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湖西,鐵扇門正大門外。
兩道人影,迎着夕陽,並肩沿畔站立。
是獨老與方信,至於那位持玉簫的婦人…
則不在了。
是道不同,不相爲謀。
當請客入屋,品數盞紅袍聽水,那位妖嬈美婦,說出那一番煞人臉面話語的一刻。這位向來低調隱忍的洛溪齋執掌,便再也忍不住盛起一番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了。
讓她這堂堂一院府執掌,拱手相讓那祖輩創下的數百年基業,爲人所用。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所謂,士可殺不可辱,若非這辱人者身手不凡,更若非此事所涉及的秘辛事關重大,讓人不敢有半點輕舉妄動。否則,她必然就是祭一記玉簫瘋怒,嗜血當場了。
然,最終她還是理智戰勝了憤怒。揮一揮衣袖,打翻了一盞聽水珍茶,擱下一句狠話,選擇拂衣而去。
這是敢怒不敢打,同時也是對手,實在太可怕。
雖然,她有這個膽子拒絕那貴人的共賞明月,但她絕對沒有那個膽子,在那盤恐怖的棋局面前,耍她那個掌門威風。因爲,那是找死…
至於,婦人走後,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說很多了。
這話兒說開以後,無非就是道同與不同的問題。同即留,不同即走,這是自然的規律。而能繼續留下來,品紅袍聽水的四人,那必然就是志同道合者了。同道同謀,相談甚歡,此間輕語的話題,也從最開始的貴人邀明月共飲,聊到了天下大好山河,南凕北茫,風土人情。那是有說有笑,全然沒有初次見面的半點生分作態。
只是,在這談笑之間,又有多少逢場作戲,真話假話。那不得而知了。
就這樣,甚歡的相談,一直持續到黃昏即將落日前後。四隻信鳥,相隔一個時辰左右,陸續由門窗飛入場間。這,方纔給場間興意帶來了一番不大不小的變化。
解信卷,閱一眼,撩起的一番無傷大雅的驚訝。
其實呀,說白了,這驚訝也很假。一紙信箋北茫來,這事情到底有多大,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互相不點破罷了。
虛與委蛇,再草草說道幾句真真假假的客氣話。此間便也就草草地曲終人散了。
也就有了現在這一幕…
聽雨湖畔,聽雨風吹,送客行。
“他兩到底是哪一邊的?”
手把羽扇輕搖,看着遠去的黃金大輦,方信有些惆悵。兩眼惆悵之中,還帶有一絲不甘的神色,這很值得讓人回味。
“他自個不說了?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兩個滿身銅臭的買賣人,爲了利兒,又哪裡來的立場可言?無非都是東牆倒,西牆立,一籮筐雞蛋,放兩籃子的膽小鬼罷了。”而此時獨老的面容,也相去無幾,卻多了一分鄙夷。
“但,敢在那棋盤上蹦躂的螞蟻,這膽子可小不得呀…”
客人遠去,餘影已成殘線。方信把着羽扇,朝着前方湖畔做了個邀請的手勢。獨老會意,邁開步子。兩人便緩緩地沿着湖畔樹蔭,踏青慢行而去了。
“您老認爲,這次的風,可能真起?”
邊緩步走着,方信邊淡淡問道。
“可能性不小。”
獨老把算盤挽在佝僂的腰背後,想了想,再說道:“北人南來,來位痞子王。過北關,不御禽騎,無非就是想說上一段話,佈下一道挑撥離間,好爲日後風起,把準風向了。這都在情理當中。”
“應該不全然吧。如果真是這麼簡單,那位就不配被世人稱爲鬼謀了。”方信道。
“必然不全然。”獨老果斷說道。
“南邊這位,唱了一出千里傳音的戲碼。那北邊那位,必然就得還一道隔山喊話的迴應纔是。而,夏淵在門關前,點出北邙關那位的生死日期,漏的便正是那道風起的契機!”
“恩。”
隨聽雨湖色,兩人悠然漫步。清風攜着淡淡的話語,撫弄着細細的楊柳枝。
方信並無多少驚訝,他淡淡地接着這話的尾端,補充說道:“說的應該就是,明年嚴冬時,軍神大限日。北邙雄關,再無聖人庇護之時,便是棋局重啓的契機。我說得可對?”
