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武山。
金楓絢爛,石劍擎天,巍巍雄山屹立長安西巔,靜看着萬里風雲變幻。鬱郁古楓,漫山遍野,被烈日映照成數十里翠綠林海。
真武主峰,石劍之巔,南來的五位老人已經厚着臉皮子在小樓子裡住下許久。日出戲耍,日落安眠,閒來無事還拿上鋤頭就地種起幾片菜田。看他們那副整天樂呵呵的模樣就知道,在真武山裡的日子,鐵定過得比岳陽舒爽多了。
“誒誒,大師姐別走這步,走這裡。”
“不對不對,該走這裡。”
“嘖!你們閉嘴行嗎?”
“……”
六盞清茶,一壺沸水,一副棋盤,兩老女人對坐執子,四老頭子大眼瞪小眼如煩人的蒼蠅,嘮嘮叨叨。
正在對局的這兩位老女人肯定是上輩子的仇人,否則怎來的這輩子的大冤家?論年紀,都已過百。論身份,江湖朝廷再有地位的人見着她們,都得哈下半截腰桿。可兩人明爭暗鬥小半生,老時還是放不下那被半生浸泡得酸溜溜的果子,接着繼續死纏爛打。這似是而非的微妙關係,以及高得嚇人的輩份,使得南來的老嫗在真武山上橫行霸道月餘,卻也沒人敢對她怠慢絲毫。
眼下這盤棋,她們從天試開考至今,已經整整下了數十日,悔棋耍賴皆無數,就是沒能得出個輸贏結果。
如今,還在下着…
悠哉遊哉,恍如世外。
縱使今日由方寸吹來的風,稍大許多。吹得長安滿城惶恐,朝堂江湖瑟瑟發抖,但也沒有動搖到這兩位老女人非要分出勝負不可的決心。而對於墨閒和墨言的事情,這裡始終沒人道來個隻言片語。
或許,她們早就已經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吧。
畢竟他們很老了,老一輩的人經歷過無數滄桑風雨,總比年輕人知道更多事情。更何況,南來的幾位老人本身就是那把神劍的劍侍。拜入仙行守劍一生,他們與純陽與七星,甚至與那位劍神都有着千絲萬縷,密不可分的聯繫。他們苦守岳陽二十載,就是要守護那道劍魂,等那位劍神歸來。
倘若他們不知,誰還能知?
所以,這裡的人理所當然地,就要比別人更清楚昨日夜裡的情況了。
“誅仙重鑄的契機還未到,陰陽無法重逢。”
“如此說來,昨夜天譴便另有玄機了。”
“必然如此。”
“但,老巫要進城了。”
“何時?”
“就今日。”
“……”
城南,南郊城門口。
門關進出的人流如往日般擁擠。數十丈寬闊的官道塞滿各色路人,擡轎的,拉車的,挑擔的,人擠着人,將關口堵得一個水泄不通。
帶刀守關的衛兵,並未因擁擠而有所懈怠,反倒對進出城關的行人審查得更加嚴謹。稍有覺得不對勁,便將人領道一旁再三盤查,直至無誤以後方纔放行。
人潮之中,一道蹣跚身影顯得尤爲單薄。
若不留意很難在來來往往的人羣之中察覺到他的存在,而若留意卻讓人看之一眼便再難以開好奇的目光。
從他瘦弱且佝僂的身形來看,應該是位上了年紀的老者。厚實的麻布斗篷幾乎將他的容貌完全遮掩在陰影底下,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道猩紅如血的微笑。他全身上下都被破爛的麻布所包裹着,外露的只有兩隻如鷹爪般的乾枯手掌,一手掌這根和他那手掌同樣乾枯的赤藤柺杖,一手挽在後腰。他每行一步都邁不過兩尺,如身揹着座大山,走得極其艱難。
“站住。”
這麼一位怪人,必然會被守城的官兵所留意。果不其然,待他剛入門關,離他最近的一名守城官兵便伸手將其攔下了。
“你打哪來的?”官兵質問。
怪人沙啞地回道:“西周蜀地,諭川以南。”
官兵似乎沒察覺到問題,習慣性再問道:“報上姓名。”
“古葬。”
“來京何事?”
“葬屍。”
“……”
官兵聽着奇怪,但看怪人的衣着打扮,確實也像是和屍體打慣交到的。故,不禁覺得晦氣,也就沒再多盤問了。
官兵嫌棄地揮揮手,將人趕走。
怪人陰陰一笑,緩步入城…
怪人怪,是事怪。
故事的開端,往往會被潛伏在其它故事的進程之中。佛門講其爲因果緣分,其實更多時候,它更像是水流的源頭。由天上來,奔流入海,再回到天上去,是永無止境的循環。
就像曾經離開的人,又悄然回來了…
數日後。
隨信鳥飛散人間千萬裡。
許多人都知道他原本不知道的事情。
岳陽城。
岳陽王府,後殿。
渝州官窯出產的晨雞卯子杯,今早便被僕人送入封塵的後殿。泡上紅茶,淡淡白霧與芬芳流轉着溫軟水色,讓陳老的氣息都變得有了些清晰。
只是,現在茶已冷卻…
胡師爺雙手捧着一封早上送來的信報,瑟瑟顫抖地站在岳陽王面前。從他那已經被扭曲得不成樣的面容裡,看不出他到底是激動還是惶恐。又或者說,他是無法想象一個局原來還能布得如此廣闊。無論在何時何地,彷彿都看不到它的邊際。
他的主子曾說過,北風不吹,大唐不危,北風若吹,大唐搖搖欲墜。當時他還不以爲然,而如今,他總算是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了。北風吹的不僅僅是風,風裡還藏着一把劍,一把可將大唐根基斬得粉碎的無雙利劍!
