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南下,除去那些崇山峻嶺的上方,幾乎已不見積雪。
料峭春寒最凍骨。
北涼騎軍再往東南方向推進一百二十餘里,就等於進入廣陵道,雖說距離真正的戰場,時下離陽新任兵部尚書吳重軒麾下大軍,和西楚向西突圍主力的對峙陣線,猶有一段路程,但哪怕不用掌握第一手戰況的將校都尉們出言提醒,僅是憑藉行軍路線四周,出現越來越多的離陽地方斥候偵騎的身影,就已經足以讓這支北涼騎軍推出大致形勢,便是平時只有那份親暱勁頭的洗馬餵馬動作,也不由自主地透出了幾分肅殺意味。拂曉時分,距離大軍拔營還有半個時辰,暫時充當這支鐵騎主將的北涼王徐鳳年,在臨時搭建的簡陋軍帳內召集了所有將領校尉,連同袁左宗寧峨眉洪書文在內,總計十六人,大帳內並無桌案,那張半丈寬高的廣陵道輿圖掛在帷牆上,主要關隘城池早已清晰記錄,甚至連各處駐軍數目都以一絲不苟的硃紅小楷仔細標註,精確到了百人。
徐鳳年側面站在那幅輿圖下,依舊懸佩那柄當年從江斧丁手上搶過的名刀過河卒,只是摘下了涼刀,徐鳳年看着呈現弧線圍站的各位騎軍將領,舉起戰刀,在那幅足以讓離陽兵部衙門感到震驚的地圖上劃出一條路線,笑道:“接下來我們就要過綠荷郡,途徑蔚水灞下兩縣,正式進入廣陵道。也許是咱們在淮北兩州走得太慢,然後在淮南道走得太快,導致朝廷大軍措手不及,所以沒能跟上咱們的步子,否則薊州騎軍應該在兩日前到達多山嶺小徑的山陰郡一帶,對我們進行先頭阻截,利用五方、鬆雲兩城作爲依託固守待援,等到兵部許拱的京畿大軍,聯合當地兵馬,共同死守這條坐擁地利的天然防線,逼迫我軍不得不再往南突進八十餘里,繞道東行進入廣陵,但是如此一來,我們務必就要跟火速北上的青州兵馬相撞,只要稍稍拖延,號稱兩萬大軍的西蜀也會浩浩蕩蕩趕到。”
徐鳳年說到這裡,略作停頓,勾了勾嘴角,“只可惜啊,那位顧家的毛腳女婿跑得還是慢了點,所以估計這會兒許侍郎已經指着薊州將軍的鼻子吐口水了。不過我要是有機會站在許侍郎跟前,一定要爲那薊州將軍說情幾句,‘他孃的你許拱躲在薊州右翼慢慢晃盪,憑啥要咱們累得像條狗的薊州騎軍急匆匆湊上去給北涼鐵騎打?誰不知道那大雪龍騎上馬成騎甲北涼,下馬步作也是絲毫不輸給幽州步軍的?老子來中原是撈功勞的,可不是急着投胎的!’”
除了不苟言笑的袁左宗,帳內諸將鬨然大笑,尤其是幾員打過春秋戰事的騎軍老將,更是咧嘴很大,這撥人雖然大多都是在北涼邊關得到的將校官身,但是在赴涼之前還是小卒的時候,大多聽過各自軍中老校尉們的吹噓,說大將軍在戰前排兵佈陣每次都少不了拿敵人開涮一通,據說連西壘壁戰役打得最艱苦的時候,被譽爲春秋兵甲的西楚葉白夔也沒能逃過一劫。
等到笑聲停歇,徐鳳年收斂了輕鬆神色,沉聲道:“我們大雪龍騎如今仍是一萬有餘的兵力,但是真實戰力如何,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葫蘆口全殲楊元贊西線大軍一役,我大雪龍騎戰功最大,但是傷亡也絕不是小數目,戰死沙場之人就有三千四百人!因爲受傷不得不退出邊軍的將士,事後也有一千兩百餘人!一萬人,到頭來幾乎只剩下了半數老卒,我不妨在這裡說句得罪那兩支重騎軍的話,他們傷亡也屬慘重,但是相對而言,我敢讓這兩支騎軍從涼州左右騎軍中選人,甚至是從幽州精銳騎軍和陵州地方上的少數駐軍中抽調,但是對於大雪龍騎,別說陵州,就是幽州我都沒有抽調哪怕一騎!一律從涼州關外中選人,我徐鳳年可以拍胸脯說,每一名新卒的增補進入,都經過了清涼山和都護府的雙重篩選,每一名新任都尉,他們的沙場履歷,我徐鳳年更是親眼過目,必須在我點頭後,再由褚祿山和袁左宗一起同意纔可以赴任。可既便如此,比起當初那支趕赴葫蘆口的大雪龍騎,顯而易見,現在的這支大雪龍騎……”
