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把茶壺茶碗都推開,雙指併攏在桌面上劃出一條軌跡,緩緩說道:“在春秋之前,自大秦立國以來,每次北方遊牧民族發動的遊掠侵襲,或者是中原內部的動盪不安,中原士庶都是避禍南徙,歷史上數次大規模衣冠渡江,宗室門閥都是由北往南,只有南遷南遷再南遷,從未有過北渡廣陵江,其中以永禧末年的‘劉室幸蜀’和大奉覆滅後的‘甘露南渡’最爲典型,可以說春秋九國中的‘楚姜’能夠成爲執牛耳者,甘露南渡帶給他們的中原正統身份,功不可沒。跟以往截然相反的洪嘉北奔,衆所皆知,有兩條路線,其中這一條是遷徙入離陽國都太-安城,以後宋、大魏和後隋三國遺民居多,夾雜有少量西楚和南唐遺民。”
徐鳳年又在桌上劃出一條稍顯彎曲波折的軌跡,“在這之後,大概相距半年時間,一場規模更大牽涉士族更多的空前逃難,開始了。風骨最硬的西楚,最喜糜爛豪奢的南唐,故土情結最重的西蜀,幾乎都出現在這股洪流之中,大大小小十數股人流,最終在如今的涼幽河三州形成匯合之勢,進入北莽姑塞龍腰兩州地帶,造就了眼下的北莽南朝盛況。”
燕文鸞點了點頭,說道:“當時褚祿山千騎開蜀後,咱們用步卒就打得西蜀大軍丟盔棄甲,顧劍棠那傢伙運氣好,作爲南唐頂樑柱的顧大祖運氣又太差,幾乎是兵不血刃就拿下了南唐,八國君主上吊的上吊,自焚的自焚,階下囚的階下囚,所以離陽老皇帝這才說了句‘終於可以用趙家太平火報天下太平了’。但是這跟那四人有何關係?傳言李先生跟納蘭右慈曾經一起遊歷春秋,就算是真的,各爲其主,也絕對不至於聯手做事,更別提跟那位咱們北涼死士殺了很多次都沒宰掉的半截舌元本溪了。”
燕文鸞嗤笑出聲道:“王爺,我燕文鸞雖說是一介莽夫,但總算也知曉一些打仗以外的天下事,你要說這四人像咱們此時這樣坐在一張桌子上,謀劃了那洪嘉北奔,我可就真要笑掉大牙了。不需要草稿的牛皮,也不是這麼吹的嘛。”
徐鳳年臉色如常,搖頭道:“退一萬步說,各有陣營各有所謀的四人當真聚頭謀劃,在中原遊歷二十餘載的北莽太平令,又豈會察覺不到端倪?”
燕文鸞忍不住氣笑道:“那王爺你說個屁啊?”
徐鳳年眼神平靜地看着老將軍,後者破天荒沒有瞪眼回去,只是尷尬一笑,擺了擺手,“接着說,我不廢話了。”
徐鳳年繼續說道:“以三寸舌攪亂春秋的黃三甲,其實在這場千年未有的變局中什麼都沒有做,之所以將他拉進來,只是因爲沒有他,就不會有離陽大一統的局面,更不會有洪嘉北奔。要說春秋之事,黃龍士此人必然繞不過去,以後的史書也是如此。黃三甲用嘴皮子合縱連橫,我爹用鐵騎和徐刀,使得神州陸沉。於是有一個新的問題擺在某些人眼前,雖然中原事了,但是北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鄰居,這個時不時就要來南邊鄰居家搶東西的北方惡鄰,比西楚士人眼中沒有教化可言的離陽更加粗鄙野蠻,既然離陽都能打下中原,那麼更爲崇尚武力的北莽有沒有可能更進一步,連離陽都給吞併了?”
燕文鸞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他只是個帶兵打仗的武人,還真沒有考慮過這個難題。有大將軍在的時候,連同燕文鸞在內所有北涼人,幾乎都擁有一種堪稱自負的強大自信,那就是北涼三十萬邊軍在,北莽蠻子就別想南下中原一步。這需要什麼理由?不需要。大將軍去世後,很快就是北蠻子百萬大軍壓境叩關,也由不得燕文鸞去深思什麼,至於洪嘉北奔這種陳年舊事,誰會在意?
