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涼道於流州境內新修兩條驛路皆是橫向,分別通往涼陵兩州,遠不如關內三州體系縝密,這也是無奈之舉,疆域廣闊的流州僅有三座軍鎮作爲依靠,卻與北莽兵力強盛的大半座姑塞州接壤,故而在流州境內修建縱向驛路,只能方便草原騎軍的長驅南下,這是自毀邊防的舉措,退一萬步說,就算那位年輕藩王莫名其妙地衝昏頭腦,不自量力的窮兵黷武,在流州大建驛路,相信青蒼城刺史府、懷陽關都護府和清涼山都要同時造反。老嫗山右側的平原地帶,是青蒼城城下之外,最適合騎軍作戰的地形,
寇江淮兩場大捷後的第三場堵截戰選擇的地點,正在老嫗山以北兩百多裡的一處黃沙平地,那處與老嫗山的平原地形之間,有一條南北走向的巨大廊道,大體上呈現女子纖腰的收束之勢,草原騎軍若是由北向南推進,小說?此地雖然稱不上前往老嫗山戰場的必經之路,但比起繞路,可以縮短六十餘里路程,而且這條走廊並不狹窄險峻,絕算不上羊腸小道,無法設伏兩側,相反,廊道兩側山勢平緩,整條廊道寬窄始終大致相當,都在一里半左右,大隊騎軍馳騁,可以說是毫無阻滯。所謂廊道形如女子蠻腰,不過是相較於整座流州版圖而言,故而從第一場涼莽大戰的柳珪騎軍南下,到第二場大戰的寇江淮三場阻截戰,雙方都沒有看上這條曾被流民取名“螞蚱腿”的地方。
但是在浩浩蕩蕩馳援老嫗山戰場的五萬南朝邊騎,當所有人幾乎都可以看到這條廊道北口的時候,偏偏已經有一支流州兵馬在廊道中段位置,橫空出世,等候多時!
當馬欄子急匆匆回稟軍情之後,五萬騎軍的幾位北莽將領都陷入尷尬的兩難境地,清一色的流州步軍擺出死守廊道的架勢,人數在一萬四千左右,主力是西域爛陀山僧兵,還夾雜有兩三千流州本土兵馬。壞消息是以這條廊道作爲戰場,騎軍無法左右遊曳薄其陣,好消息則是那支結陣以待的步軍,並無攜帶任何大型拒馬器械,兵力本就絕對佔優的騎軍一旦撞開步陣,迫其倉皇后撤,別說是一萬七八千步卒,就是兵力再翻上一番,也不夠這支騎軍揮刀砍殺。
北莽南朝騎軍對於北涼騎軍的戰力,或是燕文鸞麾下幽州步卒的實力,二十年邊境死磕,已經不敢存有小覷之心,可要說換成其它兵馬,還真不當回事,這不是盲目自負,而是自大奉末期以來四百年,草原鐵騎靠着無數次叩關邊境遊掠中原,不斷積攢出來的巨大自信。除此之外,真正讓數位南朝騎軍萬夫長感到爲難的原因,是他們從離開駐地越過邊線到進入老嫗山戰場,不管是北庭王帳,還是近在咫尺的西京廟堂,或是南邊大戰正酣的主帥黃宋濮,都嚴令務必準時參戰,在關鍵時刻對整個戰役一錘定音,徹底消滅流州所有野戰主力,因此五萬騎軍絕不可貽誤絲毫時機!如今擺在這些南朝手握兵權的武將之前的難題,不單單是否繞路遠行,因爲位於廊道中段步陣拒馬的僧兵,一樣可以火速南撤,也許更換戰場,北莽騎軍可以更快破陣,但是快馬狂奔六十里額外路程的消耗,絕不是這些南朝軍鎮關隘大小將領可以承受的代價,再者,一萬多西域僧兵的軍功,尤其領軍主將極有可能是一顆腦袋就能換取封侯戰功的謝西陲,太誘人了!
打不打?
當然打!
於公於私,北莽南朝騎軍都覺得要在這條廊道里大戰一場,好大撈一筆戰功。皇帝陛下新近欽賜給完顏家族的那十八條鮮卑扣玉腰帶,就是最好的例子!
大功在前,體力與精神氣都處於頂點的五萬騎軍,還衝不破一萬多步軍的陣型?
