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水宴,萬杯酒,幾空盡。
無論樂與駭,糾與結。此間所有人皆爲長空夜色,敬去一杯屬於十二前萬萬亡靈的酒水。高臺下,夏淵領着金不換走回原位。高臺上,灑落的酒跡隨着晚風漸幹去,只剩下粘稠的漿液,還輕飄着淡淡酒香。
待酒敬罷,相繼坐下,燥意平去些許以後。高臺上的岳陽王,方纔把挽在腰背後的兩手輕輕放落到兩腿邊。饒有深意地看着臺下的夏淵,微微笑起:“遙想當年,京都一別,你我至今已有二十年未見。不曾想到,如今再見,你九州象王之名更勝從前。本王實在是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別繞了好嗎?”
高臺上話,雖然虛卻也略含欽佩。而高臺下,夏淵則輕蔑如斯。嘴裡叼着的狗尾巴草隨風抖擻,兩顆奕奕精神的眼珠子,陰深眯下三分,夏淵鄙夷道:“爺爺的時間寶貴得很,別扯這些虛的沒意思。道我已經擺了,你是驢是馬,該亮的爪子就都趕緊亮出來讓爺爺瞧瞧,待瞧完了爺爺我還得回家睡覺,沒空陪你叨叨!”
“咳咳…”
話,很囂張。
諷刺的味道,就像一抹濃痰堂而皇之地吐在岳陽王的眼皮子底下。或許是太囂張,夏淵說完,高臺之上的岳陽王並沒有立馬接話,而是生咳兩聲定定地看着夏淵。
四目相對,兩眼相望。
靜靜的…
無話無聲,唯春風拂耳,撩起絲絲清冷。
兩頭猛虎的對持,讓場間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了一股別樣的冷。如屹立巍巍雄山之巔的兩位劍客,劍未動,兩人的眼眸已蘊寒光。千言萬語深藏於寒光之中,互相量度,就正如夏淵所言,開場三杯敬酒已過,是驢是馬也該牽出來溜溜了。夏淵已經亮出那位村長隱伏多年的一道暗手,掀起了一陣驚濤駭浪,這是他落注的第一道籌碼。而那接下來,就得輪到高臺之上的這位王爺,亮出底牌,進入今夜的正題了。
“呵呵…”
高臺上下,兩人無語相望好久一陣。
威嚴的臉龐忽然淡淡掀起一角,岳陽王首先收回目光,轉而看向大河南面那兩艘最大的戰船,他就只看了一眼…
“譁…”
“啪啪啪…”
戰旗獵獵,浪裡白條。
目光如令,兩艘戰船塔樓之上的旗兵都默契地打了出數道旗令。令出陣轉,緊接着兩艘戰船動了。千百船杖奮力打水,三面船帆逆風起揚,兩道滾滾白浪劃破長河。兩艘巨大的戰船在浪條之中就宛如兩頭龐然的兇獸邁起腳步,排順着宴席場間那被隔開的空隙,踏水駛入。
“揮劍決浮雲,英豪盡南歸。僅待來年嚴冬日,寒梅開後百花殺。嚴冬尚有時日,今夜元宵,吾等把酒敬先人,禮節已致。但諸位莫忘了,今夜除了是元宵以外還是大唐萬萬冤魂之忌辰!倘若僅僅只是以酒代禮,便實在是對那些億萬冤死之魂,天大不敬!”話語如鳳嘯,戰船破浪行,岳陽王神色凝肅緩了緩措辭再沉氣三分續道:“故,本王日前便着手準備了一份薄禮,趁今夜吉辰與天下豪傑同敬上蒼,還望諸位不要枉費了本王的苦心纔好呀。”
“……”
岳陽王此話,已然說得敞白。
揮劍浮雲,英豪南歸,來年嚴冬,百花盡殺。事情發展到這個階段,今夜這場元宵夜宴上的兩位主角,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或許許多人都已經猜出些許端倪來了。
安王設宴,邀南域羣雄共聚一場,是暗地裡的劍指長安金鑾。夏淵南下,斬王者天罰毀半紙盟約,就是藏劍出鞘的蓄勢北伐。兩人之間,都有着共同的目的,就是金鑾殿上的那張龍椅。謀相同,道便可同路,這是情理索然。所以,今夜他們要的事情,必然就不會相差太遠,都與造勢有關。
兩者不同之處僅在於,前者暗伏,後者明刀。先前夏淵以敬酒三杯爲引,引出了一把,北邊那位大謀者伏局數十載的駭人藏刀,驚懼此間的萬萬江湖人。用不了多久,當這裡的訊息傳遍大唐疆時候,八千萬裡皇土必然會爲此顫抖上好長一段時間,此爲弄潮。而現在,輪到岳陽王落子。在這一道驚天伏筆的面前,他若想把自己的位置放回與夏淵同等高度的,那至少也得亮出一把同樣能震撼世人的刀子,才能造成一個平局。
否則,即便道相同,那也只能是一前一後,而非並駕齊驅。
“啪啪啪…”
船拍浪,浪拍岸。
岸邊銀花,花啦啦。
數裡水流急喘,數里人心急顫。隨着兩艘巨大的戰船駛入宴席間,隱含忐忑的江湖人,都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兩手,隱隱之中已有人蓄起了氣芒。
灜水河上,戰船,是連弩戰船。
船身長數百丈,寬百餘丈。足足八座箭塔,分立戰船前後兩端。十數面船帆迎風獵舞,近萬鎖甲軍士,把刀背弓站船沿肅立守備。從這些軍士胸甲上篆刻着的“安”字,可以看出,這些人皆是高臺之上那位王爺的親衛駐軍。兩艘戰船的中段,都築有一座佔據船體近半面積的船艙。船艙外頭由一張大紅布簾遮掩,外人看不到裡頭的狀況。但,隱隱透出的氣息,則讓許多人已然猜到了那是什麼…
“哐噹噹…”
浪裡白條息,連聲隨響起。
兩艘戰船,幾乎同時駛入夜宴中央。隨着船頂之上的旗幡變換,船下的千百船杖赫然停擺。船板上拋下了重錨,船體接着也就停下來了。迎長風獵獵,官軍徐徐收起船帆,唯遮掩着船艙的紅布在隨風飛舞,和宴席開場之前那張遮掩高臺的紅布子一般。這兩張紅布,亦是紅豔似血,紅得讓人心兒發慌…
待兩艘戰船停泊完畢以後,高臺之上的岳陽王方纔再次淡淡說道一字:“開。”
“……”
“咚咚咚!!”
