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廣地區,嶽州府。
燃燒的閥樓之中,一顆人頭衝起,猩紅散落,焦糊的空氣中頓時摻上幾分刺鼻的血腥味。
“這是最後一家了”
跳動的火光照亮楊白澤的臉,眉宇之間滿是深深的疲倦,緩緩吐出一口堵在胸口的濁氣。
如今整個南直隸範圍內,所有依舊忠誠於春秋會的死硬分子已經被盡數拔出,無一遺漏。
負責執行的楊白澤在這段時間幾乎沒有閤眼,帶着商家的法序四處奔走,所到之處用橫屍遍野來形容也毫不爲過。
不過也幸好有嚴東慶的突然抽身叛逃,讓春秋會羣龍無首。再加上李鈞的強勢介入,將春秋會的高層屠戮一空,導致會內人心渙散。人人自危之下,不少門閥家族爲求自保,自行清理了族中的春秋會成員,省了楊白澤極大的功夫。
當然,最關鍵的一點還是春秋會背後的扶持之人選擇徹底放手。要不然一個根植在儒序內部多年的龐大勢力,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灰飛煙滅。
甚至到了此刻,楊白澤也依舊清楚,在這些門閥之中還有春秋會的餘孽殘留,只待某天嚴東慶振臂一呼,立刻就會死灰復燃。
不過,不管怎麼說,這座昔日有望能夠撼動新東林黨在儒序內霸主地位的新黨派,眼下已經成爲了過去式。
至於未來有沒有可能再次出現,楊白澤並不擔心。
因爲在他看來,唯一有能力復興春秋會的嚴東慶,幾乎沒有活下去的可能。
就算沒有李鈞,龍虎山在不榨乾他身上最後一點價值之前,也絕對不會輕易讓他脫身。
“置之死地而後生.死地好至,後生難求,古往今來有幾個人做得到?”
楊白澤朝着遠處站在屍體旁的商戮點了點頭,擡手拍去飄落在自己肩頭上的些許灰燼,也順勢拍散了心頭繁雜的思緒。
“現在還不能休息,老師那邊剛剛遇襲,接下來肯定還會有更多的動作。這場搏殺,如今算是正式拉開帷幕了.”
楊白澤思忖間,一股寒意驀然纏上心頭。他下意識回頭,只見倒塌的閥樓門外,竟詭異的下起了一場鵝毛大雪,隆冬臘月般的冰寒蔓延不止。
長街兩側的燈光忽明忽暗,凝固在路面中的陰影宛如活物般不停蠕動。
一道道身影接連站起,它們或是完整,或是殘缺,有的是常人模樣,也有的四肢變形,呈現出一副怪誕猙獰的模樣。
但無一例外,都長着一張楊白澤十分熟悉的面容五官。
赫然都是死在他手中的春秋會成員!
焚樓的焦糊和鮮血的腥味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揮之不去的腐敗臭味,從這些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身上傳出。
除了那灼心的臭味外,還有低沉沙啞的哀嚎與軀體掙扎的骨響此起彼伏,營造出恍如鬼蜮的恐怖場景。
羣鬼環侍之中,站着一名頭戴着黃金面具的黑袍巫祝。
楊白澤看得清楚,滋生鬼怪的陰影正是從對方腳下蔓延而出,不知道多少隻胳膊的影子正順着他的袍腳往外伸着。
“嗯?”
腳底的異樣讓楊白澤低頭看去,只見自己所站之處不知何時鋪滿了一地的碎肉骨茬。腳掌起落,竟能夠拔起一片粘稠的紅絲。
“構造的還真像那麼回事兒”
楊白澤咧嘴一笑,兩腿之間卻突然傳來咕嚕嚕的滾動聲響。
一顆人頭從後方穿過雙腳,滾進楊白澤的視線,正面朝上,一雙充斥着怨毒的眼眸死死瞪大,崩裂的眼角有血水蜿蜒流下。
“賠我的命!賠的我命!”
淒厲的尖叫聲中,有勁風直撲身前。
楊白澤猛的一擡頭,一張慘白如紙的臉已經撞到面前。‘死而復生’的‘徐海潮’如野獸般張開大口,朝着楊白澤的咽喉咬去!
噗呲!
虎口擠進利齒,五指扣住面門。
跟入這座夢境的商戮站在楊白澤身側,單手將‘徐海潮’舉起。
“是東皇宮的人,小心一點。別讓這頭耗子找到漏洞,偷了你的心。”
面色冷峻的商戮叮囑一聲後,揚腕往下一挫,接着隨手往外一甩。
‘徐海潮’摔落地面,一條脊骨寸寸斷裂,卻還在地上如蛇般不住扭動,眸子死死盯着楊白澤,一口森白牙齒不斷開合撞擊。看的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你就呆在這裡,等我先破了這座夢境。”
楊白澤手中一重,就見商戮將一個觸感冷硬,形如秤砣的東西塞給了自己。
驀然間,楊白澤感覺自己腦海裡莫名其妙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似規則條款,又像是裁斷文書,想要看個仔細,卻只能模糊看見其上寫着自己的名字,旁邊是硃紅筆跡寫着的‘無罪’二字。
還沒等楊白澤回過味兒來,耳邊響起一聲利器顫鳴。
錚!