徐鳳年停頓了許久,好像在醞釀措辭,等到燕文鸞一臉探詢望過來,這才說道:“我師父從不願意提起同爲謀士的納蘭右慈,但跟此人是舊識,是真的。這場謀劃,也不是師父生前跟我說的,是我自己從蛛絲馬跡中找出來的,陳錫亮在聽潮閣頂樓遍覽筆記手札,去年末他有過一封密信交到清涼山,證實了我的猜想。我可以斷定,最初肯定是師父想到要設這個‘大局’,一開始念頭大概發生在西壘壁之戰尾聲,打下西楚,就等於收拾乾淨了黃三甲東一榔頭西一錘子敲出來的爛攤子,我猜在他陪徐驍北歸京城途中,可能是遇上了跟當時追隨燕敕王趙炳一同北行的納蘭右慈,也可能兩人根本就沒有碰面,但有過極爲隱蔽的書信來往。後來擺在檯面上的事情,老將軍應該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在西楚損兵折將的徐驍在廟堂上剛剛成爲北涼王,就放出話去要在就藩西北之前血洗廣陵江,要讓西楚士子的屍體堵住那條大江的入海口。沒過多久,趙炳也成爲轄境疆土最爲廣闊的燕敕王,而且很快就有南唐餘孽起兵殺死離陽三千留守士卒的驚天慘案,噩耗以八百里加急傳入京城,當時趙炳在世人眼中心情肯定本來就很差,因爲按照軍功本該敕封在富饒甲天下的廣陵道,根本就沒有趙毅的份。結果南疆給了他這麼一個下馬威,無異於火上澆油,藩王中最嗜殺的趙炳按照常理,肯定火冒三丈,野史便傳‘趙炳持刀砍掉一棵秦柏,誓言殺絕南唐青壯’。”
燕文鸞嗯了一聲,“這件事確實是真的,大將軍當時還跟咱們當笑話說來着。”
老人突然咦了一聲,“但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當時老皇帝犒賞功臣,在最爲重要的封王就藩上,大將軍擠掉顧劍棠成爲北涼王,沒有誰敢多說什麼,顧劍棠只能當個留京的兵部尚書,只好在兩朝天子眼皮子底下搗鼓出那座破爛顧廬,有個說法是怎麼說來的?”
徐鳳年笑道:“聊以自-慰?”
燕文鸞笑了笑,點頭道:“對。”
然後燕文鸞轉回正題說道:“可是朝廷起先有意讓趙炳擔任淮南王,別說天高皇帝遠的南疆,就是靖安王都當不上,只能當個淮南王,幫着離陽趙室盯緊大將軍,趙炳肯定不樂意,就自己要求去兩遼當膠東王,大將軍後來跟我們這撥人親口說過,趙炳跟老皇帝私下有過一場聊天,說他不樂意在大將軍屁股後頭吃灰,要去兩遼打北莽蠻子,說他趙炳就算要死,也是戰死在馬背上。但是結果很出人意料,趙炳成了燕敕王。雖然比不上趙惇的胞弟趙毅,但比起那個憋屈了大半輩子的淮南王趙英,還是要舒服很多。”
燕文鸞重重拍了一下膝蓋,沉聲道:“這麼一來,就說得通了,要想驅趕春秋遺民,逼迫他們北渡廣陵江,不把本該最不願背井離鄉的蜀楚唐三國逼得走徹底投無路,尤其是那些個‘百年國,千年家’的世族門閥,是不會甘心在亡國之後又當喪家犬的。王爺,這裡頭,就是後來成爲離陽帝師的元本溪這第四位謀士,出了力,動了手腳吧?怎麼,李先生跟此人當年真的也有不爲人知的牽連?”
徐鳳年搖頭道:“沒有。元本溪只是爲趙家謀而已。”
燕文鸞無形中變成了一個向老師求教學問的蒙學稚童,好奇問道:“王爺,此話怎講?”
但是徐鳳年走神了。
燕文鸞有些無奈,老人也沒那個臉皮再問,再者你徐鳳年不說,我燕文鸞還不能自己想?然後老人認真思索片刻,突然大聲說道:“趕了這麼多路,光喝茶,淡出鳥來,不夠勁!王爺,來點酒?”
徐鳳年笑着起身去拿酒,等他拎着兩壺綠蟻酒回到書房後,燕文鸞迫不及待打開一壺,接連痛飲三大口才罷休,狠狠抹了抹嘴,笑道:“王爺說元本溪爲趙家皇帝打算盤,是不是說元本溪根本就不放心那些在八國版圖中根深蒂固的蛀蟲豪閥,既然不待見他們,又怕他們惹是生非,耽誤趙惇登基以後發動對北莽的那場大戰,擔心這些遺民遺老會在背後捅刀子,那麼幹脆就把他們攆出去?這就跟離陽文人必須異-地爲官是一個道理嘛。”
好不容易纔想到這一步的燕文鸞很快就自我懷疑起來,不得不再度開口問道:“但是元本溪捨得這麼多所謂的衣冠士族一口氣跑到北莽去?”
