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噠噠噠。”
鐵蹄漸草碎,馬兒奔騰急。
午時,魚木寨,東四十里外。
甲士三千列陣,皇旗四百招揚。
一匹快馬由密林竄出,急奔軍陣首部而去。
兩頭威武的玉獅獸俯臥陣前,沉眸遙望密林深處。烈日輕灑,鱗發如金剛,青金燦爛。
龍扇拂清風,清風拂紅纓,從容且平靜。鐵錘神武,如神將天降,威勢逼人。皇族二位公子一文一武,恰靜地站在玉獅獸前,分明的風格使得他們在萬軍之前,格外醒目。
他們剛到此地不久…
“噠噠噠…”
來人勒繮繩,翻身下馬,單膝跪地即肅聲稟報:“夏尋已出山,端坐案前,正在燒水沏茶。”
“誰與他同行?”
“只有墨閒一人隨行。”
“其他人呢?”
“雷猛領軍據守魚木寨東西兩山,夏侯於小徑後,盡爲步兵,沒有馬匹。”
“呵…”
龍公子臉上的笑色化出淡淡玩味,揮揮手示意軍士退下,然後他側臉朝着龍二公子平聲說道:“這夏尋還真有膽識。”
“哼…”龍二公子不屑地悶哼一聲,雙錘架於兩手腕:“我看他是吃熊心豹子膽了,我軍壓境大戰在即,竟然還敢出山燒茶?皇兄,你且待我領五百精銳,先前去取他首級回來,我倒看看他還如何囂張!”
龍扇收攏,扇柄抵在龍二公子的金花胸甲上,淡淡說道:“二弟莫着急,我軍已經將魚木寨團團包圍,夏尋是插翅難逃,你要出戰並不急於一時。有道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他既然有擺茶迎客的心思,你我便去試試他的手藝又何妨?”
龍二公子乃性情火爆之人,只要雙錘在手就沒怕過誰,衝殺沙場更是神勇無匹,但擺弄起文縐縐的情懷來,他就顯得很是沒有情調了。
鐵錘一揮,便大聲道:“誒!他擺的茶,難道還能有宮裡的大紅袍好喝?按我說,別跟他玩這些虛的,咱們直接殺過去便是,勝者爲王,敗者爲寇,只要拿下魚木寨,到時候皇兄你要和啥茶,我就讓他跪在地上給你倒啥茶!咱們就利索些吧。”
“呵呵…”
龍公子無奈一笑,對於自己這位同胞弟弟,有時候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教導是好。
沒理會,遂轉身回頭,龍公子朝着身後軍陣清淡道:“費褚,尹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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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大軍後列,一位手執戰馬長刀的黑甲軍將,還有那位曾與夏尋有過交集的問天閣弟子,應聲出列。
“你兩一人領三百蒼雲盾甲,一人領兩百弓騎手,隨我入林。”
“令!”
龍公子稍稍側眼:“柏凌雲。”
“在!”
“在我離開期間,你代我統領三軍,務必要在太陽落山之前將營房搭建起來,以免夜間敵軍來襲。另外,命翰林院繪製方圓三百里詳細地圖,山峰、溪流、叢林、平原,皆不可有絲毫差錯。還有暗探昨夜回報,說夏尋將軍馬掩藏,你好好給我想想這是何意。”
“令!”