帳內所有在關外戰功彪炳的武將都感受到一股沉悶的窒息感,不僅僅是那個年輕人身上的北涼王頭銜,也不僅僅是什麼江湖宗師陸地神仙,還有徐鳳年通過這幾年的所作所爲,一點一滴慢慢積攢而來的個人威望。要成爲一軍主帥,不用是那種衝鋒陷陣的萬人敵,不但徐驍是如此,就算是身爲大宗師的顧劍棠,早年在春秋戰事中身先士卒的次數其實並不頻繁,陳芝豹更是如此。打得了勝仗,打得起敗仗,其實就夠了。而衆人身前這位年輕藩王,沙場,廟堂,江湖,好像都沒有輸過。當然,據說在某處戰場,咱們北涼王那是吃過大敗仗的,連燕文鸞陳雲垂這些功勳大將,偶爾聽到下屬鬼祟提及此事,從不呵斥,相反露出只有大老爺們都懂的那種會心一笑。
徐鳳年在賣了個小關子後,一本正經道:“顯而易見,現在這支大雪龍騎軍,要說碾死什麼薊州精騎京畿大軍,依舊沒啥難處。”
這次就算是袁左宗都有些忍俊不禁。
徐鳳年說道:“這次我帶着你們來廣陵道趟渾水,一般北涼百姓肯定不知道真相,不過帳內各位或多或少聽到過一些,其實如你們所聞所猜,那就是真的。”
不等衆人表態,徐鳳年已經沉聲道:“不管如何,誰有怨言,甚至是誰想罵我幾句,都等回到北涼境內再說。這次南下,除了蔡楠的兩淮邊軍,咱們不得不打個樣子出來,接下來在跟吳重軒的北疆大軍面對面之前,我的宗旨是能不打仗就不打仗,我大雪龍騎就算在這裡一騎拼掉一百朝廷兵馬,也是樁虧本買賣,當然,許拱袁庭山這些人非要死攔到底,那就打,一次就打怕他們!在這之前,我還有件事要跟大家先說明白,真正的惡仗還是跟吳重軒的較量,因爲此行突入廣陵道,除了我要接一個人之外,你們也要趁機吸納一定數量的西楚‘潰軍’,初步估計在兩百到三百之間,多是青壯歲數,在戰場上會以小隊逃難騎軍的面目出現,到時候我們爲他們提供北涼戰馬和輕甲,當然還有涼刀,迅速將這支兵馬打散融入我方大軍,在這之後袁統領會率領你們離開西線戰場,我最多在一日後與你們匯合。”
徐鳳年涼刀在地圖上重重一指,“不出意外,許拱的京畿兵馬和袁庭山的薊州騎軍會在此地碰頭,許拱將以城牆較高的柴桑縣城作爲據點,車野的西蜀步卒和青州大軍,則分別位於我軍後方和南方,各有城池關隘作爲依託,敵方整條戰線呈現出一個半弧,柴桑兩側地勢雖平,但水網縱橫,並不利於大隊騎軍馳騁通過,因爲僅有一條寬整官道已經被柴桑官府驅使百姓聯手毀去,尤其是每兩百步間隔,挖掘出條條丈餘寬度的溝壑,若是再來一場稍大春雨,將會更加不利於我們的推進。據悉許拱大軍攜帶有大量兵部庫存的重弩,更有重甲一千七百副,其中大弓營神臂營總計四千人,自然是要在逼迫我們下馬作戰的同時,死守柴桑。如果我們選擇繞過柴桑城,在那條官道上滯緩不前,極有可能徹底喪失作爲騎軍的原有主動,那麼被包圍後進退失據的一萬人,對陣戰線伸縮自如的六萬餘人,何況對方主帥又是離陽數得着的名將許拱,所以對我們來說,打不打那座柴桑城,都只是下策。”
洪書文小心翼翼道:“王爺,末將看柴桑附近的地理形勢,若是往北繞路,就要兜出一個大圈子,而且那邊同樣也有個類似柴桑的北姑城,不過如果咱們改變既定行軍路線,迅速往南,做掉那支尚未趕到柴桑的青州兵馬,然後作出兵臨靖安道的樣子,想來會比較有趣,如今世人都知道靖安道從靖安王趙珣到經略使節度使,三個當家作主的傢伙,都與咱們北涼大有間隙,哪怕許拱明知道咱們的初衷是更換戰場,他也擔不起靖安道戰亂四起的風險,只能被咱們牽着鼻子走,只要他們離開柴桑,尤其是薊州騎軍和京畿大軍出現脫節,那我們的機會就來了,只不過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咱們拖後的遊弩手,要多殺些吊在尾巴上的敵方斥候才行。”
徐鳳年一臉無辜道:“我像是那種爲報私仇不惜大動干戈的人嗎?”