說到這裡,猛然驚醒的燕文鸞眼神驟然冰冷起來,語氣也淡了幾分,死死盯住徐鳳年,“離陽自永徽元年起便頒發了一條重律,鐵器十斤,匠人一名,一旦流入北莽,當地官員,流徙三千里。薊州河州,還有東線兩遼,這麼多年來,邊境上許多人鋌而走險,因此暴富,事後也少有追究。可在咱們北涼,二十年來,在李先生主張下可是光那雜號將軍和實權校尉,就殺了十多個。”
燕文鸞握緊桌沿那隻裝過了熱茶又裝烈酒的大白碗,眯起眼,陰惻惻說道:“王爺既然今天跟本將說起了這洪嘉北奔,自然大有深意,本將也打死不相信李先生和那納蘭右慈是想着讓北莽實力大增,才讓北莽平白無故多出一個南朝,多出那些天天把中原正朔掛在嘴上的近百萬春秋遺民。但如果王爺今天不能給本將一個說法,那本將可要替臥弓鸞鶴兩城的陣亡將士,以及接下來所有戰死的北涼邊軍,斗膽跟王爺討要一個說法了!”
徐鳳年沒有着急辯解什麼,而是手指蘸了蘸酒水,彎腰在桌面上南北兩端各點了一下,“要成此事,得先形成一個關門打狗的局面,揚言要殺盡南唐青壯男子的趙炳,是做抄底的髒活。事實上,他的確是一到南疆那邊就殺了數萬南唐降卒,這些人裡,大概只有幾千人是真有反心,其他絕大部分,都是冤死。抄底活有人做了,還得有人來關門,徐驍就是做這個的,只不過他當年帶兵赴涼,走得出奇緩慢,當時覺得自己被我師父和納蘭右慈擺了一道的元本溪,是有亡羊補牢之舉的,元本溪跟你一樣,希望那些門閥勢力‘樹挪而死’,別影響他輔助趙惇打北莽的頭等大事,但是元本溪同樣不希望那個下半年的洪嘉北奔,竟然會一口氣直接跑到死敵北莽去,他的本意是讓徐驍的大軍快馬加鞭,趕在這之前堵住西北大門,好把這羣待宰牛羊趕回京畿一帶,跟前一股洪嘉北奔的洪流呆在一起。所以這就有了朝廷命令顧劍棠心腹將領蔡楠倉促西行的局面,只不過當時徐驍也好,薊州韓家也罷,因爲各自的原因,都沒有阻攔,導致了當時手中騎軍不多的蔡楠沒能成功。之後,離陽不敢拿徐驍怎麼樣,你一個韓家還收拾不了?所以朝廷很快就將韓家滿門抄斬,當年逃掉一個漏網之魚,如今又成了忠烈之後,都只是一道聖旨的事情。當年張鉅鹿主持此事,是真心想要殺韓家,但要說他是受恩師影響,因私怨而殺人,那就太小看他了。”
徐鳳年提起酒壺後,始終沒有喝酒,“元本溪之所以沒有在這件事情上糾纏不休,很簡單,是由於幾場大戰下來,離陽連戰連敗,趙家老底子的精銳損失慘重,然後突然發現北莽忙於消化南朝,想着幾年後畢其功於一役,這就讓趙惇主政的離陽朝廷得以喘息,一點一點勵精圖治。加上元本溪也不覺得在將來比拼國力底蘊,離陽會輸給北莽,洪嘉北奔就逐漸成爲無人問津的一筆爛賬。離陽朝野不敢就此出聲,因爲這是以開明大度著稱於世的趙惇,唯一不能觸碰的逆鱗。”
差一點就要摔碗翻臉的燕文鸞皺眉問道:“言下之意,是說那些衣冠北渡,是拖累了北莽?”
燕文鸞迅速搖頭道:“不對!雖然那些春秋遺民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北莽的尚武之風,但是對那老婦人來說,接納這些人,利遠大於弊。現在他們打幽州葫蘆口,打涼州虎頭城,就已經證明這一點,他們的攻城方式與中原無異,僅葫蘆口舉例,那先鋒大將種檀打臥弓城和鸞鶴城甚至都有練兵的閒情逸致,打臥弓,只打一面,表面上看去跟孩子過家家鬧着玩差不多,但很快他打鸞鶴,就開始嘗試着圍三闕一,甚至破城之後,對敵對己都殘忍到故意打那入城的巷戰,如今打霞光,北莽步卒更是越發嫺熟,在局部戰場上的傷亡人數驟減。打北涼就已是如此步步爲營,以後萬一……萬一北莽真有機會去攻打中原那些城池,除了西蜀和兩遼還可一戰,除此之外,誰守得住?!燕敕王趙炳的大軍?北蠻子假使都打到南疆了,還有意義嗎?就算不提戰場,那個太平令甚至已經準備好如何攻下北涼後,將以最快速度填補上大量精於政事的文官,以此穩固後防,讓北莽騎軍南下沒有後顧之憂,這擱在二十年前,北莽即便敢想,也萬萬做不到!”
