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溪齋。
坐落岳陽城西,東南三十餘里。
依洛山腳下,伴長溪而建,故稱洛溪。
爲三百年前,靜簫居士隱世授業之所。歷經數百年風雨不倒,傳承至今,已育桃李無數,門下常駐弟子三千有餘,宗師大能者,亦非少數。在岳陽城衆多院府勢力中,它排第九。實力之雄厚,由此可見一斑。
然,天有風雲無常。
昨夜一夜清風帶雨過後。這洛溪齋,上至掌門、長老,下至弟子、雜役,大小四千餘衆,便憑空消失在了世人的眼前。
沒人知道,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
這裡的人去了哪裡。是仇殺,還是陰謀…
都沒人知道…
唯有猜測與推測,一個大概的輪廓。
莎…
午.
毛毛細雨,飄飄灑灑。
地上早已凝結的舊血,被新雨細細沖洗。涎成一縷縷,小小的紅水,徐徐流向附近的溝渠,再順着水流的去勢,流入院外的長溪。溪水漸紅,魚蝦沉浮。淡淡的血腥,瀰漫着空氣,迴盪此間。連雨水都無法爲其淨化多少的,是昨夜廝殺時,所餘留下來的慘烈。
門窗破碎,牆體坍塌。
樹截地裂,殘垣瓦礫。
無論是地上,樓中,樹體盆景,所殘留的血跡與刃痕。還是,那一棟,被一刀斬去一半的主樓。都無不在述說着,這裡曾經發生過一場,極其殘酷的拼殺。
“應該是有一位陣道高人出手。”
“否則,這麼大的動靜,咋連聲響都沒傳出來呢?”
“恩,有這個可能。”
“……”
洛溪齋內院,人影稀疏。
或打油傘或披蓑衣,零零散散數十位人兒,徘徊周遭。初見的驚愕,早已凝成了壓抑,伴着輕灑落下的細雨,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上。
“譁…”
右側。
一把油傘,兩個人。
乾癟的手掌,隨意地揮一揮衣袖,帶起一陣勁風掃出。
勁風拂過,似水柔和,在掃開手掌前方的雨簾同時,還清空了地上的殘瓦碎片,露出了兩道,數丈長的切縫。
切縫平整,沒有裂紋。似被利器,由上而下輕易劃破,不帶半點遲緩。
“是位王者。”
收起手掌,抖一抖沾在袖子上的雨露,再挽回在腰間。獨老微微擡頭,看着打傘的方信。
“看懂了麼?”
“使刀的。”方信點頭輕應。
“恩。”
沉應一聲,不再有話。
獨老把目光移向遠處,那棟斷半的主樓上。兩眼眯成一線,似深思,也似想從那道,上下百餘丈的整齊切口上,看出些什麼端倪。靜看不語…
雨露綿綿,成霧灰白,茫茫濛濛。
細小的雨珠,漸不起地上多少漣漪,卻能讓人們的視線,變得模糊。就好比此時,這座院子裡的事實,就在擺眼前。但大家總覺得不是那麼的真實。
遠處,幾位披着蓑衣的中年男子,巡查了一番大樓後,由殘破的樓門走出。冒着細雨,朝着獨老與方信這個方向,走來。
因爲,他們身上蓑衣與斗笠,遮掩了幾人原有的衣着打扮。所以,此時還看不出,來者幾人的身份如何。但,從他們手中所持兵刃的樣式看來,應該都是些江湖中,數得上名號的人物了。
喳…
幾人行至獨老跟前,雙手抱拳行一晚輩禮。
“恩。”
獨老眯着眼睛,點點頭,以示迴應。
禮行畢後,來者當中,一位執八尺黃銅長棍的男子,微欠下身子,恭聲問道:“獨老,可有推論了?”
