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天上盈盈星點,
地上冉冉火光。
岳陽西三千里,是洛陽。
洛陽再西八十里,是榕林。
榕林很大,也很獨特殊。林中只有參天大榕樹,遮天蔽日,沿綿四萬八千里路。
卻都是小路,沒有官路…
只因,林中常駐十萬猛虎,名號一字曰“怨”。
乃雄霸南域三十二城土山林的一支綠林匪幫。常年深藏於雄山峻嶺,野外荒林間。殺人從來不問出處,不論官商老弱。只要是入林過路者,遇見了,則只殺不留…
而大唐南域官府又向來懦弱。
自綠林匪起,至今數十載,爲官者從未對此過問一句,就更別提出兵圍剿了。
故此,上至官商,下至百姓數十年來少有入林過路,巡獵者。即便貪圖捷徑的修道高人,若要入林,那也是提前結伴,方敢前行…
所以,既然沒人走,那這片橫跨半個南域三十二城的榕林,便無須再修官道了。
也沒人敢修…
而此時,榕林南段,洛陽城外西走五百餘里。
一片漆黑的密林中,卻燃起了點點火光,冒出幾縷白煙。
這兒有人…
而且人數不少。
橫七豎八地整整躺了數畝地。
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還能隱隱看到,流淌在碎石縫中還沒幹透的血跡…
血跡上,荒草與新落的榕樹枝葉間,一片由新鮮的肉末、內腸或臟器,混合而成的泥濘肉土。
而,
在血與土之上,鋪着的纔是真正的人兒。
是死人兒…
但又不完全是…
因爲,他們已經不能算是一具屍體了。
他們或是沒了人頭,或沒了手腳,又或沒半個身子。總而言之,都是些殘得不能再殘的殘屍了。
外翻的血肉脂肪,粘結着破出的肚腸黃白,散出一股如糞血腥,直嗆得聞者窒息。
恐怖…
放眼望去一片溶血屍林。
不時林風吹擺,吹起陰風陣陣,偶爾吹落些掛在榕枝間的殘骸,爛肉…
這,
纔是真正的人間煉獄…
火在燒,
越來越旺…
二十餘量載滿貨物的馬車停靠一旁。
拉車的馬,都顯得有些慌張、有些急躁。瞪着大眼,恐懼地看着不遠處,躺着的,數十具同伴屍體,和那些正舉屠刀的人兒…
它們的蹄子,不耐地來回跺着地上肉末。鼻子急促地噴着白氣…
奈何,
結實的繮繩被牢牢綁在大榕樹上,任它們百般掙扎,也只是徒勞…
那些屠馬的人兒,不多。
加上正在燒火和休息的,一共就十四人。其中十三人穿青邊白衣道袍,一人緊身黑衣勁裝。
皆有傷,都不輕。
甚至有幾位,已是殘人。
水沸了,
淡淡白霧升騰。
一位被繃帶包紮了半張血臉,看不出真實面容的人兒,強忍着拉扯傷口的疼痛,抖擻地揭開鍋蓋子,往裡頭隨意丟入幾塊切割好的馬臀肉。
“沙…”
肉入沸水,白霧更濃三分。
無需片刻,紅肉皺白,飄出絲絲騷味…
“南哥,有帶椒鹽麼?”
坐在火堆旁邊,躺着另一位傷者,微微擡頭。
他的臉上同樣沾滿污血,但仍遮不住內裡嫩白嬌細的皮子。破碎的衣領露出一繩紅線,吊着半塊鑲金白玉,應該是位富家子弟…
“牛子,你能有吃的,就不錯了…李子,大花他們連味兒都聞不到了。”
“你還嫌淡…”
話者,眼中有些陰鬱,語氣不忿,似乎是在指桑罵槐,另有所指。他艱難地翻過身子,做起來,舉着被包裹成球狀,只剩兩根手指的手掌:
“人家都說了,只爲劫藥,不爲傷人!”
“我們給就是了!大不了等過些日子城裡來藥了,我讓爹爹把全岳陽的新藥都買下來,給院裡送去…”
他怨恨地把目光瞟向不遠處,正在榕樹底下閉目打坐的黑衣男子,繼續不忿道:
“他倒好,一聲不吭說打就打!”
“那可是將近兩千人啊,半個院子的人啊!我們纔多少?”
說着,他舉起另外一隻完好的手掌,豎起四根手指頭,嘲諷道:
“呵呵,四十”
牛子拾起地上的長勺,隨意地往身上抹了抹:
“南哥,別說了。贏了總是好事…”
接着他把長勺放入鍋中,細細攪拌。
“呵呵,是啊,贏了。”
“好威風哦!四十打兩千,還給我們打贏了…”
不忿話語緊接起,聲音更大了三分。
是怨怒…
“呵呵,好威風哦!大師兄一劍當關斬千人,萬夫莫敵咯。”
聲再大,是暴怒:“但我們呢?大花他們呢…四十位師兄弟,就死剩我們這點殘餘!”
“就爲了那個剛來七星院不到半年的小子!這半月來,我們死了多少人?”
“他是誰啊?他算什麼東西?他連洗髓都沒到,連七星外門都沒入。憑什麼…”
“噌!”
