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日剛下過一場雨,滾滾的江水上泛着藹藹的霧氣,看着像極了冒着熱氣兒的火鍋。忙忙碌碌的人羣和水面上來來往往的船在這霧氣裡若隱若現。
一艘小二層的船舫收了帆,正緩緩駛出碼頭,船頭的甲板上站着一個人,正扒着欄杆向碼頭揮着手。
“師父~~您要保重~~二師兄~~惠之~~等着我~~着我~~我~~”
如果忽略那人手裡拿的油紙包,這跌宕起伏、纏綿悱惻的語調還是十分情真意切的。碼頭上的惠之果真感動得涕淚橫流,嚶嚶嚶的哭個不停。
“師姐~~你走就算了,怎麼把大師兄也帶走了呢!”
船上的際之不忍看許念那副樣子,一把奪過她手裡揮着的油紙包,“吃完燒雞就把紙扔了吧!一會兒該弄得滿手都是油了。”
許念嘿嘿笑一聲,衝際之說道,“話本兒上不都是這麼說的麼,侯府千金跟書生灑淚揮別什麼的……我這不是沒帶手絹兒麼!油紙也是一樣的呀!反正師父他們又看不出來。”
許念說完,船板四周就傳來嗤嗤的笑聲,際之簡直想把油紙包糊在自己的臉上。他真的沒臉了……
也不知道師父是怎麼想的,他是很穩重,是很會照顧人,師弟師妹裡哪個他不照顧?但是單獨讓他跟許念一起走,這真是……前所未有、始料未及,隱之跟念之要好,這次師父不讓去居然也沒吵着要去,所以現在只有他跟念之兩個人,還真有點兒……怎麼說呢,有點兒尷尬。
不過現在看來倒是他一廂情願了,反正念之一點兒都看不出尷尬。師弟妹們跟他平日相處得少,但看念之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語氣裡一點兒生疏都沒有,他心裡倒覺得親近和欣慰了幾分。
雖然這個師妹貌似被師父帶歪了(其實除了他基本都被帶歪了),但畢竟她跟自己同門七年,不說別的,“同門愛”還是大大的有。師父不在,師妹除了輕功以外其他各項武藝平平,這趟出去他得義不容辭地擔起保護師妹的重任。
感到責任深重的際之以甲板危險爲由把許念強行拖進了艙內。他們乘的是汾遠鏢局的船,汾遠鏢局陸上的生意那是鼎鼎有名,水上也有涉足,但卻不是專門走漕運的。最近汾遠鏢局正好要走一趟鏢,是太原府的金員外送妻兒回渭州探親,順便商量親事。鄺淵和邢仲庭兩人一合計,乾脆捎上許念和際之。
金員外在太原府作首飾生意,每天收入不說萬金也有千金了,他自己抽不開身,就派夫人領着一雙兒女回鄉探望老母親。這母子三人光僕人就帶了十個:嬤嬤兩個,丫鬟兩個,伴當六個,這還是精簡了再精簡的結果,更不用說幾個人的吃穿用度、給老母親的壽禮、給一衆親戚朋友置辦的手信了。所以這兩層的船愣是被塞得滿滿當當,一間房都沒空出來。
一箱箱一盒盒的行李搬上船的時候,許念驚得下巴都掉了。什麼叫有錢人?這才叫有錢人吶!那娘子和夫人光胭脂、口脂、面霜、香粉就足足有三大箱,衣服什麼的加起來一共都有八箱了。
銀子啊!這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這麼多銀子乾點兒什麼不好,不要的話還可以給我嘛!這能買多少隻燒雞,多少個醬豬蹄兒啊!許念捶着胸,心裡的血已經嘩嘩的淌了滿地了。
不過雖然帶的東西多,鏢局的保護措施做得還是很好的。從外面看就是一個普通的貨船,十成十地看出不來裡面放了什麼東西。所有的行李都用最普通的樟木箱子封好,相對不值錢的衣物放在明面兒上,值錢的玩意兒都藏在船艙底下的夾層裡。金夫人母子三人都穿着最簡單的衣物,雖然在許念看來仍然比她的一身兒值錢一百倍。
所謂財不外露,當然不能把錢都明晃晃的擺出來,那不是明擺着等着搶麼?但當然也不能藏得嚴嚴實實,非要穿得破破爛爛的。真那麼窮了還請什麼鏢局,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麼?所以財還是要適當地露一點兒的,至於露多少,怎麼露,這就是鏢局和金員外考慮的問題了。許念是完全不在乎,也搞不懂的。
此刻她正坐在屋裡長吁短嘆:“大師兄你說說,咱們繞了一圈兒,還不是得回渭州?這費勁兒的,師父還非讓我走水路,等咱們回去河都該凍上了。”
“哪有你說的那麼誇張,”際之笑笑,“用不了十天半個月的就到了,而且沿路還可以打探打探各個漕運幫的消息。你就別心急了!”