眯眼睜開一絲,獨老似笑非笑地搖搖頭,沒有答話。
男子見狀,稍皺起眉頭。
獨老的反應,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往日裡,只要旁人問道,這位老謀者,縱有不解也會爲問話者說道一番。像今日這般,似是而非的沉默,則是從來沒有過的。
“可是七星所爲?”男子再問。
獨老沉沉合上眼皮,再沉沉打開,含笑緩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如若真要飛來橫禍,又有誰能躲得過?安吧…”
獨老似乎並不想過多揣測與推論此間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在說話的同時,他後挽着兩手,邁開腳步,越過了前來問話的幾人。朝着院門的方向,蹣跚離去。而方信,也非常默契地,打着油傘跟在一旁,與其並肩同行。
“禍到臨頭,如何是好?”
看着兩道離去的身影,這位問話的男子仍不甘心地,轉過身去追問道。
獨老未有止步,伴清風細雨,逐漸行入茫茫白霧之中。當兩道身影即將消失之際,清風才帶着細雨,送回來了一句話語。
“隨波逐流應天命,順勢而行看造化。”
“……”
話聲迴盪,悠悠消弱。
遠處的人影已無蹤跡。剩幾位沉思在話語中,迷茫在細雨裡的蓑衣人。語有深意,難以琢磨,此間的事情居然涉及如此深遠,讓人不由得產生一絲驚訝…
風淅淅,雨綿綿。
心有不解,話亦難言。
遙北望,岳陽樓。
千丈高樓入雲天,過細雨,破雲霧。似與天公比高,可終究沒天高。便也就見不着,天上那一抹陽光燦爛了。
頂樓。
北風帶雨,由虛掩着的窗臺,吹入。輕拂過場間幾人的髮絲與衣裳,又撩起幾頁堆積在大圓桌上的信紙。爾後,它就像是一位頑童,甩一甩尾巴,便又從南面的窗戶,悄然離去了。
譁…
坐在窗臺邊上的商賈男子,隨手翻過一頁賬本,拿起毛筆往自個舌頭上舔了舔,接着在賬本空白處,寫下幾個小字。
“京都崩天,三聖聯手,斬一道王者天罰,這是大事…”
又寫下幾個字…
“但,自家門口起這麼大風,這事兒也不見得小呀。而,我們卻至今沒人收到準信。那,這風是不是太詭些了?”
吱吱…
商賈右側,一位光頭男子擰着根金枝,正挑逗着懸掛在窗前鳥籠裡的,兩隻小金絲。有意無意間,他的餘光總是瞟向不遠處,那道肉山似的身影。
“這就得問咱們的金大掌櫃咯。千萬裡南域,有金子的地方,就有金家的線人。若連他都沒有準信,那咱們費再多心思也白搭。”
金枝觸一觸籠子裡的金絲…
“我說得對吧小花梨,嘖嘖。”
“呵呵…”
巨大的肉山,抖了一抖。伸出巨大的手掌。從旁邊的果盤中,拈起一顆紫得發黑的葡萄,放入嘴中,細嚼:“這事不急,用不了幾天就能有準信了。你們要真閒得慌,就好好打理下翻帳的事兒吧。這事,纔是急事…”
譁…
商家翻過一頁賬本,又寫下幾字。
“帳,自然要翻,我也是天天都在翻。只不過,這隨手翻翻,賺幾個銀子也就罷了。若弄不好,把咱們的船給掀翻了,那可就嗝屁了。”
“呼…”
“你怕了?”廳堂另一邊,坐在搖椅上的老嫗,把着煙桿,吐一口白煙。
“賭這麼大,誰心裡不都得顫顫一陣啊?”