廊道步陣那邊,披掛鐵甲腰佩戰刀的謝西陲坐在馬背上,舉目眺望北方。
大風拂面,好像已經能夠聞到血腥氣。
這名被譽爲大楚雙璧之一的流州副將,此時眼神堅定,臉色沉穩。
曹長卿曾經與西楚女帝姜姒私下評點一朝武將名臣,大多平平,唯獨說到謝西陲這位得意弟子的時候,破天荒地毫不吝美言,尤其以“沙場用兵,點石成金”八字分量最重,但是最後又補充了一句彷彿只是題外話的評價:謝西陲之堅韌不拔,尤勝寇江淮。
謝西陲緩緩閉上眼睛,這位連離陽年輕皇帝都恨不得招徠進入太安城的年輕人,如今是大楚亡國人,卻爲北涼將。
大楚昔年無敵於春秋兩百年,破敵所恃者有三,堅甲強弓,長槊大戟,軍令制度。在大楚姜室國力最爲鼎盛之時,曾經打得國境之北的離陽東越兩國毫無脾氣,如同壯漢拳打稚童。哪怕大楚軍力由盛轉衰,位於春秋九國北方一隅的離陽開始重視培養騎軍,但是在景河一役十二萬大戟士全軍覆滅之前,整座中原仍然堅信以形成一定規模的離陽騎軍戰力,對陣這支被譽爲歷史上最強大的重甲步卒,絕對佔不到絲毫便宜,但先後三場大戰的景河一戰,事實證明只要是在合適的戰場上,沒有足夠騎軍在旁策應支援的重甲步卒,哪怕數量再多,也只能束手待斃,未必會輸,但絕對不會獲得大勝。那場史書高度遠遜西壘壁的騎步經典戰役,一直被離陽史家兵家有意無意低估輕視,一來三場戰役,雙方真正戰死兵力並不多,僅有三萬而已,二來騎步結合大獲全勝的徐家軍,爲了防止在之後的關鍵大戰中出現紕漏,選擇慘絕人寰地坑殺八萬餘降卒,加上當時離陽老皇帝趙禮曾派出一位功勳老將與兩位趙室宗親參與協同作戰,所以趙惇登基稱帝后爲尊者諱,也不便大肆渲染。但是那場景河之戰,對勝利一方的徐家產生了極大影響,徐驍便在與部下參觀戰場的時候,蹲下身凝視一名大楚戟士的優良鐵甲,長刀劈砍,槍矛捅刺,竟是依舊大致完好無損,感嘆了一句,“人已死甲尚全,如果我有這樣的鐵甲,能死多少人?我們不能再這麼窮下去了。”
從那以後,無論如何慘烈的死戰硬仗事後都只要軍功不要銀子的徐家,每逢破營破城,開始大舉私自扣下器械金銀,離陽無數言官抨擊的中飽私囊,絕非冤枉,當然人屠徐驍也從不否認,尤其是西壘壁戰役尾聲,徐驍做出一個大逆不道的舉動,也正是此事,讓徐趙兩家的香火情用去大半,徐驍給麾下騎將徐璞和兩名義子陳芝豹和袁左宗下了一道密令,三人聯手,成功使得徐家秘密聚攏起一萬兵馬,比離陽既定的人選更早連夜率先大破西楚京城,之後更是大肆蒐羅一切能夠成箱搬走的珍寶金銀,徐驍那句膾炙人口飽受詬病的“屎好拉不好吃”,這句名言出處,便在那場搜刮之後,離陽軍方派遣使者帶兵前去問罪,徐瘸子便開門見山說了,“東西已經到了老子肚子裡,想要就只能拉屎給你們了,你們要不要吃?”據說老皇帝趙禮聽聞奏報後給氣得哭笑不得,最後徐驍只是象徵性扣扣索索給朝廷大軍吐出一些戰利品,不了了之。
封王就藩西北邊陲之後,徐驍對器械之利的執念可謂變本加厲,與其說是北涼鐵騎甲天下,不如說是兵馬之優甲天下。
這二十年裡,私販鐵器給北莽草原,離陽漫長的邊關線上屢禁不絕,享受半國賦稅傾斜的兩遼邊軍小動作不斷,極難阻絕,直到陳芝豹短暫舊任兵部尚書和顧劍棠離開京城親自坐鎮北邊,兩位兵權最重的軍方大佬在此事上緊密配合,這才成功。就算是軍法森嚴的北涼邊軍,依舊有數位實權校尉因此被就地斬首,牽連之廣,從關內將種門戶到關外實權將領再到關隘都尉最後到大小烽燧,往往是一次事發就要掉落近百顆腦袋。
草原騎軍素來不缺戰馬而缺甲器,北莽在老婦人登基後已經大爲改觀,藉着洪嘉北奔的東風,舉國上下,從冶鐵技藝到軍伍配發,皆是如此。但是遊牧民族某些根深蒂固的東西,哪怕二十年耳濡目染,依舊難以更改,就像先前那支覆滅在流州西北的南襲輕騎,名動北莽南朝的羌騎,與洪敬巖入主的柔然鐵騎並稱“邊關騎軍輕重之最”,以老婦人的遠見和南朝西京廟堂的重視,豈會連給萬人羌騎配備優良器械的底蘊和魄力都沒有?可是那支羌騎始終保持皮甲快馬短刀短矛的輕騎路線,雷打不動,這不能簡單視爲北莽騎軍的門戶之見,更多是時勢造英雄使然。
北莽騎軍的馬蹄聲響越來越重,加上廊道天然迴音,再加上北莽自認穩操勝券後的呼嘯聲,如同平地炸雷,聲勢雄壯至極。
謝西陲猛然睜開眼睛,抽出腰間涼刀,怒喝道:“結陣!拒馬!”
