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積鬱已久。
對於那位一心匡扶西蜀蘇氏的老夫子,徐鳳年確有怨氣,如果不是他們趕赴蜀昭豎起復國大旗,許多北涼暗中埋藏在那裡的棋子就不會那麼快浮出水面,哪怕留着不用,也遠比現在的尷尬形勢更好,如果不是當初陳芝豹沒有徹底跟北涼撕破臉皮,那些曾經耗費北涼無數精力財力的間諜死士就要十不存一,要知道在師父李義山的既定方略中,一旦離陽朝廷在未來的涼莽戰事中打定主意拖後腿,北涼就會直截了當地鋒指蜀昭,以此作爲北涼後繼糧草兵源的戰略大後方,故而對於蜀昭兩地的持續滲透,北涼稱得上不遺餘力,遠比中原更爲重視,因此某座郡王府兢兢業業的某位勤勉管事,傳道授業的古板私塾先生,奔波於市井的販夫走卒,青樓勾欄取媚恩客的丰韻花魁,甚至是蜀昭軍伍中的實權校尉,都有可能是拂水房的死士。
退一萬步說,蜀昭和北涼由於被陳芝豹攔腰斬斷,就算徐家鐵騎最後不曾守住北涼,以至於那些拂水房棋子到最後都無法建功,但最不濟,那些人,能夠僅是帶着一種不爲人知的遺憾,慢慢老死於蜀昭兩地。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如遊魂野鬼,曝曬在光天化日之下,不但陳芝豹知曉他們的身份,甚至恐怕連離陽趙勾都開始悄悄錄檔,只等將來便於秋後算賬。
對於蘇酥,徐鳳年談不上如何記恨,這個年輕人本就是連甩手掌櫃都算不上的牽線傀儡,大勢之下,更是隻能隨波逐流。在蜀昭兩地蘇酥拉着目盲琴師假扮少俠魔頭,混跡江湖肆意遊蕩,未嘗不是一種類似借酒澆愁的情緒。而對眼前這位曾經贈送自己新劍“春秋”的齊姓鑄劍師,徐鳳年只有敬佩。
說到底,徐鳳年憤怒於趙定秀的臨陣倒戈,但是他更怨恨自己的大意。
某些時候,君王一言可興邦也可亡國,史官一言定人青史留名還是遺臭萬年,武將一言更是決勝負定生死。
兵者,國之大事。
絕非戲言。
也許心思單純的蘇酥只是愧疚於他和老夫子的背信棄義,根本就想不到那些紮根蜀昭多年的北涼死士,想不到更深層次的涼莽大戰格局,這個出身天潢貴胄的年輕人,畢竟從他懂事起就只知道,自己是個在北莽混吃等死的普通遺民,只知道老夫子是個迂腐嚴厲的不得志老書生,齊叔叔無非是個力氣大些的打鐵匠。什麼鐘鳴鼎食,什麼君王社稷,什麼西蜀皇叔死戰城門,什麼西蜀與國共同赴死之臣冠絕春秋,除了襁褓之中包裹幼兒的那幅金黃紋龍蜀錦,他沒有穿過一天太子蟒服,所以他全然不懂那些慷慨激揚。
蘇酥偷偷抽了抽鼻子,盡顯其性情軟弱,毫無梟雄心性可言。
他只憧憬江湖,並不喜歡那種陌生的廟堂官場。
亡國後蘇氏舊臣見到自己的那種熱淚盈眶,那種跪拜大禮,非但不會讓這個心無大志的年輕人感到欣喜,他只會覺得千斤重擔壓在了他肩頭。
私底下,他曾經對心儀的目盲女琴師自嘲說道:百無一用是蘇酥。
不知何時,沒有和蘇酥三人一起來此的韋淼苗女,這對夫婦已經站在齊姓鑄劍師身後,無形中隔開人流。尤其是當服飾絢爛扎眼的苗疆女子笑嘻嘻擰碎一名登徒子的手掌後,人羣裡只是來武當山燒香的善男男女就開始鳥獸散,一些自負武藝在身的江湖人倒是大多沒有遠去,但也隔着些距離謹慎地冷眼旁觀。
韋淼上前幾步,開門見山道:“蜀王要我捎句話給你們雙方,過境無礙。”
徐鳳年發現齊姓鑄劍師皺了皺眉頭,心中瞭然,便問道:“他這句話是什麼時候遞給你的,春雪樓變故之前,還是之後?”