徐鳳年笑問道:“老將軍,有沒有想過,當時爲什麼徐驍和李義山都完全不反對我去北莽,反而是支持的態度。”
燕文鸞臉色依舊陰沉,但沒了先前半點掩飾都沒有的殺心,輕輕搖頭。
徐鳳年望向窗外開始明朗起來的天色,緩緩放下酒壺,輕聲道:“老將軍,耐心等着吧,我當年獨自一人去北莽,只是在跟某些人傳達一個消息。很冒險是不是?但如果不這麼冒險,如何能讓別人心甘情願冒更大的風險?至於北莽還有誰不忘當年初衷,我不知道,但人數肯定不少。我都不知道,北莽那老嫗和太平令更猜不到。”
燕文鸞呆若木雞。
徐鳳年站起身,低頭看着那張些許酒漬早就不見痕跡的桌面,“也許你會問那些個讀書人能靠得住?”
徐鳳年自顧自笑起來,“前些年,誰敢點頭,我只當是個笑話。但是天底下的讀書人,僅是我們都經歷過的春秋,就有死守襄樊城十年的王明陽,更有自尋死路的張鉅鹿啊。”
燕文鸞吐出一口濁氣,苦澀道:“薊州還有個衛敬塘。事實上,春秋之中,這種慷慨赴死的讀書種子,不少。當然我燕文鸞也親手殺了不少。”
徐鳳年走到窗口,“黃三甲曾經說過這天下,肯定是讀得起書識得字的人越來越多,大體上的趨勢,也是不可阻擋的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但是,不是讀過書認識字,就可以成爲他黃三甲嘴上的‘讀書人’。”
徐鳳年伸出手掌,慢慢握拳,“懂得越多,握有越多,則敬畏越少,人之常情。幾年前那個沒重新練刀習武的世子殿下,敢對天人不敬?”
“心猿意馬,心猿意馬……道教有‘心猿不定,意馬四馳’的警示,佛家也有‘制御其心,調伏猿馬’的說法,但是具體怎麼做,都太籠統飄渺了,讀書識字一直都是奢侈的尋常老百姓,做不來。儒家就很簡單明瞭,一個字,禮。禮既是框架,其實更是一隻牢籠。老百姓不懂,沒關係,我們訂立很細的規矩,你們跟着做便是。我想儒家能夠在諸子百家中脫穎而出,最終一枝獨秀力壓別家,這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當然,是個人都喜歡無拘無束,自由是天性,在這種幾乎不可調和的衝突矛盾下,儒家又跟人性本惡的墨家產生巨大分歧,儒家聖人早早提出了人性本善,後世賢人不斷用各種手段潛移默化,比如那蒙童稚兒捧起書本後,就都要死記硬背否則會挨板子的‘三百千’,說到底,這就是教化之功。而有趣的是,道教聖人又跑出來打岔了,說要‘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誰對誰錯?也許沒有對錯。”
“黃三甲覆滅春秋,所做之事,只不過是給天下人一個更早擁有叫做‘自由’的選擇機會。而張鉅鹿這個做了整整二十年離陽縫補匠的讀書人,則是用自己的死,爲這種他‘揹着’趙家去推波助瀾的後世‘自由’,提前縫補了一條框架,也許他張鉅鹿根本是徒勞,毫無意義,但既然能想到也能做到,那就去做,這就是張鉅鹿。我徐鳳年做不到,你燕文鸞做不到,那些永徽之春的名臣做不到,甚至連坦坦翁和齊陽龍也一樣做不到,事實上除了他這個碧眼兒,沒人做得到。”
“也許再沒辦法三寸之舌‘禍害’世人的黃三甲,沒有跟我們說一句話: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那個沒有一封遺書一句遺言的前任首輔張鉅鹿,本該笑着留給所有把他當傻子的後人一句話:子非魚,安知魚之苦樂?”
