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遮白月,霧鎖深山。
不久之前還是漫山蒼翠的永樂道山,如今已經被鮮血透染。
樹杈之間掛着殘肢,荊棘叢中扔着斷臂,死不瞑目的頭顱沿着山道咕嚕嚕亂滾,剛有停下的趨勢,又被緊跟着滾落的腦袋‘砰’的一聲撞開。
在鄒四九的規則和權限加持之下,沈笠此刻宛如猛虎下山,在神荼所控制的黃粱鬼中橫衝直撞,無人是他一合之敵。
肆虐屠戮之餘,沈笠甚至還發現體內多出了不少自己以往從未淬鍊過的武學勁力。
其中最爲強橫的兩股,一如浩蕩如洪流傾泄,一如鋒銳如刀劍出鞘。
正是屬於李鈞的淬武勁力,崩勢和鋒勁!
沈笠舉手投足之間,彷彿無窮無盡的勁力肆意宣泄,靠近的黃粱鬼潮頃刻間便被掃蕩一空,沖刷成滿地白骨和碎肉。
至於那些什麼符篆和飛劍,落在他的身上根本就不痛不癢,就連破皮都顯得十分勉強。
“沒想到啊,鄒爺在黃粱夢境之中居然這麼猛?!”
沈笠在心頭不住驚歎,直到這時候,他纔算是切實體會到了鄒四九的真正實力。
不過更讓沈笠感覺震驚的,是體內破鎖的動靜噼裡啪啦的響個不停。
雖然明白只是一場夢境,但是他對於獨行武序的理解卻是在實打實的提升。
“難不成還真讓自己發現了獨行武序另一條晉升的方式?”
就在沈笠胡思亂想之際,四周晃動的身影突然間變得稀疏。
殘存的黃粱鬼羣如潮水般向四面退開,眼帶驚懼的看着這名站在屍山血海之中的武夫。
它們怕了。
雖然它們的身上都垂掛有操縱的牽絲,但不代表它們就真的只是一些沒有自我意識的死物。
相反,這些黃粱鬼是從永樂洞天鏈接的數百個不同的夢境之中誕生而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樂,與人無異。
在現世過去的數十年時間內,它們已經在各自的夢境之中循環往復了成千上萬次人生。如今在神荼的‘造夢’之下,他們都認爲自己是歷經劫難之後成功衝破了小世界的束縛,飛昇‘仙界’的得道之人。
自己就是如假包換的永樂道序!
只是它們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爲什麼在‘仙界’的宗門之中會有一頭如此強大的邪魔。
而那位接引自己的‘仙人’,爲什麼又會被人打成這樣?
仙人難道不是無敵的存在嗎?
無數雙錯愕不安的目光望向山頂三清殿所在的方向。
一處雨水積聚的泥坑之中,神荼頹然跪地,頭顱低垂,點點殷紅順着雨珠不斷滴落。
鄒四九雙手插兜站在坑邊,轟鳴不止的大雨在他周身一寸前就自行左右繞開,似根本不敢沾染他的身體。
“想清楚了嗎?把你的這條夢主規則讓渡出來,我可以放你離開這座洞天。反正你們東皇宮的九君我已經殺過不少,實在有些厭煩了。”
“鄒四九,你當真是殺煩了還是因爲你清楚你其實根本就殺不死我?”
神荼緩緩擡起頭來,雨水和鮮血混雜的臉上表情平靜,絲毫不像是一個即將身死之人。
“你是東皇宮沒有預料到的是一個異數,但不代表你就有能力跳出天意。黃粱幽海,慾望浮沉,不管你怎麼掙扎,最終也不過只是孽海情天的囚徒,永遠無法得到超脫。”
“能說點咱能聽明白話不?就算你死到臨頭還想裝深沉,那也要分分場合吧?”
鄒四九眸光輕蔑:“跪在地上打機鋒,我橫看豎看都看不出有什麼威懾力啊。”
“你當然明白我在說什麼,只是你已經沒有機會了”
砰!
