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幽幽,水嘩嘩。
花兒開了笑呱呱。
回頭望那魚木寨。
漆黑數裡,人影重重,微微火光呈現於山頭。
漫山遍野,立稻草無數,如閻羅王遣派於陽間巡邏的陰軍,死寂無聲,陰深詭異。
東山頭上,溫酒依舊,涼風颼颼似磨得正鋒利的刀子。賈豪仁正襟危坐於簡易木桌旁,用細小狼毫,仔仔細細地寫下一封謀動千軍的詳細信箋。信箋之詳細足足寫滿三頁信紙,大至魚木寨內情,小至被藥毒反噬的北人傷情,夏尋領人出走求援,寨內人心惶惶,以及策反方青丘等等事宜,無一不被記錄在信。待信寫完,他又反覆審閱去數回,方纔安然將信放入信封打上印泥,交到方青丘的手中。
“此乃我給皇太子的暗信,信中寫有我的密語,密語爲令可以複覈,皇太子閱信後便能相信於你。你等要求並不算過分,以皇太子的心胸必然不會與你等斤斤計較,往事皆可一筆勾銷。只是,你提出取一枚菩提登通天的要求,實在有些牽強,我不敢有十足把握確保皇太子會答應你。所以,你此番前去還是好好與皇太子協商爲妙。我想即便得不到菩提,皇太子也能許你同樣厚禮,你也莫太過拘泥於此了。”
把信交到方青丘手中,賈豪仁小心謹慎地叮囑道。
方青丘將信放入懷裡,兩手抱拳墊墊:“多謝賈兄弟相助,救命之恩在下銘記於心,日後必將圖報。此去若能事成,待皇太子攻陷魚木寨後,青丘定當不會吝嗇脣舌在皇太子面前,爲你邀功。”
“哈哈…”
賈豪仁滿意點頭,客氣笑道:“還是方公子懂得人情世故,賈某就先謝過了。”
方青丘再墊墊拳頭,然後掃眼周遭衆人,厲聲說道:“我先行一步,你們在此等我消息。在我出寨的這段時間裡,賈兄弟便替我執施令職責,誰若敢有所怠慢便是對我方青丘不敬,待我歸來必當嚴處!”
“是。”
“方哥你放心,賈兄弟對我們有恩,我們必定以禮相待。”
“對,青丘你就放心去吧。”
衆人紛紛應道,方青丘放心地點點頭,朝着賈豪仁道:“那我這就去了。”
賈豪仁抱拳:“我等你的好消息。”
話罷,方青丘收扇轉身,走向懸崖邊,而後雙臂展開縱身一躍,化作大鳥跳落山崖…
兵者,詭道也。
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
一記謀成,策反魚木。
一記謀敗,便在謀成。
謀者,鬼神也。
“呵呵,今夜天色其實挺好。”
“……”
站在懸崖邊,看着落至山下快步遁入遠方黑暗之中的身影,賈豪仁顯露出一抹沉沉的得逞之笑。徐徐擡頭遙望繁星映月,烏雲間泄露的月光照亮着雲邊,宛如正有一隻看不見的黑手正在爲今夜的黑白故事,渲染上色彩。寂寞不見得就是孤單,當一個人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裡,他往往就會產生豐富多彩的瞎想,從而忽略去許多別人的心思,而自以爲是。
方青丘走後,賈豪仁匆匆找了個藉口,沿着山道快步走下東山。
或許就如他自己所言,縱使是敵人,夏尋的謀略也使得他敬佩不已。即便夏尋現在已經不在魚木寨內,但他還是習慣性地要將事情做到最謹慎的地步,以防萬一。
