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梢翹高枝,黃鸝飛天外。
日落近西山,夜幕到家來。
桌上的飯菜不知回鍋幾輪,最後連油都給燒糊了,即便喂去門外的黃狗它吃得也不是個滋味。新做的菜餚伴黃昏擺上木桌,等的人卻遲遲未到。拿捏着,翻去整件青衫纔好不容易着的數十枚銅錢,夏尋已經開始懷疑自己的推算是不是哪裡出了岔子。但經過翻來覆去數次驗算,他硬就是沒找到那岔子出在哪裡。畢竟,以那五位老人的腳力,萬餘里路最多不過半個時辰,只要有那副指向的羅盤在手,即便夏尋帶着墨閒跑去天涯海角躲起來,他們也能找得着。
可是…
近一日過去了,他們咋還沒找來呢?
“不等了,我們先吃吧。”
“他們來了。”
“額…”
巧合的事情,其實就是這麼巧。
正當夏尋都放棄等待的時候,墨閒說他們來了。
既然墨閒說他們來了,那他們就是來了。
話落片刻,一點青芒先到…
“啪啪啪…”
小巧的青鳥兒拍着翅膀首先從茶館的天窗飛入室內,輕巧地降落在夏尋面前的檯面上。輕飄的羽毛輕輝着柔光,細小的爪子細細抓着木沿,小青鳥兒和昨夜變得有些不一樣,是它頭上那三根青綠色的俏皮絨毛,此時就只剩下了兩根。而且,昨夜那深邃充滿智慧的小眼珠子,現在也只剩下了傻呆呆的愣神,變成了往常一般。
“他走了。”
看到小青鳥兒這副模樣,莫說夏尋,就是墨閒都知道那縷意識已經不在青鳥兒的身上。那位大謀者走了。夏尋失望地癟下嘴角,道:“是啊,我就猜到他不會聽我的。他老人家總是這樣,什麼事情都喜歡露一半藏一半讓我去推算。誒…”
墨閒把目光移向茶館大門,冷道:“或許他們能幫到你。”
“但願如此吧。”
“……”
窗外飛來只鳥兒,又見兩食客莫名其妙地看去空無一人的大門,正坐茶館賬臺邊上的掌櫃看着有些懵。過了大約有半柱香的時長,門外的大街上方纔由遠而近地傳來些聲響。
兩少年郎所等的人,終於來了…
“咳咳…哎,不認老不行吶,動兩下身子就感覺骨頭要散架似的…咳咳。”
“還是大姐頭厲害,那紙符兒舞得是虎虎生風,不減當年之威啊。”
“呵…要沒這能耐,大師姐能是大師姐麼?按我看哪隻是不減當年?應該是更勝當年纔對。”
“都給我閉嘴。”
“呵呵,好好,我們閉嘴…”
“呦,好香的味兒呀。”
“嘿,還是這兩娃子想的周到,知道咱們肚子空…”
“來來來大師姐坐。”
“店家再來上兩斤好酒!”
“誒,好嘞!”
來者,五位老人,四男一女。
一路馬屁拍來,至茶館頓時熱鬧。
沒精打采的掌櫃亦頓時精神了起來。
這幾老頭那一個是相當不見外啊,進了茶館內見着夏尋、墨閒及一桌菜餚,他們甚至連招呼都不打就直接扯凳子入座,喚來掌櫃就要上好酒。不過,老嫗的心情似乎很不好。直愣愣的眼神,兇巴巴的,像誰都欠她幾百兩金子似的。任兩旁的四位老頭如何阿諛奉承討好,她依舊是板着臉,一聲不吭。
雖搞不清楚狀況,但老嫗心情不好任誰都看得出來,夏尋也犯不着去火上澆油,便彎去話兒問道幾位老頭:“老前輩,你們怎麼這麼久?”
二老頭瞟眼夏尋,問非所答:“喲,肉不錯…店家這可是鮮打的土豬哇?”