燕文鸞拎着酒壺,站在徐鳳年身邊,這是他第一次聽着徐鳳年長篇大論,這個年輕人當時在陵州在幽州殺人,可沒這般絮絮叨叨。
不過燕文鸞一點都不厭煩。
燕文鸞一手負後,一手倒酒入嘴,喝光以後,晃了晃酒壺,意猶未盡,問道:“那麼李先生呢?”
燕文鸞轉頭的時候,看到這個年輕人笑了,伸手指了指北方,徐鳳年臉上有着他燕文鸞這種大老粗武人註定沒有的那種風流。
“世人不是都說我師父心狠手辣喜好絕戶計嗎,洪嘉北奔,是他絕了中原讀書種子的戶,然後到了北涼,那十多萬流民,只是牛刀小試而已。接下來,大概就是北莽了吧。”
燕文鸞嘆了口氣後,很快爽朗笑道:“王爺,我的心結沒了。說來好笑,一開始趕來胭脂郡,是想厚着臉皮跟你拍馬屁的,葫蘆口外那些戰事,你和鬱鸞刀打得漂亮至極!不退營的設立,更是讓整個幽州士氣大振!沒想到後來就變味了,剛纔差那麼一丁點兒就要掀桌子打人了,當然最後下場肯定是我被你隨便揍得滿地找老牙。雖然王爺沒有徹底挑明,但我燕文鸞相信大將軍,相信李先生。認定了這件事,我也明白爲什麼李先生從一開始就不看好陳芝豹,有這場洪嘉北奔,北涼交給他,打完了北莽,以後的天下,板上釘釘還會有下一場讀書人眼中的春秋不義戰。”
徐鳳年沒有說話,神情有些疲憊。
燕文鸞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道:“王爺,有件事我不說憋在肚子裡,難受!陳芝豹雖然離開了北涼,但我燕文鸞敢保證,他在北涼這麼多年,不曾有反心,對你肯定不滿,但絕對沒有那種殺人的歹意。我相信他只是在等,若是大將軍走後,你徐鳳年撐不起北涼,他纔會走出來,讓北涼姓陳。至於最後整個天下該姓什麼,是姓慕容,還是趙,或者是姓陳,那就要看他陳芝豹的本事了。”
徐鳳年笑道:“我知道。”
燕文鸞小聲問道:“當真?”
徐鳳年轉頭,“那我不知道?”
燕文鸞哈哈大笑,“看來是真知道,是燕文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徐鳳年跟着笑起來,“罵人不是?”
燕文鸞起先錯愕,略作思索後,那隻獨眼中的笑意更盛,但故意無奈道:“讀書人的嘴皮子,就是厲害,不服不行。”
最後,風塵僕僕趕來的北涼步軍統帥猛然抱拳,“王爺,走了!還是當時咱們在幽州見面時的那句話,如果有機會,就是我燕文鸞躺在棺材裡了,也要擡去北莽王庭。”
不等徐鳳年說什麼,老人轉身大踏步離去,經過桌子的時候,停下身形,喊了句接住,拿起酒壺丟給徐鳳年,“就當末將請王爺喝過酒了。”
徐鳳年擡手接過酒壺,看着那個已經跨過門檻的背影,一臉驚訝,自言自語道:“還有客人拿主人的酒用來請客的?”
燕文鸞大步走在廊道中,當時本想在“相信大將軍,相信李先生”之後接着說“相信你徐鳳年”的老人,那時候還是忍住沒有說出口,此時也是自言自語道:“大將軍,像這麼打仗,就有滋味了。跟當年跟着大將軍一樣,什麼都不怕,只怕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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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頭到尾都沒有喝酒的徐鳳年坐回位置,神情有些凝重。
那個溫文爾雅的四皇子趙篆,當了皇帝后還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如果說張鉅鹿的死,是他爹趙惇的授意,那麼元本溪無聲無息的死,可就完全是他趙篆的冷血手腕了。不過徐鳳年對此不奇怪,趙家先後三任皇帝,哪個不是狡兔死走狗烹的行家裡手?這位才坐上龍椅的離陽天子暗中打開薊北門戶,倒不是吃飽了撐着要給北莽兩名萬夫長送戰功,而是在離陽北涼各自換了一位繼承人後,徐鳳年抗拒聖旨在先,率先表明北涼底線,而他趙篆在登基後,也很快借着幽州一萬騎闖入薊州一事來還以顏色,告訴他徐鳳年離陽朝廷的底線也不低。而袁庭山在“失去”銀鷂城後的將功贖罪,也沒讓跟他老子趙惇一樣極其關注薊州軍務的趙篆失望,徐鳳年剛得到諜報,從袁瘋狗搖身一變成爲袁將軍的那個傢伙,除了薊州騎軍,還帶上了兩大岳父之一雁堡家主交給他的七千多私軍精騎,守株待兔,拼掉了大如者室韋和王京崇兩位北莽捺鉢的八千騎,遞往太-安城的捷報上是寫“己方折損不過三千,破敵斬首萬餘”,徐鳳年自然清楚雁堡李家數代人積攢下來的那兩千多老本騎兵,肯定是不在這三千之列的,不過這一戰之後,想必新登基就有邊功在手的趙篆會龍顏大悅,爲了廣陵道已經焦頭爛額的京城兵部會高興,東線兩遼也會人心鼓舞,朝野上下,尤其是士林,也會對這個原本印象不佳的袁瘋狗大爲改觀。其實如果不是有他徐鳳年頂着當那天底下最大的箭靶子,袁庭山哪怕立下數倍之多的軍功,也只會惹來冷嘲熱諷和猜忌。