這次以步陣阻擊五萬北莽騎軍,謝西陲除了流州刺史府邸便有資格分配下來的五千張硬弓勁弩,還跟涼州邊軍方面討要了八百馬槊,一千陌刀!
陌刀興起於春秋南唐,重達五十餘斤,精鐵鑄就,非軍伍頭等銳士健卒不得手持,當年南唐邊境十六鎮,七萬餘兵馬,陌刀卒不過兩千餘人,戰力之強,曾被南唐舉國上下皆譽爲白刃之王,認爲若能有聚集一萬陌刀結陣鎮守國門,可擋十萬南侵鐵騎。舊南唐第一名將顧大祖跟隨當時的北涼世子徐鳳年進入北涼後,除了破格擔任步軍副帥,在年輕藩王的極力支持下,懇請顧大祖幫忙墨家矩子打造新式陌刀,以便將來配給北涼邊軍,相比歷史上南唐健卒的五十斤陌刀,由於北涼男子體型更爲雄健,膂力更大,北涼這種當之無愧的斬-馬刀更爲沉重,被墨家矩子宋長穗諧趣取名爲“刀六十”。只可惜從第一場涼莽大戰未起之時開始打造,至今才盡力鑄造出千餘把而已,而且在涼州關外戰場也很難有用武之地,然後謝西陲便全部討要過去。
除此之外,還有那一千長槊,這些步槊比陌刀更爲造價昂貴,稀罕程度,足以令人咋舌。非戎馬世家子無以用馬槊,這是馬槊自從誕生起就有的一條鐵律,一是無論馬槊步槊皆極長,使用極難,尋常騎軍使用起來只會是畫蛇添足。二是耗時極久,造工之精良,匪夷所思,號稱至少三年造一槊,一向是歷代中原騎將苦求不得的第一等心頭好,比起一匹價值千金的良駒還要難以尋覓。
八百杆步槊,是年輕藩王親自下令,幾乎等於掏光了徐家家底才聚攏起來的一個數目,如果不是北涼軍律不準騎將自恃身份用槊,加上過慣了苦日子也是窮怕了的徐驍在春秋戰事後期,有意在兵庫民間大肆收集長槊,否則根本就是癡心妄想。
廊道之中,這支爛陀山僧兵組成的流州步軍,嚴陣拒馬。
最前是攢槊外向,寒光如雪!
三百人爲橫隊,排出三列。
第一隊持槊跪坐,長槊斜舉向前。第二隊平端長槊前指,第三隊架槊於前隊士卒肩頭,同樣向前傾斜。
三列槊尖成林遮蔽之下的前方,其實還有雙手和肩頭死死抵住巨大盾牌的兩排健壯僧兵。
馬槊拒馬之後,便是每排兩百人分出四列的高大僧兵,手持斬八百馬陌刀。
大戰在即,八百人坐地休憩,甚至連北莽騎軍吹響衝鋒號角,在沒有得到主將命令前,八百陌刀手依舊不得持刀起身,務必最大程度蓄留體力。
一旦長槊拒馬僧兵皆亡,便要這八百陌刀僧兵列牆向前。
顧大祖曾經豪言我南唐陌刀之前,人馬俱碎!
在這之後,便是兩千與僧兵隨行的流州邊軍,加上三千爛陀山僧人,配有五千張硬弓勁弩。
步陣對敵騎軍,真正首先阻滯騎軍衝鋒,其實還是這五千名雖然陣型靠後的弓弩手。
謝西陲在下令拒馬結陣之後,沒有繼續停馬於步陣最後方。
而是下馬走到弓弩手之後,摘下懸在馬鞍側的那張盾牌,然後他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站在剩餘僧兵集結而成的步陣最前方。
呼嘯如雷的北莽騎軍,沉默如山的流州步陣。
就在這條不知名的廊道中分生死。
後世史書,無論是濃墨重筆渲染,還是輕描淡寫而過,無一例外,都會以“六戰六卻”爲此戰蓋棺定論。
戰事之慘烈,寥寥四字,已是無以復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