一條凌厲的腿影直接抽碎神荼的頭顱,破碎的話音和飛濺的鮮血一同被呼嘯的風雨刮走。
“等你們東皇宮給機會,鄒爺我早就不知道死多少次了。你不交,那我就只能送你走了。”
神荼殘缺的屍體摔倒在橫流的污濁中,卻十分詭異的破碎成一片光點,飄蕩昇天。
鄒四九目光微沉,擡頭看去。
當他的視線撞上這些光點的瞬間,似將其觸發,一幅幅畫面在的他眼底遊走掠過。
那是霓虹璀璨的繁華街頭,鄒四九孤身一人漫無目的的遊走,投影在他頭頂上的算命招牌照出一雙空洞迷茫的眼睛,身上那股寥落如有實質。
是他拿出積攢許久的寶鈔終於換來一道後門之時欣喜若狂的笑臉,是他站在新開業的和平飯店前的躊躇滿志的興奮和期待。
是重慶府十八梯貧民窟陰暗逼仄的巷道,是在烈火中熠熠生輝的金樓,是倭區黑龍資本地下的剝離場,是遼東大雪之中送葬的隊伍,是被血肉淹沒的城市之中,天闕衆人不甘的怒吼
能夠觸發畫面的光點凌空爆燃,斑駁的光影扭曲舞動,像是夜雨小路照明的火把,又像是大霧行船指引的燈光。
本該隨着神荼死亡而消散的牽絲,卻並沒有消失,反而變得更加清晰。
被沈笠殺破了膽子的黃粱鬼潮突然間變得亢奮不已,再次嚎叫着捲土重來,渾身散發的氣勢比之前更加強橫與兇殘。
當沈笠在視線被鬼影徹底遮擋的瞬間,他也看到了那高空之上的異樣。
一道道身影從扭動的火光中浮現而出,高矮胖瘦,不一而足。
卻無一例外穿着一身樣式古舊的黑袍,高冠博帶,似從漫長曆史之中邁步走出的古人。
鄒四九面無表情的看着他們,這些人或是素昧平生,或是記憶猶新,甚至有的剛剛纔死在了自己的手中。
無論認識還是不認識,此刻都有一個聲音在鄒四九的耳邊響起,爲他一一介紹。
在東皇宮中君號‘覡君’的陸弧,寫下夢主規則【禁血樊籠】。
君號‘魘君’的天粵,寫下夢主規則【日月如梭】。
君號‘司命’的趙寅,寫下夢主規則【牽絲戲場】。
君號‘燭龍’的神荼,寫下夢主規則【桃都破障】。
君號‘殤官’的翟崇,寫下夢主規則【派衍天方】。
君號‘山鬼’的殷溫,寫下夢主規則【億夢聽風】。
陰陽序東皇宮九君,此刻現身的卻只有六人。
被鄒四九搶走夢主規則的‘東君’呼惡和‘羲主’牟安並沒有出現,似乎只有他們兩人才是真正的死去。
或者說沒有了可以傳承的夢主規則,後來之人再坐不上他們的君位。
“殺不死?扯淡。”
鄒四九嘴角浮現不屑的冷笑,不止是對神荼剛纔所說的話,更是不屑東皇宮的這種做法。
天上衆人雖然同爲九君,但站位卻是涇渭分明,和鄒四九交過手的是趙寅和神荼等人落後一步,散在名爲翟崇和殷溫的兩人身後。
而在居中的位置,卻是空空如也。
只有無數的火光在這裡匯聚,一道身影在其中若隱若現。
“恭迎神君。”
東皇宮衆人齊齊拱手行禮,神情崇敬,如出一轍。
“又是他娘這種狗屁倒竈的做派,真就是玩兒不膩啊?”
鄒四九雙手環抱在胸前,挑着眉頭,嘴裡罵罵咧咧,可目光卻一動不動注視着那道逐漸清晰的身影。
在無人注意之處,他扣在臂膀上的手掌青筋分明,死死抓握着手臂,似乎在用這種方式阻止自己如他人那般拱手行禮。
火光湮滅,步出一名長髮披肩的青年。
與此同時,鄒四九耳邊迴盪的話音也說出了對方的身份和姓名。
正是缺少的最後一名九君,也是陰陽序東皇宮真正的主人!
君號‘神君’,陰陽序二衍尊,詹舜。
“鄒四九,你明白你此刻的處境了嗎?”
終於見到了陰陽序中真正頂尖的大人物,若是放在沒有遇見李鈞之前,鄒四九或許早已經納頭就拜。
畢竟在帝國四處流浪的那段日子中,他曾經無數次在心頭感慨,幻想自己要是有朝一日能結識這種人物,一定要不擇手段的接近對方,鞍前馬後,肝腦塗地,然後過上背靠大樹,富貴榮華的日子。
再也不需要用強撐着一條爛命,在這個污濁的世間四處打滾。
但此刻當幻想變爲現實,鄒四九心頭卻毫無半點波瀾,甚至莫名覺得有些可笑。
“當然明白,什麼浮黎,什麼張崇誠,不過都是些騙人的幌子。你們這羣當兒子的,也沒膽子去跟當上了黃粱姘頭的張希極拼到底,能搶到永樂宮這半成權限應該就算是心滿意足了。”
鄒四九雙手抹過鬢角,張口吐出一口白霧。
“所以,你們這次真正的目的,應該就是鄒爺我手中的那兩成權限吧?”
