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過河拆橋

夜裡,臺獄地牢。

牆上的燈火在地上投下搖曳的影子,空氣中漂浮着一股發餿的黴味兒,走道兩旁的木製柵欄後頭不時地傳來細碎的嘟噥聲和乾草摩擦的沙沙聲。

林決站在一間牢房前面,回身跟獄卒道謝:“我們貿然來訪,有勞你帶路了。”獄卒捏住手裡嘩啦作響的要是串,惶恐地答道:“不敢不敢!二皇子快些問完話快些出去吧,牢裡面不乾淨,別然這些犯人衝撞了您。”

林決知道不能多待,答道:“放心吧,問兩句就走。”

獄卒見他答應,就弓着身子退出去了,連他身後打扮奇怪的人都不敢多看一眼。待獄卒出去,林決身後低人才從牆邊的陰影緩緩走到柵欄邊,揭開斗篷。

劉顯倚靠在牆邊,微微側了側身子,底下的牀板“吱呀吱呀”地叫了起來。他眯着眼望着柵欄外,半晌才喃喃道:“是你……那個小刺客。”

許念站在燈光下,要也得燈火在把她的臉映成不同的模樣,她就這麼站着,居高臨下地望着劉顯,臉上的表情格外平靜,眼神裡既沒有嘲諷也沒有得意,反倒透出幾分驚訝。

劉顯笑着說道:“圖紙是你偷走的吧?你回去告訴那人,如今我要死了,他已經成功了。費了那麼多心思,只爲弄死一個百無一用的廢物王爺,他不覺得虧麼?”

許唸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她蹙起眉,低聲說道:“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麼。”

劉顯垂着眼笑了一聲,像是不相信她,又望向林決,問道:“二皇子怎麼也跟這羣人混在一起了?你爹知道嗎?”

林決沒有說話,倒是許念開口打斷了他:“不管你信不信,我們都跟你說的那人沒關係。不過我要是見到他真得好好謝謝他,你幹了這麼多喪盡天良的事兒,早就該死了。”

劉顯往牆上一靠,“吱呀吱呀”的聲音又響起,他淡淡說道:“對,我是該死,但你說我喪盡天良,這點我卻不敢苟同。不過是幾個女子,幾間鋪子,怎麼就說得十惡不赦似的。呵,好笑。”

許念“哼”了一聲,罵道:“幾個女子?幾間鋪子?你還有臉說!還有你貪的那些銀兩,還有秦州的水壩……那是多少人命!”

她越說越激動,一步跨到門前,手指死死地摳住木頭,咬牙切齒地說道:“你這狗賊,貪贓枉法,枉顧人命,大逆不道……殘害忠良!”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她已是兩眼通紅,語氣裡恨不得要將劉顯扒皮抽筋才解恨。

劉顯撥開腳邊的鐵鏈,又撩了撩額前散落的頭髮,朝着門邊一步步走來。林決怕他做出什麼瘋狂之舉傷到許念,趕緊把她拉到身後。劉顯扒着木頭,,臉擠在縫隙裡,盯着許念半晌,忽的問道:“我跟你有仇?”

許念拿袖子在眼睛上抹了抹,眼淚沾在墨黑的袖口,像是暗色的斑點。

劉顯又說道:“我和你有仇。”這次語氣極爲肯定,他接着幽幽地一句句說道:“我跟你不僅有仇,還是血海深仇。因爲我殺了你爹孃,還殺了你哥,你說對吧……許念?”

劉顯蒼白的臉揚起詭秘的笑容,像是爲了他終於窺探到別人的秘密而得意。

這麼些年來身份頭一次被人明明白白地戳破,許念下意識地就後退一步,向林決望去,卻猝不及防地撞進林決幽深的眼神裡。那眼神沒有一絲驚訝,彷彿他早就知道了事實。

許念暗暗心驚,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暴露的,林決又是通過什麼知道的。他知道她是許家的女兒,卻沒有絲毫透露,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幫她積極走動,他應當是很相信她的。他不願他的皇子身份暴露,她便假裝不知道;她死裡逃生伺機報仇,他便爲她捂好身份不讓人知道。他們也算是有些默契吧。

“許念……”林決輕聲叫她的名字,名字叫得很順口,彷彿他早已經在心裡叫了無數遍。這些年來還是頭一次有人叫她的本名,許念不禁有些慌張擡頭說道:“我……”我不是故意隱瞞,只是迫不得已。

“我知道,”林決輕聲說道,“我相信你。我也相信許將軍。”

許唸的眼裡忽的涌出淚水,她既想哭,又想笑。開寧八年,鎮國將軍許摯因暗通西夏,私造玉璽,以某一最伏法,皇帝林琮念在往日情分對其法外開恩,免去株九族之罪,緊緊株連三親。這些年來關於她爹許念聽得最多的就是“許將軍是個好人,可惜想不開造反了”。每每聽到這話她都想上前辯解,她爹從沒有居功自傲,她爹從沒有暗通敵國。

可是這有什麼用,即便他爹是好人,是打天下平亂世的影響,也逃不過“亂臣賊子”四個字。皇帝親筆詔書,死也改不了的。

“哈哈哈……”旁邊的劉顯忽的大笑起來,“相信許將軍?我也相信許將軍吶!”