商戮的手中多了一把通體漆黑的法尺,乍看去仿如一把鋒刃狹長的長刀。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楊白澤總感覺在這座夢境之中,商戮身上散發出的威壓遠比在現世之中要強。
“黃粱夢境,也不是無法之地!”
一個念頭躍然於心,楊白澤視線中有黑影閃過,商戮已經衝出樓外。
噗呲!
尺身從‘徐海潮’揚起的面門上劃過,如火刀切油般,將身體豎向劈開。
商戮腳下不停,揚臂橫揮,手中法尺灑出一片黑色弧光,迎面的幾名鬼怪並未被弧光掃中,飛撲的身體卻猛然釘在原地,如墨般的烈焰從口鼻中噴出,頃刻間將他們的身體灼燒成飛灰。
殘留的煙氣升騰繚繞,凝聚出一模一樣的‘奸黨罪’三個字。
瀆職、惰政、故殺、貪污、惡逆.
吏律職制計一十五條、公式計一十八條.
商戮如同踏出地府的判官,以律審判諸多擅逃的惡鬼,明正典刑,無枉無漏。
法尺所過之處,一衆春秋會黨徒無人可擋,甚至連哀嚎聲都發不出,便被律法火焰由內而外燒成灰燼。
不過奇怪的是,即便環繞周身的鬼衆正在飛速消弭,那名頭戴黃金面具的巫祝卻依舊紋絲不動。
只有被兩側樓宇擠成一線的天縫中落下的雪花越來越大,越來越密。
“擅竊官員夢境,此罪一。”
“虛構鬼蜮惡相,此罪二。”
“褻瀆亡魂安息,此罪三。”
“黃粱犯法,與現世同罪!伏!”
商戮厲聲暴喝,手中法尺高舉,朝着趙寅當頭劈下。
鐺!
一聲巨響蓋過了迴盪的宣罪和判罰聲。
人死夢破的場景沒有出現在楊白澤的眼中,站在遠處的他眉頭緊皺,凝重的目光落在商戮突然靜止不動的背影上。
“大明律很多年沒聽人提起過這個東西了。”
黃金面具下傳出趙寅輕蔑的話音,“只是本君問你,如今這夢裡夢外,哪裡還有律法,哪裡還有規矩?”
“有”
緊閉的牙關中擠出一個冷硬的字眼,保持着劈砍動作的商戮被大雪逐漸覆蓋。
“即便有,也不是你們已經分崩離析的庶民之法,而是東皇宮訂下的新世界的規矩。”
“本君,便是新法!”
趙寅緩緩擡起右手,衣袍下探出兩根白皙如玉的手指,曲指彈在法尺之上。
鐺!
顫音迴盪,一股震盪餘波陡然擴散,掀起滿地的積雪,如雪崩般席捲四面。
風雪撲面砸來,楊白澤本能低頭,擡手擋在身前,雙腿彎曲,卻依舊被吹的向後倒滑。
不知多久之後,楊白澤感覺面前的壓力一輕,急忙擡頭看去。
之前鼓譟的風雪已經落定,商戮和那名陰陽序的身影也一同消失不見,連帶之前的城市街道也變得面目全非。
可莫名的,楊白澤卻覺得眼前這些低矮破敗的房屋樓宇似曾相識。
“綿綿州縣?!”
楊白澤瞳孔驟縮,深藏在腦海之中的記憶決堤般洶涌而出,雙手猛的緊握成拳。
眼前明明是一片冰天雪地,卻有熾烈的高溫灼烤着後背,火蛇撕咬梁木的噼啪聲響不絕於耳,其中還夾雜着似有若無的嘆息。
楊白澤僵硬轉身,映入眼中是一座被大火包圍的宅院。
房倒屋塌的廢墟中臥着殘破的屍身,折斷的牌匾被人扔在臺階上,“詩書繼世”四個金漆大字在火光中亮的刺眼。
唯一殘存的正堂中,兩把太師椅並排擺放,不怒自威的白髮老者和麪帶微笑的年輕書生分坐左右。
“楊白澤,老夫且問你,可有辱沒我楊氏名聲?”
“小白澤,二伯且問你,離家這段時間,過的可還算安好?”
一聲嚴厲的質問,一聲柔情的溫詢,截然相反的話音同時在耳邊響起。
楊白澤看着這兩張不止一次在自己夢中出現過的面容,再也無法維持心神的平靜,嘴脣翕張,卻是無數話語堵在喉頭。
“扭扭捏捏,哪有半點像我楊虎躊的子孫?”