“對一半。”
獨老指了指側邊不遠處的沿湖石凳,嘆聲說道:“哎…人老了,這腿不好使喚,走兩步就得歇歇,咱坐回吧。”
說着,他便先一步往石凳走去,坐下。接着,又拍拍一邊空位,示意方信也坐下。待放方信坐下後,好一會兒,獨老方纔平下幾口乏氣,繼續沉吟說道:“就如那翻挑撥離間的話一樣,若軍神倒下了,這二十年來,北邙關所屯下的百萬黑蟒,可就真成一塊大蛋糕了。京都的人想收,北邊的人也想收,甚至連那位小都督自己,也會有別的心思。這樣一來,人心可以就得亂咯…
一嘆許久,獨老緩了緩。
“所以說,這一計歹毒呀。
用一個殘酷且不爭的事實,作爲離間的誘餌。無論一計成敗與否,最終得益的,還是鬼謀這一方。不損一兵一卒,成則收百萬雄師,敗則能離間軍機,再不濟最少也能讓京都那邊猜忌一番。
這纔是鬼謀的明謀詭道之要害處啊!明謀取人心腸,藏陰謀百道,道道謀藏謀。讓你看都看不清楚,他藏的是啥。”
方信似有明悟地搖着扇子,點點頭。
“按北邙關的反應,那鬼謀應該是計成了。”
“只是…這洪破天的手段,未免太過低劣了。夏淵闖關,他只是與其交手一剎,便擺地截,死守不攻。就連狠話也不放一句,這和反叛,又有何區別?這,不像是他的行事風格。”
“區別很大…”
夕陽移一絲,潺潺水波迎着霞光,照射着兩位賞湖人兒的臉頰。
獨老渾濁的老眼被刺得眯下了一些許。他擺擺手,不知道是否定方信的話語,還是驅散這討厭的夕陽光…
“在鬼謀唱一出隔山喊話的同時,北茫關那位軍神,又何曾不是在趁機吼一曲逼良爲娼呢?”
“呵呵…”獨老一笑,再道。
“如果要叛變。洪破天大可調轉槍頭,直入大唐腹中東南。又或按兵不動,待他日戰起,來一個裡應外合。更甚至可以真正打上一場慘烈大戰,用以迷惑人心。這無論哪走一步棋,都比現在的扭捏作勢來得划算和巧妙。
但,他恰恰就走了最麻煩的一步廢棋。”
“這是爲何?”
獨老的話本應還有後續,但方信似乎聽得有些着急,便沒忍住插話問去了。
手指當不陽光,刺眼的金線仍舊透過縫隙,刺在獨老的臉上。他乾脆把臉側向方信,半眯上一隻眼睛,無視這煩人的夕陽。
“因爲,那位軍神在爲自己處理身後事。他在給京都塔裡那位,傳去最後的通牒。”
“……”
眉頭凝皺。
很顯然,獨老這話,方信沒聽懂其中的深意:“此話何解?”
“難解,費解啊。”
“這,看起來簡單,但推算起來可是費神了呀。”
獨老稍作感嘆一聲,緩了緩語速。從腰背間拿出那副古朽的算盤,接着提起枯手,隨意地撥弄着盤上算子。邊算,他就邊細細地給方信分析道來:
“二十年前,洪破天就不足夏淵三分,之間斤兩有多少差距,他自己最清楚。
但,在北茫關外,洪破天在明知不敵的情況下,依舊要出城與夏淵對上那生死一拳。在這裡頭,就藏着一層深意。那叫風吹草動,其實就是那軍神在警告京都那位。他日若北人南下,沒了聖人庇佑的小小北茫關,是根本擋不住北人的腳步。一切,好自爲之。”
“這是其一…”
“啪啪啪…”
乾癟的嘴脣停了停,枯槁的老手依舊翻飛着摸弄算子。
“其二,就是那百萬地截盾牆,守而不攻了。百萬雄兵做一盾牆,嚴令死守。這是那位在顯示自己對這支雄獅的掌控,軍主地位。同時也是在說,即使擋不住來敵的腳步,他們也會擋。只不過,這是虛擋還是實擋,就得看京都那位,日後的造化了。仍然是好自爲之。”
“嘩嘩…”
老手一揮,一下子便規整算盤上的所有算子。
“這兩番話,雖然都是威脅。但放在這個節骨眼上來說,卻恰恰可以破了鬼謀的七分算計,讓京都那位看到他最真實的心思。這謀,着實也不低啊…
甚至可以說是非常高,高得我都不得不佩服,這位軍神的高瞻遠矚和隱忍的心性。”
“啪…”
在獨老話罷好一會兒,方信突然一拍大腿,頓時如夢方醒:
“那位軍神,早就推算到鬼謀有一步棋了!”
“呵呵…非也非也,但也相去不遠。”
獨老漸漸笑起,擺擺手:“天下皆知,鬼謀要走這一步棋,那是必然的事情。只不過,爲了等鬼謀這一手落子,那位軍神,估計是苦苦熬了二十載光陰咯。”
“您意思是?”
“人之將死,心事未了,所以長熬。”
“……”
意味深長。
羽扇放一邊,兩手撐在雙膝間,平下一些噪意。
看着獨老這一抹極其深沉的笑意,方信似乎,忽然間想通了許多。
許多許多,從來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那是二十年前,
那一場幾近滅世的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