人倒了一杯茶,又對許念說道:“以後話本少看點兒吧,除了小姐書生就是妖精女鬼的,也就你還相信上面說的。”
許念滿不在乎道:“也不全是那些情情愛愛的,還有豪俠劍客除暴安良、行俠仗義的呢,你這叫以偏概全,像孤舟客寫的話本,簡直絕了,你看過就不會說出這話了。”
林決笑笑,他從沒看過話本,也沒這個閒心,他所知道的話本除了情情愛愛,就是歌功頌德的,他都不感興趣,唯一一次聽說書還撞上了命案,從此心裡更是敬而遠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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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的姑娘下去之後,又換了一個彈琵琶的姑娘上來,琵琶彈得是好,手指來來回回扭得跟麻花似的,愣是沒打結。不過這首曲子聽起來特別委婉哀怨,許念聽了一會兒就聽不下去了,周圍的客人好些都帶着姑娘上了樓,不用想也知道幹什麼去了,許念倒是無所謂,但兩個孩子實在沒臉待下去了。
於是她手又一揮,面不改色道:“天色晚了,咱們再逛逛就該回客棧了,明天一早就送你們回家。”客棧就在旁邊一條街,要不了幾步路就到了。
林決擡頭望了一眼樓上,在桌上留下一小錠銀子:“走吧。”
第二天一大早兩個孩子就醒了,向易之站在許唸的門口蹦來蹦去,又不敢敲門。不一會兒門就打開了,許念笑個不停:“十七郎,你屬鳥的麼?是不是還要叫上幾嗓子?”
向易之撓撓頭道:“我太興奮了,一想到要見爹孃,我就睡不着了。”
許念一邊叫樓下小二送早食上來,一邊說道:“不過咱們得先送蘇廂回家,他家離得近,你家在城外。”
“行,”向易之咧嘴笑着,“沒事兒,先送他吧!”
蘇廂低頭喝着碗裡的粥,說道:“要不……先送十七吧。”
向易之說道:“不用先送我,你家不就在城北……啊,先送我也行。”他忽的轉了話鋒,“那就我先回家吧,我求之不得呢。”許念望了蘇廂一眼,沒接話。
向易之的家很好找,小何村,姓向,丟了孩子,就這麼一家。進村的時候向易之就被熱心村民認出來了,他爹孃正在江上捉魚,船都沒停穩就跑過來了。向家全家上下就這麼一個兒子,向易之爹孃年紀都不小了,再生也生不出來,前些日子還說要包養一個,結果這麼快兒子就找回來了。
向母抱着兒子哭個不停,老兩口給許念和林決又下跪又磕頭的,還留他們吃飯,許念實在不好意思拒絕,跟蘇廂說道:“咱們只能下午再回城了。”
“不着急。”蘇廂小聲說道,惹得許念又多看了他一眼。
中午一頓飯許念撐得要吐,感覺彎個腰嗓子眼裡都能蹦出一條魚來。
“咱們要不走着回去吧,也不遠,兩三刻鐘就到了。”其實她是怕待會兒吐在車上比較尷尬,雖然林決見過她吐得更慘的時候,甚至連她拉肚子都能守在茅坑邊上,但她還是接受不了。
“好。”蘇廂跟在許念後頭,聲音甚至有些高興。林決問道:“你不想回家吧?”
蘇廂嚇了一跳,他一路上也沒怎麼跟林決說話,不知道爲什麼就有些怕他,現在林決突然說出他心裡的想法,他嚇得差點撲到許念身上。
“……我不着急。”蘇廂憋了半天說出一句。
許念拉過他,很嚴肅認真地說道:“不管怎麼說那都是你的家,你走丟了都應該回去看一眼。我不知道你爲什麼不想回去,不過也能猜個大概,別人對你不好,但你不能不講理,不孝的帽子扣上你受都受不住,回去告訴他們一聲,要是不想呆再走。”
說着拍怕蘇廂的肩:“怕什麼,我們陪着你呢!”
蘇廂笑了笑,小聲答道:“誒,知道了!”
許念想起什麼,忽的問道:“你家裡有沒有護院?會武功的那種,你看我們打不打得過?”