徐鳳年冷笑道:“跟我這個公認只是命好纔有今天的北涼世子殿下相比,你袁庭山的命,也不錯嘛。”
真正讓徐鳳年頭疼的不是袁庭山和薊州,而是兩件事。事實上趙篆在開春之後做了很多,比如翰林院的遷址,還有將一名小小戶部員外郎提議的重訂天下版籍,放入了他與中樞重臣的“小朝”中,比起前者跟北涼的風牛馬不相及,後者可就是對北涼遞出一把刀子了,北涼暫時人心穩定,先前該走的,和能走的都已經離開主要是集中在陵州的北涼道,沒有太大影響,若是版籍在此時變更,等於打開一個大口子,北涼哪怕軍戶是大頭,但涉及底層百姓的切身關係,能離開是非之地,那些沒有青壯在邊軍中的老百姓,誰願意留在北涼境內“等死”?
徐鳳年閉上眼睛,“在此事上最能說話的戶部尚書元虢閉口不言,不出聲,那就已經是很明確的表態了。可惜好不容易東山再起,才做了沒幾天的‘地官司徒’,恐怕就又要被打入冷宮了。中書令齊陽龍支持,門下省坦坦翁反對,天官殷茂春支持,但說此事‘宜緩不易急,欲速則不達’,嘖嘖,這份措辭可真是講究啊,‘不易急’,易而非宜,真是精妙至極。中書省二把手趙右齡果然跟殷茂春唱了反調,不愧是科舉同年沒出息的,成盟友,有出息的,成政敵。”
如果說這還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那麼有一件被掩蓋在一件件大事中的“小事”,是整個北涼道真正意義上的意外之喜和燃眉之急。
意外之喜,是張鉅鹿繼門生衛敬塘之後的又一個隱蔽手筆。如果不是離陽漕運出現這樁被朝廷刻意淡化的舞弊案,徐鳳年根本沒辦法順藤摸瓜猜到張鉅鹿的用心。原來這麼多年來,張鉅鹿和坦坦翁先後盯着漕運尤其是入涼漕糧一事,看似百般刁難,暗中竟然讓人在暗中“私自”囤糧,那些處於灰色地帶的糧倉,全都是在襄樊城更西北的廣陵江沿岸地帶,徐鳳年敢斷言張鉅鹿是在等,等着北涼若是果真願意與北莽大軍死磕到底,那麼這些原本屬於北涼的漕糧,就會順暢送入北涼境內,若是北涼藏掖實力,徐驍和他徐鳳年有心保留實力割據一方,那這些糧草就甭想拿到了。張鉅鹿曾經決意要改革漕運、胥吏和廣陵水患,後來一一無疾而終,其中未必不是這種“私心作祟”必須做出的割捨。治國何其艱辛複雜,僅是這暗藏漕糧一事,就牽扯到漕糧官員的一系列繁瑣任命,更涉及到躺在這一國命脈上吸血飽腹的那些皇親國戚和“開國”功勳,與這些蛀蟲碩鼠的利益博弈,張鉅鹿既要做到讓天下血液運轉無礙,又要保證能夠在北涼的確是死戰北莽後,朝廷或者說他當朝首輔張鉅鹿也能拿出一份誠意,更要對皇帝對那些權貴都維持一個平衡。
現在趙篆親手讓這個意外之喜變成了燃眉之急,張鉅鹿安排的那些漕糧官員被一鍋端,官品都不高,達官顯貴們對這些無關緊要又不是自己門下走狗的官員根本不在意,說不定沒了這些傢伙,他們將來獲利更大,而皇帝陛下治理貪-腐的鐵腕和決心,獲得朝野讚譽。經過這場動盪後,漕運高官誰還敢跟朝廷叫板?北涼以後要糧食,只會比以前更難。
徐鳳年彎曲手指,一下一下叩響桌面。
以北涼道不足兩百萬戶的不足千萬人,卻要養活整整三十萬邊軍,若不是還有一個有西北小廣陵之稱的陵州苦苦支撐,北涼這根拉滿了二十來年的弦,別說射箭,早就自行繃斷了。李功德爲何能夠成爲文官之首的北涼經略使,真是他只會對徐驍歌功頌德,只是攀附有術?當然不是,無它,李功德生財有道。他能通過種種見不得光的渠道買糧,而且價格都不算高,收下一箱箱賄賂銀子的大人物,當然正是那些離陽的皇親國戚和功勳之後,朝廷虧大錢,他們一年不過是賺一百萬兩都不到的“小錢”,他們祖輩父輩都爲了離陽一統春秋豁出性命立下了滔天功勞,撈點銀子,他們有什麼心虛愧疚的?