鬼鬼祟祟的身影,走下東山,仔仔細細地查探去一遍各處帳篷裡的北人,皆確認無誤以後,賈豪仁又像往常那般走到北河邊的茅房裡,點亮油燈,輕輕關上門窗。聽着茅房裡那“撲通撲通”的落水聲,不知內情的人兒或許還以爲他真在裡頭解急了。
事實,這當然就不是真的。
畢竟一個人的腸胃再差勁也不至於要天天蹲幾回茅坑。
沉悶的落水聲,伴隨着污穢的惡臭,斷斷續續打擾去寂夜大約有半刻時長,賈豪仁方纔拿着一封信函從茅房裡走出來。大局看似已定,但他依舊慎小謹微得令人髮指。賈豪仁鬼鬼祟祟地掃眼四周,再次確認無人察覺以後,再從袖子裡拿出只黑乎乎的小老鼠,並將手裡的信函用三條草繩緊緊繫在小老鼠的背上,便將小老鼠放落地上,容它自行離去…
一封信,寫兩頭,
一頭明,一頭暗。
兩信重合,萬無一失,手段可謂高明至極。
若作爲一名負責策應的暗哨而言,賈豪仁無疑是把這個身份詮釋到了極致。行事小心,做事謹慎,鬼祟得來低調隱忍,最能忍辱負重,故常常被人所忽略。只不過,若作爲一位謀者而言,賈豪仁卻幾乎沒有存在的意義,因爲他不懂得形勢利弊,更忽略了人心取捨。
小老鼠以極其敏捷的身手遁入叢野,眨眼間便沒有了影子。
一連做完數翻事情後,勝敗的局勢彷彿已經真正被敲定。得逞的笑色已然變得有些狂妄且不加掩飾。賈豪仁此刻心裡應該是在感嘆着世事無常,他不曾想自己小小一書生,要才華不過堪過文考,論武功更不堪入目,而在這麼一場雲集天下後起之秀的國考中,居然也能擺弄這麼一出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將傳奇般的人物絆倒在土裡。他彷彿已經看到皇族大軍抹黑攻伐,三百北人被斬殺於營帳,那位皇太子對他封官進爵時的情景,也彷彿看到了自己懷抱美人醉生夢死的後半輩子。
幸福來的是那麼突然。
笑色愈發狡詐…
“莎…”
然而,劇情總是奇妙,跌宕起伏不斷,方纔會有故事。
正當賈豪仁笑至最深時候,一道極其微小的啓簾聲,瞬間將他從夢幻泡影中拉回到現實來。
聲音是粗抹布互相摩擦的細響,很小很小。
順聲看去,帥帳之中忽有一道人影撥開簾布,闌珊走出…
是雷猛…
魁梧的身形略顯蕭瑟,疲憊的面容卻有幾分精神內斂。步伐飄忽,落腳依舊沉穩,宛如受傷的猛虎穩步行走在荒原之上。緊跟着雷猛後腳,東側營帳的七道帳簾,西側營帳的六道帳簾,皆相繼被人掀開。三百受傷北人,三百道搖搖欲墜的身影,陸續不斷,走出營帳。走上今夜的“舞臺”。
他們身上的傷確實很重,因爲遠遠便能聞得到,隱藏在濃郁藥香裡血肉腐爛的味道。
只是,他們想幹嘛?
陸續走出營帳的北人們,就像一具具行屍走肉,越過密佈魚木寨內腹的草人,緩緩朝着北河邊上聚攏。氣氛徒然詭異,情景似乎正在迅速醞釀成變故。看着這數百道正圍攏過來的彪悍身影,賈豪仁的內心恍如被寒風拂過,冷得哆嗦。冥冥之中,他能預感到一絲不妙。只是,劇變突然,毫無徵兆,他的思路沒能在短時間內轉過彎來,也完全沒搞懂雷猛這羣被人想做什麼。畢竟,他不併相信自己的事情已然敗露,否則眼前這羣人又怎會容他送出書信?
“雷…雷大哥,這麼晚了你們還不休息,是是有什麼事情麼?”賈豪仁緊繃着全身神經,強忍着驚慌失措,猛結巴問道。
雷猛腳不停步,依舊虛弱地闌珊走着:“看戲。”
“看戲?”
“沒錯。”
“看…看什麼戲?”
“調虎離山。”
“調…調虎離山?”