韋淼漠然道:“我不會說,這也不重要。”
徐鳳年不再理睬這名聲名遠播的南詔第一大宗師,望向齊姓鑄劍師,“也替我捎句話給陸老夫子,北涼與蜀昭的關係,不比北涼與中原別地,一旦我們守不住拒北城,蜀昭註定很快就需要直面北莽鐵騎,所以兩萬人是最少,而且必須是精銳,否則到了我們北涼只會幫倒忙,也只能是送死。”
齊姓鑄劍師點了點頭。
塵埃落定,蘇酥剛要轉身離去,就聽到年輕藩王笑問道:“砸了這麼多本錢,稱得上天底下最貴的一支姻緣簽了,不試試手氣?”
蘇酥仍是執意要走,不料袖口被人扯住,轉頭望去,她雖閉眼,卻顯然滿臉希冀着。
蘇酥頓時心一軟,板着臉走回桌前,握起竹筒,一陣劇烈搖晃,終於搖出一支竹籤。
徐鳳年伸手拿起竹籤,瞥了眼,然後流露出憐憫神色。
蘇酥的心情瞬間跌入谷底。
經過先前那場深受內傷的風波,此刻雪上加霜的年輕人再無半點玩世不恭的風采,又紅了眼睛。
徐鳳年嘆了口氣。
蘇酥轉頭對目盲女琴師擠出一個笑臉,“走吧,這籤不靈。”
薛宋官微笑點頭。
徐鳳年挑了一下眉頭,“不靈?!”
蘇酥連鬥嘴的精氣神都沒了,拉起她的手就要走。
只聽背後傳來一句,“第三十九籤,‘意中人,人中意’。上籤。哦,原來是不靈啊。”
蘇酥如遭雷擊,以奔雷不及掩耳之勢轉身搶奪徐鳳年手中的那支姻緣籤。
徐鳳年持籤的手臂高高躲過,“先給錢,一百文!”
蘇酥怒目相向,“還收錢?!”
徐鳳年另外一隻手拇指食指輕輕捻動,“錢愛給不給,籤愛看不看。”
薛宋官笑了笑,默默掏出一隻織工錦繡的秀氣錢囊,就要給錢。
蘇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狠狠盯着徐鳳年,咬牙切齒道:“真是好籤?”
徐鳳年懶洋洋地撂下一句話:“愛信不信。”
就連性情木訥的齊姓鑄劍師都有些於心不忍,咱們太子殿下遇上了這位年輕藩王,真是糟心又遭罪。
薛宋官依然給了一百文,不過她伸出手攤開手掌。
籤,無論好壞,她都要收藏。
與此同時,當世指玄境造詣僅次於桃花劍神鄧太阿的目盲琴師,氣勢勃發。
她不給這位年輕藩王半點機會去更換竹籤。
籤,無論上下,她都要真實的那一支。
徐鳳年笑着遞出竹籤,蘇酥搶先抓在手中,然後愕然。
徐鳳年唉了一聲。
薛宋官的黯然神色一閃而逝。
察覺到她的細微變化,蘇酥立即醒悟過來,氣急敗壞道:“姓徐的!你個挨千刀的王八蛋!”
徐鳳年哈哈大笑,“唸錯了唸錯了,是第八十一簽,比上籤還要好些,上上大吉之籤!”
薛宋官猛然擡頭,面對蘇酥,她滿臉匪夷所思。
蘇酥狠狠抱住她,帶着哭腔,道:“是真的好籤,真的!”
徐鳳年優哉遊哉搖頭晃腦道:“八十一簽,‘可妻也’!”