接下來短時間內這些人應該沒膽子觸黴頭了。
還在經略使任上的李功德,就跑到清涼山已經跟副使宋洞明吐過苦水,一直保養得體的李大人很快就要兩鬢灰白盡霜雪了。
在這種嚴峻形勢下,去年在陵州近乎瘋狂囤糧的刺史徐北枳,在他手上火速建立且填滿大半的一座座糧倉,當時被譏諷爲只會買米的“糧倉刺史”,一舉成爲整個北涼邊軍的救命稻草。如果沒有徐北枳,徐鳳年也會重視糧倉儲備,但絕對不可能做到徐北枳這種大刀闊斧的舉一州之力來儲糧的地步。徐北枳主政陵州的買糧,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不但根據李功德多年積累下的人脈渠道去跟北涼以外高價購糧,還從陵州當地豪橫和豪紳家族強硬地低價買米,如果家有餘糧的老百姓想賣賺取差價,徐北枳一粒不剩,全收!
所以要不是有徐北枳的那些糧倉,徐鳳年會光明正大去北涼道那些遠親近鄰們家裡“搶糧”了,而不是如今還算厚道的讓人帶着兵馬出境“借糧”,好歹會給些真金白銀。不過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要不了多久,整個廣陵江上游,就等於對北涼道堅壁清野了。
徐鳳年睜開眼睛,喃喃道:“最初是你陳錫亮鹽鐵漕糧失利,被貶去流民之地,徐北枳先當上了一州刺史,然後是你在流州守城有功,順利讓北涼多出十多萬青壯兵源,接下來先是徐北枳淪爲糧倉刺史,很快又是徐北枳證明他纔是對的,北涼其他看戲的所有人都錯了。我深信你們一定會讓天下人刮目相看,從一開始就是如此。”
徐鳳年環視四周,站起身去拿來拂水房諜子特意準備的那兩隻棋罐子,紅棗木並不稀罕,但是兩盒紋理分別呈現出鬼斧神工的“天女散花”和“童子鞠躬”,這就讓原本幾兩銀子的兩隻紅棗木盒,變成了有價無市的西楚宮廷御用珍品之物,是西楚亡國後流入民間,又在洪嘉北奔途中流落在了涼地,沒有跟隨主人一同進入北莽。徐鳳年打開兩隻棋罐子,白棋是那一百八十顆清一色的名品“雪印”,棋子縝密紋路都超過二十條之多,黑棋則是那墨綠色透着清澈光澤的魚腦凍。
徐鳳年正襟危坐,先後拈起一枚黑白棋子,敲在並沒有擺放棋盤的桌面上,然後像是要開始與人對弈,把白棋罐子放在對面,輕聲開口道:“師父,徐北枳和陳錫亮都沒有讓你失望。”
徐鳳年看着有了兩顆棋子後反而愈發凸顯得空落落的桌面,怔怔出神,最後擡起頭,看着空無一人的桌對面,他沉默不語。
窗外天開青白,屋內視線不再昏暗,烏雲散去,絲絲縷縷的光線投射進來,清晰照映出那些平時常人肉眼看不見的悠然塵埃。
在這座只有徐鳳年獨自一人的屋內,落子如飛。
隨着落子,從他徐鳳年三個字開始,一個個名字從他嘴中脫口而出。
有北涼的,有北莽的,有離陽的。
有死人,有活人。
有聲名顯赫的,有冉冉升起的,有籍籍無名的。
當他說到陸詡的時候,落子後的徐鳳年停頓了一下,說道:“趙篆在齊陽龍建議下開設六館,在殿閣六大學士後增設六館學士,這是在爲韓家老家主破格美諡後,順勢開了往後武人得以武字打頭諡號的先河,爲了安撫文官,以及同時分化六部權力。在這期間,據說那個趙家天子有意要噁心你輔佐的那個靖安王趙珣,召你進京進入六館之一的弘文館。你想不想去?趙珣肯不肯放?就算趙珣能繼續忍辱負重做小伏低,不得不讓你活着離開青州襄樊城,那你又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徐鳳年突然微笑道:“既然你難做,趙珣更爲難,那我就做個好人。”