洪書文悻悻然不做聲。
袁左宗第一個古怪笑道:“不像嗎?”
諸位將領先是面面相覷,繼而很不給面子地轟然大笑。
徐鳳年對此早有預料,很快就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做樣子做到底,牛千柱,你領千騎去攔截西蜀大軍,沿途儘管放出消息,打着‘敘舊’的旗號!反正中原本就沒人相信我們是來平叛的,如此一來剛好坐實了他們的胡思亂想。”
一位肌膚黝黑身材魁梧的漢子甕聲甕氣問道:“王爺,一千騎是不是少了點?”
徐鳳年思索片刻,點頭道:“那就讓龐建銳再領千騎策應以壯聲勢。”
黑炭一般的漢子趕忙擺手道:“王爺,不是這個意思,屬下一個屁大的校尉,這輩子也沒領過兩千人以上的兵馬,這不借着這次跟隨王爺來中原逛蕩的機會,也好裝回將軍,俺不敢跟王爺比,只要有兩千騎就夠了,實在不行,讓老龐借我五百騎也行嘛……”
漢子越說嗓音越低,顯然有些心虛。
徐鳳年擡腳作勢要踹,大雪龍騎軍校尉牛千柱趕忙躲在龐建銳身後。
徐鳳年拿刀鞘指了指這位牛校尉,沒好氣道:“行,給你兩千騎,再把我的鳳字營也一併借你,如何?再不滿意,我把袁統領也借給你。”
牛千柱尷尬笑道:“袁統領就算了,只會搶俺的風頭,有兩千騎和王爺的鳳字營,就夠了,足夠了。”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牛校尉給站在不遠處的袁左宗踹了一腳。
身材矮小結實的校尉龐建銳問道:“王爺,青州騎軍已經在趙珣當初馳援淮南王趙英一役中,損失殆盡,現在那支八千人左右的步軍委實不值一提,末將願領千騎作爲先鋒爲大軍開路。”
牛千柱火急火燎道:“老龐,王爺已經答應把你的一千人都借給俺了!”
龐建銳轉頭狠狠瞪了一眼,嚇得牛千柱縮了縮脖子。牛千柱的體型看上去得有兩個龐建銳,但是在大雪龍騎軍中,同樣是統領千騎的校尉,一直是牛千柱在龐建銳跟前就像小媳婦遇上惡婆婆。
就在此時,袁左宗突然出聲道:“我做先鋒,五百騎足矣。”
龐建銳撓撓頭,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跟統領大人爭功。何況只要是大雪龍騎軍的老人,就都知道那場青州襄樊城的十年攻守戰,袁左宗作爲徐家軍中繼吳起徐璞之後的第二代騎軍統領,當年在襄樊城下,戰事艱辛酷烈到了麾下騎軍不得不做步卒使用,蟻附攻城,到最後十不存三,這纔有了之後褚祿山千騎開蜀的壯舉,並非是徐家鐵騎不想抽調出更多騎軍,而是實在無騎可用,無論騎卒還是戰馬皆是如此。
徐鳳年點了點頭,隨後擡起涼刀在兩軍僵持的廣陵道兩處戰場,先後指點了一下,“在越過許拱麾下各路兵馬之後,我們要接應的那支西楚騎軍將在此處破陣而出,位於瓜子洲以南三十里,負責這處戰場的吳部將領叫周冉,總兵力達到兩萬,不容小覷,周冉用兵老成持重,擅長陣地戰,從未貪功冒進的先例,麾下有兩千騎軍。屆時我方主力會在瓜子洲西北方向二十里左右,在這裡,香薇河一帶,進行短暫的停馬駐軍。周冉必然會派遣大量斥候盯梢我軍動靜,不但如此,因爲我們的到來,吳重軒必然會命令北部萊縣戰線的向南適度傾斜,主將元嘉德雖然兵力不足一萬,但是騎軍幾乎佔到半數,四千五百餘騎,此部曾是南疆大軍北上平亂的先鋒,戰力顯然不弱。袁左宗,你率領主力向瓜子洲沿香薇河推東三十里,直逼周冉駐地,王伯遠,你到時候領兩千騎直插萊縣和香薇河之間,截斷元嘉德主力騎軍的南下增援之路,配合主力,擺出我們要一鼓作氣先吞掉周冉兩萬人馬的架勢,宋金山,你領一千騎與中軍右翼保持三四里間距放緩推進,主要職責是盯住周冉的兩千騎,以及清掃周冉在南方的各路斥候偵探,一旦鳳字營南下接應那支馬隊的行蹤泄露,或是前線有吳部兵馬銜尾追擊,期間周冉兩千騎若是得到消息往南截殺,你就要咬住他們,務必要給鳳字營爭取到完整接收那數百人的空當!”