“欲擒故縱。”
“欲…欲擒故縱?”
“拋磚引玉,釜底抽薪。”
“……”
雷猛的沉穩如巍峨之山嶺,吸納吐息都蘊含着力量。
這般力量頃刻就讓賈豪仁心裡的涼風變成了冰霜。雖然不敢相信,但賈豪仁並不懷疑這些北人應該知道了什麼。否則這四道謀略便無從說起。但賈豪仁仍抱着最後一絲希望,裝瘋扮傻問道:“這…這什麼意思?什…什麼叫調虎離山,欲擒故縱?雷…雷哥,我聽不明白你說什麼,我…我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呀?又…又或者你是不是覺得哪裡不舒服呀?”
“雖不舒服,但沒有誤會。”
距八尺,雷猛首先停下腳步。
站在賈豪仁的面前,他輕輕提起一抹皎潔的笑:“好戲正在上演,尋少寫的譜子,必然會有諸多精彩。”
“尋少?!”
“……”
聞得兩字,賈豪仁忽如五雷轟頂,消瘦的身子頓時顫抖了一下。
他並不傻,與雷猛的幾番對話下來,他已然心知此間事情必然深藏蹊蹺。而且此時守在東山都上的數十名考生,也從山上開始緩緩走下。他們行走的步伐很慢,慢得幾乎和眼下正圍攏過來的數百北人一個節奏。也慢得讓賈豪仁更慌張無措…
急變之劇情,讓人難以接受。
此時此刻,賈豪仁明顯能感覺到,自己已經掉進了一個魚木寨專門爲他佈置的陷阱裡。陷阱里布滿荊棘於倒刺,掉得進去便爬不出來了。他的內心幾乎在一瞬之間崩潰成無數碎片,怎感覺着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真實。半刻之前,他還信心滿滿地穩超勝券,幻想着魚木寨被攻破的情景…
可轉眼之間,一切憧憬都支離破碎。
他想不明白…
事情的發展怎說變就變了呢?
自己不是明明已經策反方青丘了麼?
這東山上的人不是明明已經叛變了嗎?
密函已經發出,只要皇族攻來,魚木寨必然淪陷,他們爲何還要往死路上走?
難道他們是傻的?
無數問題,擠入腦海,使得賈豪仁愈發恍惚,兩腳無力發虛,一個踉蹌就差點摔倒在地。
“雷…雷哥,這到底是什麼個情…情況啊?
“呵呵。”
雷猛微笑着把目光緩緩偏移三分,看向賈豪仁的身後,道:“你回頭瞧瞧。”
賈豪仁眼皮一顫,艱難着扭過脖子,看向身後…
放眼遙望,數裡大江,寒風呼呼,浪水滔滔。
裡餘之外,江心正有三條小舟!
“這…這…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
一眼的瞬間,賈豪仁心中的寒霜頃刻化爲一陣鋪天蓋地的風雪,將他由頭至腳全部冰封在極冷的寒冰當中。在這一刻,他幾乎連死的念頭都有了…
一襲青衫飄逸。
一襲黑衣冷峻。
一位痞子繃緊着拳頭…
三條小舟,迎着逆浪徐徐靠近。
十道人影就宛如十把無堅不摧的利劍!
乘風破浪而來,將覆蓋在魚木寨表面的陰霾瞬間斬成碎片!
是夏尋。
他回來了!
賈豪仁怎也想不明白,這三條小舟走了爲何還會回來?
他們不是去求援了嗎?
冷汗如瀑,輕灑背衫。
心如死灰,愕然欲絕。
恐懼侵襲,茫然無話。
三百北人拖拽着搖搖欲墜的身軀,相繼來到北江邊,或站或坐歇下。
東山下來的數十號考生,有人笑意盈盈,有人心神不寧,皆站在附近空地。
片刻不長,小舟靠岸,一襲青衫雙手懷抱着條比他身子還要肥碩的江豚首先走上岸,夏侯、墨閒、白繡等人相繼隨後…
“豪仁,我們又見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