掌櫃的笑呵呵的回道:“嘿,老大爺好見識,這五花肉腩肉就是俺前些日到山裡下套的一頭老豬,正宗的野味兒,別處可吃不着喲。”
“難怪吃起來特別香,來師姐你也嚐嚐。”
“沒胃口。”
“額…呵呵,那…那咱們來清淡的。”
“說了沒胃口,你聽不到?”
“那…那好吧。”
“……”
夏尋的問話直接就石沉大海,幾老頭搭理都懶得搭理便忽略了過去。夏尋似乎感覺得有些不對勁,嗓音大去幾分再問道:“我說你們怎麼這麼久?”
“……”
語氣強勢,問話聲直接壓過了幾老頭的說話聲,幾老頭一下子就停止了呱噪。但該扒飯的扒飯,該夾菜的夾菜,硬就是沒人理會夏尋的問話,氣氛詭寂得很不對勁。見着幾老頭這副反應,夏尋便確認了心中的猜想,這幾老頭心裡肯定藏着東西。
他想了想,耐着心兒重複又問道:“老大爺你們怎麼這麼久?是不是出事兒了?”
“很久嗎?”
二老頭性子衝,被個毛頭娃娃如此逼問,他可吞不下這憋屈氣。
大口喝着酒,就用筷子頭點着自己黑麻袍子下捆着的繃帶,冷哼喝道:“哼!常言道上吊都要喘口氣,更何況大爺我被那瘋婆娘連尿都給揍來咯,難道還不能擦擦屁股啊?擦屁股難道不要時間啊?進城抓藥難道不需要時間啊?你在這吃香喝辣倒是快活呀!”
話粗俗,但看得出二老頭的心思還是很細膩的。
他似乎是知道不給個答覆出來是繞不過夏尋那張嘴皮子的,所以話裡話外都間接把問題責備去夏尋昨夜的魯莽。然,夏尋多聰明呀?如此顯而易見的苦肉計,他又怎看不出來?他直接道破要害,說道:“你們沒進城找藥房抓藥。”
“你說沒有就沒有?”
“你們真沒有。”
“哦?”
二老頭聞言一愣神。
夏尋說對了,他們確實是沒進城,也沒去藥房抓藥。只是,他搞不懂夏尋是怎麼看出來的,尋思着自己話裡並沒有明顯漏洞,二老頭便再硬氣道:“胡說八道!進沒進城,抓沒抓藥,我自個會不曉得?難不成我還得把那大夫綁來給你問話,證明清白呀?”
“你的藥。”
“啥藥?”
“您敷的藥很新鮮。青草味兒,還能聞得到。”
“那又如何?”
看着二老頭用筷子指着的胸襟,夏尋平靜答道:“城裡的藥房向來只賣幹藥,你們是買不到新鮮草藥的,更何況還是未經煎熬的鮮草藥呢?你這種情況,只能解釋爲從山裡採摘些的鮮藥草,隨意揉捏一把便敷在身上完事。如此療傷花費不了多少時間,再多也不過半個時辰。但你們卻遲了將近一天。”
“……”
謊言三兩下子便被識破,二老頭當下啞口無言,顯得尷尬。憋屈氣兒沒處撒,只好狠狠夾起片厚肉塞在自個嘴裡咀嚼,再大口灌下一碗燒酒,不再搭話。
“咳咳…”
不知真假,咳嗽兩聲。
九老頭拿起酒缸爲二老頭的空碗倒滿燒酒,若隱若無的餘光瞟向夏尋,說道:“娃娃呀,做人要有良心呀。咳咳…咱們哥幾個爲了你兩的事兒奔波一夜,二哥爲此受的傷可不輕啊。你不問噓寒問暖也罷,還糾纏不清,這就使人寒心了吧?”