一聲出鞘起,一記寒光閃。一道人影從屠馬人羣中掠來…
“……”
紅繩斷,鑲金白玉墜。
漸起幾滴地上血泥…
忿語息,
一把銀劍架在話者的脖跟上。
“閉嘴”
持劍者,二十出頭,體格精壯。道袍染血,胸纏繃帶,兩道新疤劃臉上。一看就知道是位粗人。
“……”
出語不忿的富家子弟,似乎不怎麼害怕。
只是狠狠地瞪着持劍粗漢,卻沒有再說話。
林中寒風,吹走斷半紅繩
屠馬的人兒,拿着分切好的馬肉,陸續走回。
“大家都很累了,好好歇着。明天還要趕路。”
粗漢舉劍半響,見那位富家子弟不在忿語。便柔聲說道,同時緩緩收劍歸鞘,隨意就地坐下…
富家子弟仍沒搭理他,而是不忿地側過身子去,背對粗漢。
煮肉的鍋水,又沸了,肉香逐漸蓋過了騷味。
長勺不再攪拌了…
牛子翻開沾血的破爛包裹,利落地從中取出十四個大碗。
分別裝上滿滿的肉湯,逐一給癱坐在火堆旁的人兒端去。
大夥兒確實都很累了,從他們接碗時顫抖的手掌便能看得出來。
剛剛那一場惡戰,他們打得,確實太辛苦了。
四十對兩千,敵人裡三層外三層,整整包圍了方圓半里。
這一戰,他們的利劍被打鈍無數把,他們奪劍再戰。他們人兒受傷了,後者居上。受傷的人兒止血了,繼續輪換…
就這樣,他們從城門打到城外,從城外再入榕林,最後打到了這裡。
打了足足一日一夜,才退敵。
任誰都要力竭。
場間沉悶無語,唯嗆鼻腥風,和稀碎的喝湯、嚼肉輕響。
不多會,
肉湯分完了。
牛子吃痛地用衣袖抹去,半邊外漏臉蛋上的汗跡。
接着,他沒有就此坐下,而是小心翼翼地捧起剩下的一碗肉湯。碎着小步,朝側邊那棵榕樹下走去…
或許是肉湯裝得太滿,不時溢出的沸水,燙得他十指泛紅。
也不由讓他加快了些許腳步…
“師兄,先吃點東西吧”
牛子忍着疼痛,彎着腰,把肉湯緩緩遞給眼前的這位黑衣勁裝男子。
男子是墨閒,
他似乎並未受多少傷。只是黑衣破碎了些許,臉上多了幾道細痕,古樸的重劍沾滿黑血,豎插身後。
他微微睜眼,接過肉湯。看着牛子通紅的十指,隱隱慚愧:
“抱歉了。”
牛子慌忙地把十指往道袍裡,擦了擦。不好意思地笑着說道:“小事情了啦。”
墨閒搖了搖頭:“我是說今天的事情。”
“額…”
牛子胡亂抓了抓頂上垢發,想了半響,纔會意墨閒指的是今天這場惡戰。
牛子今年二十出頭,已入御神多年,仍未破境,修行資質只能算是下品。
所以,他在七星院裡頭,主要負責的是後勤事務。往常一般武鬥的事情,是用不上他插手的。只是這一次的事態實在過於緊急,原本七星的人手便是不足,十日前又葬送了千餘戰備弟子。因此纔不得不把,從未參戰過的後勤弟子散出。
而,今日的惡戰,也確實是讓牛子,嚇破了牛膽。
他敦厚地說道:“雖然我不知道爲什麼,但是我相信你做的是對的。”
墨閒罕見地泛起一絲玩味笑意:“爲什麼?”
牛子又想了想,才說道:
“我還在我娘肚子裡的時候,我爹就死了。在我剛生下來沒多久,幾位院長便把我接回院子養大。
自那天起,院子便就是我家了。而這二十年來,我也早就把幾位院長和各位師兄弟,當作了我的親人。”
“現在,我們家裡人被欺負了,我們當然要爲他們出手做些什麼的。”
牛子的聲音不大,但在沉靜的林子裡頭,卻傳得很遠…
這段話語,猶如寒冬暖火,漸漸融化了衆人心中的冰冷。
墨閒有些欣慰,他一口喝光了大碗中的湯水,抓起馬肉,同時把碗遞迴給六子:
“謝謝。”
牛子憨笑着接過大碗。
轉身離去…
突然,
他好像想起了什麼,停下腳步,轉回身來。眼神中透出一縷堅韌的精光:
“師兄,李子他們的仇,我們以後能報嗎?”
剛剛化去的冰霜,隨着一語記出,似乎又開始凝結。
從牛子的眼神可以看出,這個問題對他而言非常重要。
或許正如他所說的那樣,院子是家,院子裡的人就是家人。家人的血債,總有一天要去討回的…
“能”
“……”
夜,逐漸深去。
火,加滿了一夜的柴薪。
人,或坐着、或躺着,沉沉睡去。
在榕林中,火光和月光映照不到的黑暗處。
百十雙幽幽眼光,正遙望着,這片人間煉獄。
“大哥,我們現在過去嗎?”
“……”
“客人睡了,便不要打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