薛宋官微微掙脫開蘇酥的懷抱,她側過身,竟是破天荒臉頰緋紅,然後向年輕藩王鄭重其事地施了個萬福。
也許是感激他在此擺攤解籤,讓蘇酥搖出了這支她做夢都沒有想到的好籤。
也許是慶幸於當年他沒有死於那場北莽雨中小巷的刺殺,讓自己認識了蘇酥。
也許是感恩他在最後關頭的挽留,無異於幫蘇酥解開了心中死結。
徐鳳年擺了擺手,打趣道:“薛姑娘,說句心裡話,這隻酥餅真配不上你。他搖籤,當然會是大吉大利的好籤,可薛宋官你卻是實打實的遇人不淑啊,所以換成是你來搖籤的話,我敢斷言,肯定是下
籤。”
蘇酥早就給徐鳳年折騰得沒剩下半點精氣神,就連那句“放你孃的狗屁”也聽着軟綿無力。
徐鳳年痛打落水狗:“酥餅,既然是好籤,就再給一百文嘛,多喜慶的事兒,這點小錢節省不得。”
蘇酥二話不說,牽着薛宋官就走。
雖是僅次於老夫子趙定秀的扶龍之臣,可齊姓鑄劍師到了蜀昭,卻從不摻和軍政事務,他向徐鳳年抱拳告別,徐鳳年同樣起身抱拳相送。
既然相逢於江湖,那就別於江湖。
只有江湖,沒有廟堂。
————
春秋之後,有兩場宗師之戰,最讓離陽江湖心生神往。
一場是李淳罡和王仙芝戰於東海之上。
一場是新涼王徐鳳年、桃花劍神鄧太阿和大官子曹長卿,三人亂戰於太安城。
至於拓跋菩薩與鄧太阿之戰,或是徐鳳年和拓跋菩薩轉戰西域千里,由於旁觀者不多,遠不如前者更加聲勢浩蕩。
而今日茅屋之前,就更顯寂寞了。只有寥寥三名看客,而且都不是那種喜歡搬弄脣舌的道教中人,想必到最後,江湖多半都不會聽說這場巔峰的矛盾之爭。
不過對戰雙方,一位曾是白衣入太安早早享受人間至譽的得道高僧,一位是手握王朝半數兵力權柄的國之砥柱,肯定都不在乎那些江湖虛名。
顧劍棠突然啞然失笑,收回手掌,搖了搖頭,欲言又止。
白煜眯着眼睛,瞧不真切,低聲好奇問道:“怎麼還不打?”
齊仙俠淡然道:“打完了。”
白煜愣了愣,“怎麼,如今江湖流行打架比吵架還要快了?”
齊仙俠身形筆直站在屋檐下,從他這個方向,雖然只能看到白衣僧人的背影,但是齊仙俠依然能夠憑藉那件雪白袈裟的細微顫動,快若奔雷,只是被李當心強行壓下罷了。
方丈天地。
一件袈裟,即一座小千世界。
那個世界只是白煜韓桂看不清楚,若是一旦置身其中,就真是天翻地覆了。
簡而言之,顧劍棠看似輕描淡寫甚至彷彿沒有出手的一刀之威,如果換成另外一人來扛,身處雄山之腳,那便要被開山摧峰,身處大江入海口,大江就要被海水倒灌數十里。
白衣僧人胸前的那串掛珠緩緩安靜下來。
就在此時,大蓮花峰北方的一座大峰峰頂轟然碎裂,聲響沉重如雷。
顧劍棠無奈道:“李當心,這不合適吧?”
白衣僧人笑道:“不好意思,貧僧在上山之後,看道士們每日清晨打拳,也有所悟,學了那四兩撥千斤。”
嘴上說着不好意思,可是中年僧人看上去真沒有半點不好意思的覺悟。
顧劍棠冷哼一聲。
白衣僧人猶豫了一下,臉色認真道:“力大氣莊,與王仙芝的一力降十會,有異曲同工之妙,換做王仙芝來扛,你也能讓他受傷,當然想要憑此勝過王仙芝,仍是不現實。”
顧劍棠平靜問道:“僅是如此?”