許念唉聲嘆氣地點點頭。也只能如此了,誰叫大師兄這麼聽師父的話呢,讓坐船就坐船,她現在想溜都溜不掉了。
許念生下來還沒坐過幾次船,這次剛在江上行了一個多時辰她就撐不住了。剛纔吃的燒雞油膩膩、肥唧唧的在她胃裡翻滾,從腸子到嗓子眼兒全是油味兒。她覺得一定是燒雞的冤魂來索命來了,她毫不懷疑只要一張嘴就會有一隻雞衝破她的喉嚨飛出來。
“大師兄……我不行了……”許念捂着肚子趴在桌子上,完全沒了一個時辰之前生龍活虎的樣子。際之一看她那樣就知道是暈船了,趕緊從懷裡摸出一個白瓷瓶,倒出一粒黑漆漆的藥丸兒要給許念塞進嘴裡。
剛倒出來就見許念推開他火急火燎地跑出去了。
“誒誒!念之!吃了這個暈船藥……”
好吧,等她吐完了再吃吧。
外面,許念趴在欄杆上一頓狂吐,等一隻燒雞、兩個豆沙包、一碗八寶粥、半根醬黃瓜還有胃裡的酸水全吐乾淨了的時候,她已經攤在船頭翻白眼兒了。
“噫~~真噁心!”一個半大孩子的聲音從許念身後傳來,她回頭一看,正是金員外十一歲的小兒子。雖然身上穿着在許念看來能頂幾十只燒雞、在他們看來普普通通的衣服,但還是掩蓋不住這個小公子渾身嬌貴的氣質。譬如此刻,剛一出艙就看到許念死魚一樣地趴在欄杆上吐酸水,他趕緊捂起鼻子“噫~”“噫~”嫌棄地躲遠了。
許念給他一個不用翻就白了的眼神,嚇得他更是一步三跳地跑到船的那頭賞風景去了。金家的伴當跟在後頭一路小跑,“公子公子!您慢着點兒喲~~可別摔了~~”
許念有氣無力地“切”了一聲。沒見過暈船吶?又不是瘟病,用得着躲那麼遠麼?
際之等她好容易吐完了,伸手遞上一粒黑丸子,“暈船藥,師父給的。”
許念想也沒想就吞下去了,一股薄荷、茴香、薑片還有亂七八糟混合的味兒一下衝上她的腦袋。等她呲牙咧嘴地把藥丸子嚥下去,又坐在甲板上吹了快一個時辰的風,暈船的症狀這才漸漸好起來。她的注意力也不知不覺被兩岸的風景吸引走了。
“大師兄你看前面那座山,還有岸邊兒那些蘆葦,像不像詩經裡‘蒹葭萋萋,白露未晞’的樣子?”
際之點點頭,彷彿也陶醉在縹緲靜謐的景色裡。然後不動聲色地補了一句:“詩經裡你就會這一首吧!”
許念:“……瞎扯!”她明明還會關關雎鳩呢!大師兄瞧不起他!真不知道惠之看上大師兄哪一點,又單調又無聊,沒情趣還喜歡煞風景!回去一定要跟惠之告狀,就說大師兄一路勾搭小娘子,看惠之不跟他鬧個翻天,嘿嘿。
許念心裡這麼想,一下子就高興了許多。金家的夫人娘子爲了避嫌沒有出來,即使出來了也不可能跟許念一起玩兒,她百無聊賴地坐在甲板上,看着攏在霧氣中的羣山緩緩從身邊往前進——因爲金家小公子佔了船頭,她只能坐在船屁股上了,她可不願意去跟他搶地盤兒。
正在那兒繞着頭髮呢,二層上出來一個鏢師衝許念和際之喊道:“兩位進去坐穩了!前面是彎道,河窄水急,別掉下去了!”
要是平時許念一定仗着輕功好賴在甲板上,但是剛纔驚天動地地吐了一回她現在手腳還軟得跟麪條似的,還真說不準就掉水裡了,於是她老老實實地跟着際之進了屋。
金家的小少爺帶着伴當不願意進去,別說進去了,他恨不得衝在最前頭。這麼刺激的場面他可不想錯過!
兩個掌舵的鏢師控制方向,船一邊在水面上上下搖盪,一邊慢慢轉過方向。前後不過一刻鐘,船就轉過彎來了,但顛簸卻是一點兒都沒少。剛轉過來,許念就聽到船外有人大喊:
“對面的兄弟!勞煩讓個道!多謝諸位相助!”
這趟的鏢頭陳廣本來以爲迎面來的那五艘小艇是客船,再不濟就是捕魚的船,這纔沒說行話,只平平常常招呼了幾句,指望着他們能行個方便。再說了,他們這船桅上還掛着鏢旗呢,尋常百姓也不至於跟鏢局過不去。
誰知道他喊完老半天也不見那幾艘小艇避開,反而分散在不寬的河面上,隱隱地形成包圍之勢,右邊的小艇上站着兩個人,遠遠地望着鏢船。陳廣心下暗道不妙,趕緊給旁邊的鏢師使了個眼色,那人飛快地進去報信,留下陳廣和其餘幾個鏢師在外頭應對。
陳廣想了想,還是先試探試探爲妙,汾遠鏢局水路雖然不常走,但還是有相當熟識的漕運幫,即便是遇上了水匪,萬事也好商量。他抱着拳往前走了一步,正打算再說話,“嗖”的一聲,頭頂堪堪擦過一支箭。
而後“呼啦啦——噹”地一聲,他一回頭,就見到鏢旗掉落在不遠處的甲板上,木杆齊刷刷地斷裂,正是小艇上的一人射下來的。後面的鏢師頓時眼睛都紅了,一個個摩拳擦掌地要上去跟他們拼命。
不說別的,這走鏢的規矩他們最清楚了,常年在外誰能沒遇上過劫道的?劫道的也是有規矩的,鏢局常走的線上大點兒的匪頭每年都能得到不少的好處,平平安安放行,其他的毛賊土匪見了鏢局也都是先禮後兵,實在說不過去的才幹上一架。都是道上混的,又何必老跟別人過不去呢?
誰知道這“禮”還沒“禮”,人家就先把鏢旗射下來了。要知道走鏢的鏢旗就是臉面,甚至是比命還重要的東西。這就好比跟人家打架你還沒說完“只准打屁股不準打臉要是屁股也不打就更好啦”,人家聽都不聽上來就把你褲子給扒了是一個道理。
小艇上頭那人看到鏢師們恨恨的表情,頓時放聲大笑:“少他孃的扯淡!兄弟們,給老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