連續下發兩道軍令,龍公子這才朝着龍二公子使去眼色。龍二公子無可奈何地撅起一邊嘴角,無話可說。接着兩人走出幾步便坐上玉獅獸。遂,三百盾甲、兩百弓手,皆御上快馬,緊跟着兩頭威武的玉獅獸身後,緩緩行入密林之中…
“啪啪。”
雲霄映陽鋪灑金沙,長空萬里風起雲涌。
數只兇猛的驁鷹在翱翔於雲卷之中,警惕着方圓百十里的一草一木。高空下眺,江山如畫,林木似毫,萬物盡收眼底。數百里密林之中,魚木寨就宛如一處被人剃光禿的肉疙瘩。三山環抱,連營數十,山外近三里路林木伐盡,剩枯枝碎葉鋪滿一地。數十里外,東南西三面皆有數千人的部隊駐紮於開闊的原野上,恰似三頭潛伏於草叢的雄獅,互爲犄角之勢,包圍着小小一隅魚木寨。
魚木寨前,東山小徑外。
被砍伐清出的緩衝地帶中段,一張長桌兩把交椅,坐着一人站着一人。
青山飄逸,黑衣冷峻。長桌上,紫紅色的爐子被炭火烤成微微橙紅色,烈火中燒水的茶壺冒着騰騰白煙。四隻木杯安放,一隻茶碗居中,還有一小包暗紅色的老茶葉…
荒寂的森林裡,藏着讓人無法言語的危險。無需眼見,僅憑着林中老樹刮出的風,便能感受到一股宛如被毒蛇盯着的寒意。四百對八千,小溪對江河,差距之大,縱有雷猛的豪言壯語在前,但也不能讓那些新收編的考生得以心慰。滲入到骨子裡的懼意,更讓他們感覺得壓抑。
強與弱,孱與勇,一支軍隊的素質如何,在這個關鍵的時候,最能體現得明顯。收編而來的考生,顯然沒怎麼見過世面,敵軍未至便已被緊迫的氛圍,壓抑得臉色發白,手腳不穩。而彪悍的北人們卻截然相反,他們個個精神抖擻,嚴峻的神色中甚至還流露着絲絲興奮與瘋狂。前者像被嚇壞了的狗,後者是戰意凜冽的狼。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
活魚逆流而上,死魚隨波逐流。
這便是此時魚木寨最真實的寫照…
“噠噠噠…”
約莫過了有小半柱香,密林中隱隱約約傳來凌亂的馬蹄聲,愈發漸近,聲愈響亮。但當馬蹄聲幾乎就要跑出密林時候,卻赫然而止。
遙眼看去,但見密林之中,數百越林而至的軍士皆在林中樹木的陰暗處停下腳步。唯獨只有兩頭威武逼人的玉獅獸,仍載着兩件昏暗亦難遮掩其光輝的黃金甲,還在穩步緩行。
他們來了。
“喳…”
沉重的蹄子,宛如承載有千斤之力,每步落下都把壘落在地的枯枝樹葉踩得粉碎。沉着厚重之間,皆隱隱藏有暴戾之氣,就好象雄師在密林中遇到久違的宿敵,正一步步靠近,隨時準備着撲殺。
“地截陣?”
“有點意思…”
來者的目光,越過緩衝區域中央兩人,沉沉看向魚木寨山巔上那些用鋼盾所佈置而成的“擋箭棚”。
龍公子微笑少言。
龍二公子暗暗調侃:“盾爲天,刀爲地,固守方圓,是有點意思。地截守陣始創于軍鎮,發揚於北邙關的黑蟒神軍。這夏尋居然真的根據地形將地截陣搭成雨棚。若洪武得知此事,不知會不會被氣得從牀榻跳起來。呵呵。”
兩人輕語,御獸出林,行至案前,下馬…
瞟眼對案兩人,龍公子默默含笑高揚起金絲披風,隨意坐下椅子。
龍二公子站於其後,不多不少剛好三尺。三尺之距離足以讓他在最短時間內揮動手中戰錘,爲前者擋下任何偷襲。威武如門神,虎目圓瞪,逼視着七尺之外的墨閒。
淡然的氣氛隨風迴轉於青萍。
青衫深邃,皇衫凌然,墨閒冷,龍二公子威。
四目相對,兩兩相持,一場無聲的對弈隨之開展於案臺,也逐漸爲夏尋與李建成接下來的慘烈廝殺奠定基礎。
“莎…”
挽袖提壺,取小戳茶葉放入茶碗,沸水澆灌,白煙化青霧,散發出一股頗爲獨特的花香。
茶葉在斟滿沸水的木碗中沉浮,迅速將清水染成了橘紅色…