一聲令下,兩岸邊上,停息許久了的百數“虎皮戰鼓”突然齊齊擂起!一時擂鼓,如萬獸齊鳴,直驚得滔滔江水瑟瑟發抖。而駛入場間的兩艘戰船其中一艘,隨着擂鼓聲起,船頂令旗往上一挺,打出一道旗號!“譁”的一聲,數百位早就準備在船艙四角的軍士,同時聞聲執手,齊齊抓着紅布一角,就大力往四周一扯!遮掩船艙的紅布頃刻由艙頂四裂,收卷四面。而被遮掩着的“船艙”,也隨之露出了他的真容…
“嘶…”
場間即涼氣倒吸。
但見這紅布之下的船艙,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船艙。那是一個個長寬近丈,由數十根粗大鐵柱焊成的鐵籠子!每一個鐵籠子裡頭都裝着一位被五花大綁人,放眼遙望,鐵籠數千,囚徒數千,或恐懼,或憤怒,或麻木情緒各不相同,而他們被束縛的手法也個不一樣,有的被綁了手腳,有的被抹布塞住了嘴巴,更甚至有的被兩條碩大的鐵索貫穿了兩邊肩胛骨,死死吊在牢籠裡頭。唯一相同的是,他們皆已奄奄一息,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倒吸的涼氣只是心慌,數千囚徒的出現,並沒有給場間帶去多少驚訝。畢竟,在這之前,高臺之上的那位王爺就曾經揚言過此事。只是,誰也不曉得,他會把這件事情做到什麼地步而就在這個時候,悄然退去的胡師爺,再次走回到了高臺之下。手裡捧着把明黃卷子,兩手攤開卷子,他便高聲喝念道!
“江鎮都督.駱牙,私吞軍餉,篡改軍機。祁陽太守.石皖承玩忽職守,草菅人命。三水提督.史楷夫濫用職權,擾亂軍紀。搖山太守.安康嶽謀叛逆惡……”胡師爺念道的內容並沒有太多的新意,只不過是把數日前新帖出來的官榜,再次簡單地說道了一把罷了。任誰都看得出,這只是高臺上那位王爺,在走一個冠冕堂皇的過場罷了。
“黑水城城主.阿里卡木,強搶民女,暴政亂民…”
用了好長一段時間,胡師爺才把卷軸上的內容複述了一遍。待說完,他再次悄然退到一邊。高臺上,岳陽王整理了一下兩手袖口,看着那艘揭開了紅布的戰船。再次沉着嗓子開口喝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雞犬者,畜生也,無德無才者,又豈能造福一方?這船上數千囚徒,在座諸位可有人認得?”
“……”
話問起,聲息靜,無人答。
是明知故問,不答也罷。就連囂張的夏淵也沒有接話,只是臉上的玩味中似乎盛起了一絲淺淺的狠色,而無更多動作。待片刻,見無人回話,岳陽王繼續喝道:“諸位是不認得還是不敢認得?南域二十載百姓貧苦,良田貧瘠,千萬裡餓殍載道,千萬裡饑饉薦臻,皆因這些尸祿素食者,你們可能不認得?你們不認得,本王可認得清楚…”
話說着,岳陽王忽呈兇相,聲狠七分,速道:“駱牙,原江鎮副都督,十二年前以下犯上謀害上官,私自篡改軍機,領兵越境入江南,殺害靈觀縣三萬餘無辜百姓。石皖承,原祁陽守將。私通賊軍,臨陣大開南北關門,引賊人南侵,南域首功非此人莫屬。鳩況,原荊棘關都將。荊山一戰假傳聖旨,私調守軍夜襲凌波城,屠城七日殺人十萬衆。堆屍樓,造大疫,毀盡凌波方圓萬里!這些人皆鼎鼎大名,戰功赫赫,誰人不識?”
“……”
河水滔滔,擺長船晃盪。
寒風悽悽,弄燭火明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