老人擡掌重重一拍扶手,怒道:“又如何能揚我楊家威名?”
“爺”
儘管手心中的秤砣滾燙如火炭,即便清楚知道自己此刻是在別人構築的夢境之中,可楊白澤還是難忍那股觸碰心底的悸動。
靛藍的官袍浮現於身,頭頂束髮的儒冠延展成一頂烏紗,兩根對稱的帽翅彈出,清脆的飛禽鳴叫回蕩火光之間。
迎着老人欣喜的目光,楊白澤彎腰垂頭,想要拱手抱拳,卻發現袖管中不知何時變得空空如也。
秤砣哐噹一聲掉落在地。
楊白澤似對一切毫無察覺,依舊躬身道:“不孝子白澤,入仕晉序,先爲倭區犬山城宣慰使,後爲松江府華亭知縣,治下百姓不受鴻鵠禍亂,不受黨爭驚擾。不貪揚名,只是無愧於心。”
話音末了,楊白澤緩緩擡頭,卻已然淚流滿面,嘴角卻掛着開懷的笑意。
“二伯,白澤過的很好,您別擔心。”
“孩子.真是苦了你了。”
兩人欣慰點頭,渾不在意自己的腳下已經有火苗竄起。
楊朔哀切問道:“白澤,是楊家愧對你。我們對你沒有任何幫助,反而害得你丟了雙臂,背井離鄉,流離失所,你還怪我們嗎?”
楊白澤搖頭:“不怪。”
“既然已經爲官,既然已經爲官”
楊虎躊話音洪亮,言語卻意外躊躇,閃動的眸子倒映出那道缺了雙臂的身影,即便是心腸冷硬如他,也再說不出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老人長嘆一聲,氣勢衰墮,話音變弱,帶着淡淡的哀求。
“抽空回一趟綿州縣吧,讓列祖列宗們都看看你,讓他們知道楊家後繼有人。”
楊白澤點頭:“孩兒謹記。”
“白澤,過來,靠近一點,讓二伯好好看看你。”
楊朔擡手輕招,楊虎躊也同樣露出期待的神情。
可楊白澤卻不爲所動,眼中的目光也在慢慢變得平靜。
“孩子你怎麼了?過來啊,你怎麼不過來?過來!”
“逆子,竟敢忤逆長輩?!”
柔聲的召喚漸成兇戾的呼喊,椅中之人的表情變得猙獰怨毒,腳下的火苗纏身而上,一把火將兩人燒成骷髏。
骸骨和座椅同時崩塌成飛灰,席捲的火海徹底吞噬了整個楊家。
片片大雪再次飄落,覆蓋滿地殘骸灰燼。
“明明已經動情,爲何不願意服從?”
頭戴黃金面具的趙寅於大雪中浮現,眼神略顯疑惑。
“楊白澤,你應該知道,只要你願意,他們都可以重新復活。”
“復活?那你就太小看楊家人了。”
楊白澤搖頭嗤笑:“以後想造夢騙人,記得多用點腦子。什麼東皇九君,笑話而已。”
“找死!”
被一個低位儒序這樣當面嘲諷,趙寅不禁惱羞成怒,大袖一揮,雪地之中頓時隆出一座座墳包般的凸起,索命的嘶吼霎如山呼海嘯。
“法者,天下之程式,黃粱之秩序。民信法,則國盛。民瀆法,則亂生。”
蒼老卻洪亮的聲音突兀響起,瞬間壓過一切鬼哭狼嚎。
楊白澤扭頭看向身側,卻是一道他從未見過的身影。
飛魚服,繡春刀,亂髮如獅,神情堅毅。
身形魁梧的老人右手捉刀,一寸寒光泄出刀鞘。
“守律人?土雞瓦狗.嗯?!”
面具下傳出的譏諷突然轉爲失聲驚叫。
在楊白澤愕然的目光中,眼前敵人突然屈膝跪下,臉上面具寸寸崩裂,露出一張驚駭欲絕的臉。
“你怎麼可能找得到我?!”
咔擦
細密的裂紋瀰漫眼前,這座夢境竟開始破碎。
“看來臭小子混的還不錯啊”
扭曲變幻的視線中,楊白澤聽到一聲按刀入鞘的脆音和豪邁大笑。
緊接着便是驚天動地的巨響。
轟!
視線重歸清晰,接連的驚變讓楊白澤渾身汗如雨下,大口喘息。
一道黑紅雷光從天劈落,卻是詭異的悄無聲息。
‘噗通’一聲。
一具破破爛爛的屍體扔在楊白澤腳下,幾乎凹進顱骨內的糜爛五官中,鑲嵌着幾塊泛着金光的碎片。
“我專門收着力給他留了個全屍,你要不踩幾腳泄泄憤?”
楊白澤抹了把臉上的汗水,擡起頭看向面前環抱雙臂的男人,嘴角挑起歡笑。
“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