詹舜聞言點頭,他臉上的五官頗爲詭異,在不同的面貌間不停切換,男女老少,青壯婦孺,不一而足,讓人根本看不出到底哪一張臉纔是屬於他的本來面貌。
看不到臉,自然也沒有表情可言,只能聽出他話音中帶着淡淡笑意。
“這是你自己看明白的,還是張峰嶽告訴你的?”
鄒四九冷笑道:“張老頭做人比你們要實誠太多了。”
“這麼說是,你是心甘情願要爲張峰嶽當一次誘餌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鄒爺我向來的原則都是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別人給我笑臉,我可不會還個白眼。”
“看來你的性格和跟傳統的陰陽序有很大區別。”
詹舜語氣若有所思:“這種情況的發生,可能是跟李鈞那個獨行武序有關,也可能是源於你對自身經歷的苦難的不滿,所以讓你的人生軌跡發生了變化。”
這種說話方式,鄒四九並不陌生,在他偷偷炮製劣等夢境兜售度日的時候,也曾常用這樣的說辭。
但從不是用在活人身上,而是用來分析一名夢境虛構的角色。
或者用在一頭意外衍生而出的黃粱鬼身上。
“你剛纔提到了別人給你笑臉,你便會還報善意。那你覺得他們現在笑的如何?”
詹舜話音剛落,除了君號‘殤官’的翟崇和君號‘山鬼’的殷溫之外,其餘四名東皇宮成員竟同時對着鄒四九露出無比燦爛的笑臉。
這詭異的一幕看得鄒四九渾身汗毛霎時直立。
眼前這位神君的說話和行事是如此怪誕,帶給鄒四九的不安遠勝過任何狠話和威脅。
“鄒四九,你是一個十分不錯的研究物。或許本君可以嘗試把你拆開,正好填補空缺的兩個君位。”
詹舜從黑袍下伸出兩隻手掌,“一個是性如烈火,恩怨分明,執掌夢主規則【大夢無疆】和【長夜封遺】。”
“一個心腸冰冷,殺伐無情,執掌【天地同壽】和【永鎮黃土】。這樣搭配的效果應該會很不錯。”
詹舜臉上變幻的五官突然定格在一張孩童的笑臉,雙手合攏,撫掌而笑,爲自己的構想雀躍不已。
“鄒四九,你覺得如何?”
“真他孃的是頭不知所謂的怪物”
鄒四九再也按捺不住心頭橫生的殺意,可下一刻,卻驀然皺緊了眉頭。
直到生出動手的念頭,他才發現自己手中的四條夢主規則竟不知何時全部陷入了靜默之中。
“夢主規則的本質是黃粱給於值得垂青的子嗣後代的獎賞和庇護,你既然不敬黃粱,那我便替祂收回對你的恩賞。”
立身空中的東皇宮神君洞穿了鄒四九心思,站在他身後的神荼和趙寅飛身掠出。
一人探手從虛空中抽出銳利長劍,一人轉腕抓住漫天垂掛的牽絲,直奔此刻‘手無寸鐵’的鄒四九而來。
“果然不是人人都是老李那個妖孽,有能力跨序跟人動手。”
鄒四九擡手揉了揉眉心,似乎並沒有被夢主規則的靜默影響太多,口中自語笑道:“還好,鄒爺我向來不喜歡一個人孤軍奮戰。”
“是吧,袁姐?”
恰在此時。
“當然,欺負誰家沒有兄弟姐妹?”
突兀響起的清脆話音,在整座洞天內激盪迴響。
沒有鮮花亂墜,也沒有地涌金蓮。
就在這毫無半點禪意佛韻的話音之後,漫天的狂風暴雨戛然而止,道道天光撕破重重烏雲。
和沈笠激戰正酣的黃粱鬼潮如冬日暖陽下的薄冰,一身皮肉骨骼緩緩融化,繼而消弭在泥土之間。
奔襲半途的神荼和趙寅同樣沒有逃過天光的照射,並燒成一片飛灰,接着又在詹舜的身後再次出現。
“躲開。”
鄒四九身後漣漪盪開,一隻潔白纖細的手掌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一張冷豔的面容漣漪之中浮現出來
不見往日的嫵媚動人的風情,卻也沒有成佛作祖的仁慈悲憫。
袁明妃站在鄒四九身前,與空中的詹舜漠然對視。
佛序二的十方菩薩。
陰陽序二的衍尊。
永樂洞天這座行將崩塌的小廟,今天硬生生闖進了兩尊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