白衣僧人笑道:“當然,最關鍵是你此招能損人氣數,若是給你接連砍上七八刀,王仙芝也要迅猛跌境,要不然我也不會將你這一刀,取巧撥至後頭那座山峰。”
顧劍棠自傲道:“我能連出十二刀!”
白衣僧人沒好氣道:“你以爲自己有姓徐的從高樹露那裡繼承來的天人體魄?並且同時身兼氣機流轉生生不息的武當大黃庭?王仙芝三四拳就能砸死你!”
顧劍棠冷笑不止。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的光頭,“你還真不信,當世真正知曉王仙芝的厲害,屈指可數,李淳罡,徐鳳年,最多加上一個洪洗象,其他連等鄧太阿曹長卿都無法理解透徹,畢竟那兩人不曾與王仙芝真正有過生死之爭。還有,貧僧哪怕不用那武當拳法精髓,站着不動讓你砍十二刀,貧僧身形依舊能夠不動如山。只是不久以後要親自出馬做件事,沒辦法在這裡折損氣力而已。”
顧劍棠默然無言。
白衣僧人嘆息道:“顧劍棠,你若是能夠心無旁騖地執着於刀,未嘗沒有機會去爭那天下第一人。”
顧劍棠恢復常色,笑道:“刀在顧某人看來,只能是沙場殺人的兇器,用來爭奪江湖名頭,太糟蹋它了。”
劍在江湖得風流,刀在沙場飲飽血。
這興許就是大將軍顧劍棠心底的真實認知。
顧劍棠最後問道:“我想知道,天底下到底有誰能破你金剛體魄?”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伸出三根手指,“鄧太阿的太阿劍。”
顧劍棠點了點頭,他已經猜到了。
白衣僧人繼續道:“貧僧媳婦的鼾聲。”
顧劍棠深呼吸一口氣。
不打招呼就直接走了。
第三人,他已經根本不想知道。
白衣僧人猶然叨叨叨說道:“再就是貧僧女兒手裡的小木槌,喜歡拿她爹這顆腦袋當木魚敲,閨女不曉得心疼爹,當爹的自然是真疼。”
白煜和韓桂相視一笑。
天下難事,到了白衣僧人李當心面前,好像都不難啊。
韓桂突然臉色苦澀道:“先生,那座損毀山峰?”
白衣僧人轉頭笑眯眯道:“找姓徐的要錢修繕去!”
韓桂想了想,“倒也是個好法子。”
作爲涼州刺史,白煜連忙擺手道:“要不得要不得!咱們北涼如今銀子不多了!”
在顧劍棠離去沒多久,去購置胭脂的那一行人比預料更早返回。
後頭小道童清心餘福兩個孩子偷着樂。
前頭三人,李東西扯着吳南北的耳朵,李當心媳婦扯着自己閨女的耳朵。
婦人懊惱氣憤道:“李子,你還是孃的親閨女嗎?要不是你拉着笨南北聽你說江湖,耽擱了時間,否則他早些去玉清觀,能買不着煙柳坊的綿燕支?!”
李東西扯着笨南北的耳朵,氣咻咻道:“都怪你!什麼煙柳坊綿燕支都是你說的!也不曉得早些說!”
吳南北委屈道:“師孃,李子,我一開始就沒想到師父私藏了銀子啊。”
三人一起望向那位白衣僧人。
中年僧人雙手合十,擡頭望天,喃喃道:“佛祖保佑,今晚能有飯吃。”
此時,在場衆人,無人得知白衣僧李當心胸口的那串佛珠,其實串起一百零八顆桃木珠子的繩線,既因爲常年磨損,更因爲顧劍棠那一刀,已是消散如煙。
雖無繩線,但是佛珠依舊成串,竟是李當心用一氣呵成。
世事無常。
當心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