袁左宗和兩位騎軍將領都抱拳領命。
突然有遊弩手前來稟報軍情,隨後徐鳳年和諸位武將都有些哭笑不得。
截獲許拱麾下斥候傳遞給青州方面的軍令,命其按照原路退回靖安道北部邊境的大鎮黃櫨城,不得擅自出城北上。
徐鳳年無奈道:“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西蜀那邊也是差不多。看來許拱不樂意給我們虛張聲勢的機會。”
徐鳳年沒有因爲截獲一封密信就以爲大功告成,這種根本不懼泄密的軍令,自然不會只派遣單獨一騎傳遞,用多多益善來說都不過分。
但是徐鳳年很快譏諷道:“西蜀那邊不好說,也許會聽令後撤,接下來會有默契地撤伺機而動,但是堂堂靖安王應該比一個侍郎說的話要管用,那支青州兵馬未必會聽從許拱‘蠻不講理’的調遣。那趙珣沙場用兵,不管勝負,只表忠心。這支兵馬的主將是靖安王府的心腹裨將出身,出兵之前肯定得了趙珣的密令,無非是哪怕攤上貪功冒進的嫌疑以致全軍覆沒,也絕對不可以給朝廷留下貪生怕死的印象。這位年紀輕輕的靖安王,不愧是朝野讚譽最盛的賢良藩王啊。”
牛千柱等將校都有些茫然,畢竟中原形勢對這撥久在關外廝殺的北涼驍將來說,實在是既懶得關心也不屑理睬。
只有袁左宗點了點頭,冷笑道:“青州軍執意北上的可能性很大,以後趙珣‘送死藩王’的綽號算是名副其實了。”
跟統領袁左宗一樣經歷過襄樊城戰役的老將宋金山,嘆了口氣,感慨道:“聽說現在的青州水師很不像話,但是從去年廣陵戰場青州騎軍的曇花一現來看,且不論戰力高低,只說其勇烈程度,頗似當年,想我們當年不管對青州對那座襄樊城如何痛恨,但對青州兵,還是要伸出大拇指的,這樣的對手,當得起敬佩。結果攤上這麼個敗家藩王,可惜了,可惜了啊。”
帳內出現片刻沉寂,徐鳳年突然打趣道:“宋將軍,你可沒有含沙射影吧?”
宋金山冷不丁歪頭朝地面吐了口唾沫。
這個以下犯上的大膽舉動,嚇得牛千柱龐建銳等人都提心吊膽。
很快宋金山就笑臉燦爛道:“趙珣那小王八蛋,給王爺提鞋都不配!”
徐鳳年重重拍了拍老將軍的肩膀,“不愧是徐驍帶出來的老卒,打仗沒二話,拍馬屁也硬是要得!”
宋金山一張老臉笑得那叫一個誇張,還不忘對牛千柱那撥年輕後輩斜眼挑眉了一下,老人一副有些欠揍的德行,顯然是在對更年輕一些的騎軍校尉說學着點,老子這纔是真正的拍馬屁,你們還是太嫩了!
徐偃兵掀開營帳簾子,徐鳳年朝他點了點頭。
徐鳳年讓帳內諸將都散去,然後和徐偃兵並肩站在帳外。
徐鳳年皺起眉頭,有種不祥的預感。
有客自遠方來。
從極遠處極快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