“額…”
夏尋尷尬一笑,心急意亂間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失禮了。
五老人爲長,他與墨閒爲少,況且人家還有恩於他,無論如何夏尋的言辭間,都不應該如此步步緊逼。想到這裡,夏尋連忙軟下神色,站起身來,從九老頭地手裡拿過酒缸…
“大爺教訓得是,小子確實失禮了。”
態度誠懇,邊說着話,夏尋兩手捧着酒缸,邊圍着圓木桌走上一圈,爲席上每一個人都恭敬地倒上燒酒,邊誠懇賠禮續道:“小子自山野長大,少有與外界接觸的機會,識不得太多人情世故,故此性子也就野了。先前入門時,小子見得二大爺話語間中氣十足,全然不見有傷,竟全然忘了分寸,此間得罪,還請諸位前輩,海涵…海涵。”
話風迅速急轉,鏗鏘變換緩柔,讓人有些措手不及的感覺,但幾位老頭也樂得如此,只要夏尋能把話題移開,他愛說啥說啥。
二老頭一口乾盡大碗裡的酒水“哼,知錯就好,給大爺我上酒!”
“呵呵…”
夏尋識趣地再次走到他側旁,再給大碗盛滿燒酒,淡笑道:“二大爺好酒量,這燒酒起碼有十年陳釀,兩大碗下去連起氣嗝都沒有,好酒量。”
二老頭不以爲然:“兩碗算什麼?就是你手上這缸子,大爺我隨隨便便都能灌下十大壇,而且全無醉意。”
“那當然…那當然…”
夏尋一旁陪笑着:“一副金剛軀,精煉百年頭,天樞筋骨之剛韌,小小燒酒怎能敵?難怪在村裡時,爺爺就常和我說,若要喝酒,千萬別找純陽鍛體的人喝,否則呀,再好的酒量也會保不住秘密。”
“……”
靜。
話罷無聲。
是沒人知道怎麼接夏尋這個話,也沒人想去接。
短短一段話中,夏尋連續埋下了三道深遠的伏筆。一筆是二老頭修習的功法。二筆是他的爺爺與純陽的聯繫。三筆是最後二字,“秘密”。若將三道伏筆分離再組合,這普普通通的一段話便完全變成另一個意思。而那纔是夏尋真正的話,其話意應該是:我很清楚你們的身份,我爺爺之事和純陽有關係,你們應該知道他的秘密。
峰迴路轉,繞去一大圈,結果夏尋還是繞回到了原點。吃飯的心思應該是已經沒了,但四位老頭仍裝着一副惡鬼投胎的模樣,不停夾菜吃飯,吃飯加菜,再夾菜吃飯,硬就是不吭一聲。墨閒不動,老嫗惡狠狠地發着楞,夏尋把酒缸放在臺面上重新坐下。
看着幾位老頭狼吞虎嚥的樣子,夏尋也是無奈得很,而且無力:“我說老大爺呀,該賠的禮,小子已經賠了。既然你們能來這,就代表心裡還惦記着我們師兄兩。既然如此,後頭的事情,還請諸位前輩如實相告吧,遮遮掩掩真沒意思。”
“扒扒扒…”
“你…你說啥?我聽不懂。”
“扒扒…”
“二哥這魚蒸的也不錯,來魚肚你的。”
“掌櫃的再來兩斤好久!”
“誒,好嘞。”
“……”
話隨風飄去遠方,再次被人當作空氣對待,夏尋更無奈,卻並未顯得不耐。
尋思片刻,他端坐着身子,繼續看着幾位明顯心裡藏鬼的老頭,耐着性子清淡續道:“諸位老前輩,這樣賣關子就過分了吧?”
二老頭明知故問道:“賣啥關子?有啥好賣的?”
夏尋平心氣和地說道:“昨夜天罡怒陽爆發將近一刻,一刻時間就是你們和那具女屍最後的決戰時刻。不論成敗,一刻之後你們必須得撤離,否則你們的行蹤便無法隱藏,隨之也將會遭到壽春守軍的圍捕。此處離壽山不過萬里,憑腳力最多不過一個時辰。二大爺是純陽天樞鍛體的佼佼者,昨夜受女屍一掌又是預謀在先,故能傷及皮肉卻斷然傷不及根本,即便加上採藥療傷的時間,你們至此最多也不會超過兩個時辰。可你們卻花了一日時間。”
話說着,停了。
夏尋定眼看向怒火正旺的老嫗。
老嫗不悅,撇起眼眸,狠狠地與夏尋對視去一眼:冷道:“看着我幹嘛?”
“婆婆可還記得昨夜小子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