蘇廂很認真的思考了一回,點點頭道:“有幾個,看着不太能打,應當能打過。”那邊林決已經扯着許唸的袖子笑開了。
許念一本正經道:“笑什麼?我說的是正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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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城北,蘇廂就走得越慢,儘管剛纔已經有了底氣,但他還是緊張得不行。離蘇家還有幾條街的時候,許念幾人忽然被叫住了。
“小公子!誒,真的是小公子!”兩個人橫着衝出來撲向蘇廂,“小公子,可找到你了!老爺自從收到信就急得病倒了,你趕緊跟我們回去吧!”
許念皺着眉把蘇廂拉到身後,那兩人哭喪一樣的嚎聲卡在嗓子裡,掐着嗓子問道:“你是何人?小公子莫不是被你拐走的?”
許念瞪了他一眼,懶得理他,只回頭望着蘇廂。蘇廂臉色有些不自然,不過很快便答道:“是我家裡的僕人,我認得他們。”
許念這才嗯了一聲,前面那兩個僕人又開始哭喪,伸手到許念身後扯人。林決皺着眉揮開兩人的手,冷冷說道:“放開。”
大概是他的衣料很好,平時笑着的時候不覺得,一旦發怒起來還真透着一股貴氣和威嚴,兩個僕人打量了一番,沒敢再上前,只站在一邊扯着嗓子勸蘇廂跟他們回去。
蘇廂扯扯許唸的衣袖,往前邁了一步:“別哭了,我跟你們回去。”那兩人“嘎”的一聲止住了哭聲,轉而堆着笑上前拉住蘇廂就走:“太好了,小公子這就跟我們回去吧。”
“我們跟你一起吧!”許念兩步跑上前去問道。
蘇廂回過頭咬着脣,說道:“不用了,我自己能行。”說罷怕許念不放心似的,又說了一遍:“不用跟着,我能行。”
許念還想再追,被林決拉住了:“由他去吧,咱們這幾天多留意一下就是了。”也只能如此了,蘇廂不讓他們跟着,想必是家裡有什麼不想讓他們看到,也許是怕尷尬也許是怕出醜,儘管再不想回家,他還是要試着面對家人,解決問題,他們沒有理由阻攔。
不過許念心裡不太好受就是了。
“你說,他爹對他該有多不好啊?”許念嘆了口氣,這孩子幾歲就沒了娘,還是庶子,爹對他又不好,想也知道過得很慘。
“別擔心了,以後找個地方安置他吧。”其實林決想說把蘇廂接到身邊來,但他跟許念都還有大事沒幹,沒有精力照顧蘇廂,最後多半是讓蘇廂照顧他們,這也太說不過去了,還是找個好地方把他安置了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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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總是痛苦的,總是需要面對不想面對的人和不想面對的事,之後或是留下一道傷疤,或是邁上一大步臺階,結果誰也不知道。此刻的蘇廂正在家裡深深體會成長的痛苦。
許念一早起就在擔心蘇廂,連湯包都吃不下去,咬了一口就在不停地愁眉嘆氣。
“吃完了去看看吧。”林決遞上一張帕子說道。
三兩口吃完早食,兩人下樓準備出門,許念走得急,一不留神撞在一人身上,本來她勁兒也不大,還道了歉,誰知那人就是扯着她不讓走。
“眼睛長頭頂了,沒看見有人啊?”那人一隻手橫在許念身前,痞裡痞氣地望着她,眼睛在她身上轉了一圈兒又一圈兒。
“你要如何?”林決不悅道。
那人打量林決一番,又衝許念笑了兩聲道:“我不如何,我能如何呀——小二,爺的糖醋肉呢?”說着放下手往裡走去。
“誒!青爺稍等片刻,正出鍋呢!”裡面傳來小二的吆喝聲。
許念瞪了青爺一眼,真想上去扇他兩下,可人家也沒動手,就眼裡帶火地瞅了她兩眼,他們也不能真跟他計較,只能忍着氣往外走。外頭人不少,許念走了幾步,正要抱怨幾句,一下就看見了人羣裡的蘇廂。
“蘇廂!”許念喊了一聲。
蘇廂大概在人羣裡鑽來鑽去,大概是緊張,沒有聽到許念說話。他一口氣穿到路中間,路上正呼嘯而來一輛馬車,前面行人已經紛紛讓開了道。眼看就要被後頭的人追上,蘇廂一咬牙,悶着頭往前衝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