“王爺…”
“夏尋必然就是皇族後裔。”
瑟瑟許久,胡師爺稍顯激動地說道:“誅仙降世,奉仙歸來。只要將皇帝斬首,夏尋便能名正言順直登大寶。屆時,鬼謀欲竊大唐根基就根本不廢吹灰之力。好陰險的算計啊!”話說着,胡師爺雙目凝起嚴重之色,看着岳陽王續道:“王爺,事不宜遲,如今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若讓夏隱得勢掌控大唐,他第一件事便會遣軍毀盡各處伏屍地!我們此時若不出手,他日便會陷入萬劫不復!十二年心血即會毀於一旦吶!”
胡師爺說得頗爲激動,臉頰一片充血,最後幾話更是要喊破喉嚨了。
吼聲震盪起大殿內微微灰塵,驅之不盡的腐朽味道宛如在爲這座歷經風雨的大殿,傾訴着多年來的屈辱。
胡師爺是真的惶恐呀…
他害怕眼前一切會化爲烏有。
他本是小小一窮酸書生,因機緣巧合得了李常安的賞識才當得這岳陽王府總管。十數年來這座王府經歷過怎樣的變遷,他非常清楚。正因爲清楚,所以他感到深深的憤怒且賦予無數期待。而今眼看着忍辱偷生的岳陽王,用不了多久便能爲自己證名,洗刷去一切的恥辱。可偏偏在這個時候,北邊那位大謀者卻橫空使來一道截殺,使得一切都有了變數。
這叫他如何平靜得了?
“……”
岳陽王提手扶着額頭深思許久。
晨雞卯子杯裡的茶水已經沉澱薄薄一層。
胡師爺說的,岳陽王何曾不知道?只是他也不敢輕舉妄動呀。就如他自己所言,若沒北風相助,縱使他能有覆滅大唐的能耐,也推不倒長安城那座高塔。只要那高塔還屹立在大唐疆土之上,那他便沒可能真正意義上的君臨天下。
若不能君臨天下,他所做的一切便毫無意義了…
想去許久,岳陽王方纔清淡說道。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是自以爲然。我們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墨閒、墨言這兩把劍本身就存在缺陷,夏尋縱使能讓誅仙重鑄,誅仙也不再是當年的誅仙。它還弒不了天…”
“……”
劍不過四尺,天卻有千萬丈。
以劍弒天看起來確實就像個笑話。
城西,問天山。
竹海盪漾,靜而洶涌。
九州風雲聚變,牽動人間萬里。然而,作爲最早知道墨閒身世的人兒之一,今兒芍藥姑娘的心情並沒有多少起伏。而許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她也早就通過夏尋的來信盡數得知,故也沒多少可以容她思慮的惆悵吧。只是擔心總是免不得的,天譴金雷將夏尋直接劈成了鹹魚,手上人馬幾乎全數重傷,被迫降於徽山。餘悠然與夏尋在岳陽結下血仇,是敵非友。雖因某些奇怪的事情,被迫施以援手救下夏尋,但以她那無情的心性會不會啥時候又趁機發起瘋來再捅去一刀,那可都是未知數…
小竹屋,少女的閨房。
幽幽藥香,清清淡淡。竹筆染墨,未書一字,幾張無關痛癢的信箋紙被揉成皺巴巴一團,擱在桌旁。深褐色的當歸被碾碎在藥碗裡,浸泡着已顯苦澀的清泉水,就好比此間的氣氛,沉沉悶悶。纖細的小手輕輕縷着烏黑亮麗的長髮,芍藥嘟着小嘴委屈地坐在小木桌旁,兩眼幽怨看着窗外。
幾隻黃鸝躍枝上,不時嘰嘰喳喳…
“那小子到底說了什麼,你從實招來。”
“你若不說,今天晚飯我便不給你煮咯!”
“我自己會熬白粥。”
“那我便把你的米給收咯!”
“先生餓肚子,可是會抽你的。”
“你…”
一把墨綠色的逐漸安靜地躺在少女的棉布枕頭旁,曹閣主神色木訥,雙手抱懷,雙目微閉含有悶火,一聲不吭端坐在牀邊。刀師傅藏不住心裡的惱火,連麻花辮子都快被氣成兩根樹杆子,高高翹起。
就在剛不久,北邊的消息終於傳到了岳陽城,岳陽城可就炸鍋咯。
刀師傅連同曹閣主聞信乍起,二話不說就跑上了山頂,本想找老人家絮叨一番前因後果,可誰曉得老人家兩眼一閉直接就把門關起,將兩人給踹出了廂房。無奈之下,刀師傅和曹閣主便只好無禮第衝到這少女的閨房。怎奈,芍藥姑娘的嘴皮子咬得緊呼,任兩人如何威逼利誘就是半點風聲都不給透露。
“你…豈有此理!”
刀師傅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小木桌上的信箋紙,漲紅着臉喝道:“我不跟你扯別的!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墨閒這茬子事情了?”
“這還用問麼,看她表情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