給木碗蓋上蓋子,夏尋自言自語般淡淡絮叨:“此茶非茶乃茶花,名鳳凰紅。取自北茫極地的冰川裂縫深處,一種名爲血凝的蓮花花蕾。此花性情頗爲堅韌,更有傲骨,非極寒之地不生,非千年冰岩不長,二十年發芽,三十年展葉,十年葉褪開花。開花只有一日,迎朝陽第一縷綻瓣,芬芳傳十里。隨夕陽最後一縷花謝,化作塵與土。若採摘不及時,便得再待六十年花開日,故極其珍貴。我爺爺隱居北茫這些年,滿打滿算也就採摘不過數十兩,而眼下的一兩二錢還是我南下時偷偷順出來的。”
說話着,夏尋把木碗蓋輕輕拿起放置一旁,兩手小心捧起木碗爲面前四隻空杯逐一倒滿茶水,然後朝着對桌的兩位龍家公子,做一請的手勢。
“此茶入口極苦,常人很難忍受,但苦盡甘來,回味時卻清甜如蜜,能讓人領略許多滋味,這是它的獨特之處。還望兩位公子能喜歡。”
龍公子似乎並不擔心這茶裡會有貓膩,隨手便將茶杯拿起。龍二公子猶豫片刻,見龍公子拿過了茶杯,他也只好把拿起另一隻茶杯。隨後,夏尋、墨閒相繼把案上剩餘的兩隻茶杯拿到手裡。四人相互行一禮,遂一口喝盡杯中茶水…
“……”
喝得爽快,但後事卻不見得爽快。
就如夏尋所言,這杯二兩不到的紅茶,可真苦啊。
但見包括夏尋在內的四人,一口把紅茶喝下,臉色頓時飆青,眉頭緊皺,雙脣緊抿。雖無人出聲,但這杯茶有多苦,亦可見一斑。
足足過了有數息時長,四人的苦巴臉色才徐徐緩下,表情裡也隨之多出一縷釋然之感。顯然就是夏尋說的苦盡甘來了。
“好茶。”
“……”
龍公子輕輕放下茶杯,不置可否,展開龍扇,看着夏尋平淡說道:“茶是好茶,六十年寒冰沉澱苦澀,一朝開花苦盡甘來,想必這雪蓮花開時也是極美的。”
“確實極美。”
夏尋答,龍公子接着便轉去話風:“只可惜,如此美麗的花,受盡冰霜寒風之苦,最終卻只能在無人欣賞的冰原上獨自盛開一日。孤芳自賞之餘,着實讓人覺得惋惜,也覺得好生無趣。你覺得呢?”
墨閒、龍二公子前後放下茶杯。
夏尋沒有放下,他把玩着茶杯搖搖頭:“我覺得並非如此。孤芳自賞,賞的是不染塵俗的傲骨。縱使冰原荒涼,萬里無人,生靈絕跡,但花香自有風雪寒霜同行,花開亦有天地日月作伴。縱使畢生受盡孤寂寒冷之苦,若能有朝一日與天爭鋒,再奪六十載歲月,任它花開花謝,亦能獨自笑看生死。如此甘甜,便足以勝過世間萬千妖嬈,又有何可惋惜與無趣?”
話開始沒幾句,雙方言語已蘊有許多深意。
龍扇輕撫紅纓幾縷,龍公子空出一手拿過茶碗,獨自爲自己身前的空杯斟滿茶水,然後細細喝盡。苦澀的茶味使他忍不住皺起一絲沒有,但嘴角的笑意依舊從容。
緩過苦澀,他輕說道:“再有傲骨又如何?茶終究是茶,還不是得落入品茶人的嘴裡?長生六十載,一朝花開即花敗,也僅僅給人以三分回味,我覺得此爲可惜。倒不如四月長安的滿城牡丹,一花開百花煞,媚壓羣芳,獨領風騷,此爲至尊。”
夏尋也放下茶杯,再拿過茶碗分別爲案上的四隻空杯斟滿茶水。
這回墨閒和龍二公子都沒有上前去拿茶,唯獨夏尋與龍公子二人執杯對飲盡。
放下茶杯,夏尋再淡淡道:“茶能使人以靜思。血凝花雖謝,但能使品茶之人感受它的內蘊,這又何曾不是一種重生?天道輪迴,花開必有花謝時,牡丹至尊縱能豔壓羣芳,但也不過三月花開五月花敗,獨領月餘風騷。六月開始便又是一個百花爭豔季節,誰家還能賞牡丹?待嚴冬至,百花皆謝盡,滿城盡帶黃金甲,祭靈之菊花便足以讓世人遺忘曾經所有花開的容貌,屆時誰還認那牡丹至尊?”
夏尋的話,無形之中流露出了罕見的鋒芒。
這讓龍公子感覺得有一絲奇怪,夏尋向來給人溫文儒雅的談吐,不爭無鋒。而眼前的夏尋似乎和龍公子所瞭解夏尋有些不一樣。是比之醉仙樓對弈時,更多三分兇狠霸氣。
“你好像變了。”
“哪變了?”
“心態。”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