“怕就出局吧…”
巨大的肉山,扭頭看着商賈:“沒人會攔你。”
“呵…”
似笑非笑,翻一頁賬本,寫幾字,再翻一頁。商賈就此不再回話。而,那座巨大的肉山,則接着掃眼此間其餘五人。
沉聲正色,繼續緩緩說道:“很久之前,我就說過了。咱們商道有兩利,小利與大利。”
“利小者,謀人謀財。有個金銀萬擔,便可圖一生榮華無憂。利大者,謀天謀勢。與金錢無關,求的是宗族昌盛,與世長存無憂。咱們做買賣,向來講究生生意意,謀財不害命。最終賺來的銀子,還得有這個命去花。”
“這道理,我想諸位都懂…”
話緩,頓一頓,待回聲稍逝片刻,恐怖的大嘴再咧開兩分,繼續道:“道不同,不相爲謀。是謀小利,還是圖大勢,諸位各取所需便是,金某絕不阻攔!”
話罷,聲止。
剩最後一句重語,恰如虎嘯山林的餘勢,與悄然入屋的微風,徘徊在每個人耳邊…
久久不息。
“你言重了。”
輕搖着的紙扇,稍稍緩下一些速度。坐在圓桌邊上的書生,單手執起茶壺,滿上一杯清茶,爾後細細泯入一口:“同在屋檐下,哪能不同謀啊?”
“……”
咄…
放下茶杯,輕搖着紙扇,書生瞟去一眼坐在角落的師爺。而師爺則點點頭,兩人似乎在無聲中,達成了什麼默契。片刻之後,書生忽然轉了個話風,不鹹不淡地問道:“你可知道,是哪一位大人物在岳陽佈局?”
問題,有深度。而現在問出,則顯得有些突兀。至少,這個話題不適合問,因爲它在代表着一種懷疑的態度。
但,金不換也沒介意,笑開的大嘴,收起咧痕。
“很快便知,不急這一時。”
“何時?”
“正月十五,瀛水河上。”
“……”
莎…
風隨話落,漾起杯中漣漪,吹散一絲書生的髮梢。
青絲拂臉,細長的眼眸,沉落三分。坐窗臺邊上記賬的商賈,放下了毛筆,合起了賬本。逗鳥的男子,跳了跳眉毛,停下了手間的動作。而,那一直無話的師爺,則攏着袖子,緩緩站起了身子,朝着北面的窗戶邁開了步子,行思。
一息之間,短短八字,就宛如一面蔽日的烏雲,頃刻便讓此間蒙上了一片,揮之不去的陰霾。因爲,這四字一話,在回答書生這個問題的同時,其實也是在隱隱約約地,預示着上一個問題的答案…
沉,思。
正月十五,元宵佳夜。
於普通百姓而言,點燈禮佛,燒香敬神,一夜魚龍舞。這是一個,不亞於元夜與大年的,佳節賞月夜。但,對於某些身在江湖朝堂間的貴人與大能者而言。這,則是一個,點燈哀思,燒紙焚香,緬懷故人的祭夜!
任誰都不會忘記,十三年前,那一個哀嚎傳遍千萬裡大唐的元宵夜晚。
那一夜…
在舉國歡慶,點燈賞月的同時,
五十萬禁軍,領旨帶刀進太極。八十萬天策,應令出驪山入東北。千百城池,萬萬守兵,執兇刃,列攻陣,戰備大唐八方。月黑風高,長夜無眠,在那座通天高塔的一聲令下!寒刀落,哀嚎起,血染長空!上至當朝文武百官,下至村鎮小吏,歸隱老臣,以及那片夏氏的四萬裡封土。只要能和那位三朝太傅扯上丁點關係的人和物,皆在一夜之間,化作了亡魂與春泥。
從此往後,朝堂之上,再無夏隱二字,亦無夏系一人,更無太傅一系。
而朝堂之下,那些受此事牽連的官員子嗣,則在真武山的那位大長公主的庇護下,被送到了岳陽七星。就此之後,七星院便多了個雅號。
人稱,孤兒院…
至於,那一夜,另外一位主角的人和事,則更加廣爲人知了。
安王送妃入太和。
悽切哀嚎誰不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