許念呼吸一滯,轉過頭怒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當初難道不是你帶人去將軍府搜查的,你敢說那子虛烏有的證據不是你捏造出來的?”

劉顯沒回答,轉而笑吟吟地問道:“你說,林琮要是知道那個他親自下令處死的許家有一個女兒就活生生地站在這兒,還跟堂堂二皇子勾搭在一起,他會怎麼想?”

林決攥緊手心,他知道,不管劉顯的話是真是假,只要傳到父親的耳朵裡,父親都會查的,這些年來宮中對許將軍的事一直諱莫如深。都說父親是被摯友背叛悲痛欲絕,因此他還真拿不準父親對許念會怎麼處置,也許會緬懷故人放了她,也許會暴跳如雷殺了她。他不知道。

林決的手心已經出汗,看他緊張的樣子,劉顯輕飄飄地接着說道:“呵,你放心,我不會告訴林琮的。你知道是爲什麼嗎?”

許念一腳踢在木門上,說道:“有話快說,別兜圈子!”劉顯被唬了一下,下意識地抖了抖,說道:“他利用完了我,就要把我殺了,我憑什麼還要告訴他?”他轉而望着林決,嘆道:“你爹就是這樣的人,他最善於過河拆橋、恩將仇報。唉,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錯,那信和玉璽是假的,不過卻不是我放的,許家軍兵力雄厚,又忠勇善戰,我能順水推舟的搜出這些東西,還誣陷了許將軍一把,你說是誰的主意呢?”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劉顯累得喘了兩喘。許念細細回味他剛纔的一番話,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是他放的假證,那就是其他人了。能這麼輕易地僞造出罪證,又能順水推舟地定了許家的罪,而後下令誅殺的,只有一個人。這個人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他若是叫人活,那人再怎麼也不會死,他若是叫人死,那人再怎麼也活不成。

見許唸的臉越來越白,林決連忙說道:“這不可能,當時第一個不相信的就是父親,他還爲此時傷心了許久,許將軍跟他從小一起長大,他下詔時連眼淚都止不住。”這份幾十年的感情,難道還比不上一封信、一塊石頭讓人相信麼?

劉顯嗤笑道:“他是傷心,但他可不後悔。怪就怪許摯太傻,許家軍日益壯大未加收斂,一味地相信林琮,還拿他當生死之交、過命的兄弟呢,殊不知林決面上是假仁假義的嘴臉,內裡早就壞透了。不然也不會叫我給他背黑鍋了。”

林決想了想,許家鎮守西北,父親早就有收回兵權之意,試探了兩次許將軍都沒有迴應,父親一向多疑,很可能懷疑許將軍有不臣之心。但僅僅爲了兵權,就用這一手段除掉相處了幾十年的摯友、忠臣,這也未免太卑劣了。

劉顯慢吞吞地給兩個小輩將人生道理:“人吶,總是會變的,尤其是當了皇上,那更是會變的。況且除了兵權,還有一樣前朝的東西在許摯的手上呢,那件東西認真說起來,可比十個許摯、百個許摯有用多了……”

“咔噠”一聲,外頭的鐵門晃了晃,獄卒走進來由於地問道:“二皇子,呆的時間也不短了,這臺獄按說是不讓人探訪的,您看這——”

林決把許唸的斗篷扣在頭上,輕聲說道:“這就走了。”說完拉着許念往外走去。許念兩眼恍惚地望着劉顯,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問什麼,腳下麻木地動着,眼前的景象變換,她已經被帶出了地牢。

兩人出了地牢,走了許久才停下來。林決的手順着許唸的胳膊滑下去,轉而扯住她的手。許念低頭看了看,一雙修長的手扣住她的掌心,不鬆也不緊,溫熱又細膩,甚至還帶着微微的顫抖。

“你相信嗎?”她聽見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我相信。”掌心被緊緊一握,又緩緩地鬆開。她伸上前勾住那隻溜走的手,輕聲說道:“我相信我爹的話。他常說官家英明神武,胸懷天下,非常人所能及。他說官家是個好皇帝。”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劉顯說得合情合理,她找不出理由懷疑,可要是真讓她相信……她爲什麼要相信一個仇人的話?

“可我知道,”林決的聲音有些發澀,“他平日有些優柔寡斷,可下定了決心卻不是任何事能夠左右的。”這個他指的自然是林琮。以林決對父親的瞭解,他是真的動了殺心了。

兩隻手靜靜地輕輕勾着,誰也沒有說話。半晌,許念放開那隻顫抖的手,說道:“回去吧。”而後率步向馬車走去。林決虛虛握了握掌心,緊緊跟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