徐鳳年沒有轉頭,但是提高嗓音說道:“糜奉節,樊小釵,你們兩人去一趟襄樊城,把陸詡請到北涼,他不願意就搶。”
很快徐鳳年就嘆了口氣,自嘲道:“算了,如果陸詡真的不想來北涼,那就送他到一個可以不用擔心趙勾的地方。”
徐鳳年看了眼桌對面,低聲道:“我是真的賭運不行,而且婦人之仁。好在那麼多年,徐驍也經常被你這麼教訓,我都親眼見過不是一次兩次了。”
低頭望去,棋罐子雪印和魚腦凍棋子不多了,桌面上也變得密密麻麻,黑白交錯,讓他想起葫蘆口外那場大雪龍騎跟柔然鐵騎的爭鋒相對。
徐鳳年終於開始喝酒,習武之前酒量就不錯的他竟然醉了,癱靠着椅背,整個人像是縮在椅子上,昏睡過去。
他夢中仍有反覆呢喃,“都走了,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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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趙篆顯然有心要沿襲先帝的勤勉傳統,但是相比先帝隔三岔五的通宵達旦,趙篆就顯得更有節制,甚至每天清晨時分都要雷打不動練一套拳,是那位如今與龍虎山天師府共掌天下道教的青城山大真人教給皇帝陛下的。如果說一開始年輕天子在滿堂盡紫的那座小朝會上,是聽多說少,一錘定音的斷論極少,那麼如今他已經開始慢慢具備九五之尊該有的氣度了,除了齊陽龍桓溫寥寥無幾的老人,哪怕是執掌吏部尚書多年的趙右齡這樣的當今從一品大員,也明顯開始緊張起來。重新勘定天下版籍,六館學士的人選審議,吏部昔日下屬官員的升降,一件接着一件,都不得不讓趙右齡打起精神去應對。這讓宋堂祿鬆了口氣,離陽王朝此時經不起任何動盪搖晃了,若是在離陽兩線作戰的敏感時刻,在朝廷中樞出現客大欺店的一絲苗頭,宋堂祿就算明知道會被戴上宦官干政的帽子,也要對有資格躋身小朝會的某些人吹一吹陰風。大概是真的是天佑離陽,廣陵道一開始出師未捷,兩員被寄予朝廷厚望的老將,一個全軍戰死,一個給人甕中捉鱉,淪爲笑柄,都輸給了差不多可以當他們孫子的年輕人,好在廣陵王趙毅那個叫宋笠的心腹大將,不但是當今天子親叔叔的福將,亦是整個離陽的福將,很快就將廣陵整個東線的失地全部收復,讓那些膽敢叫囂着一路北上殺到京城的西楚餘孽,囂張氣焰頓時爲之一挫。而西北那邊,朝廷上下都在說北涼幽州那個叫葫蘆口的地方,連戰連敗,什麼北涼鐵騎,不堪一擊的繡花枕頭而已。好在薊州將軍袁庭山力挽狂瀾,將北莽兩名秋冬捺鉢的一萬多精騎給徹底擊潰,這麼一對比,天下人誰不罵那酒囊飯袋的北涼邊軍,和那個始終不知道躲在哪裡戰戰兢兢的徐鳳年?
宋堂祿自然知道許多連六部侍郎都不該也不會知道的秘辛,例如北莽步卒連破幽州關外兩座小城付出的慘重代價,葫蘆口失陷戊堡的無一人投降,以及徐鳳年那支幽州騎軍的出現,甚至是大雪龍騎都上了戰場,只不過這些秘密,老老實實爛在肚子裡就好。宋堂祿更知道一件更得咬緊牙關的“趣事”,當今天子喜好收集“玉偶人”,以各色材質的美譽雕琢而成,纖毫畢現,栩栩如生,從一寸起到四寸,寸與寸之間有三種高度,總計九等。那宋笠因爲京城路人皆知的煊赫戰功,就有兩寸高的玉人“宋笠”,站立在皇帝一間僻靜書房的桌案上,而袁庭山在建功之後由一寸六分一躍到三寸高度。相對新鮮面孔的玉人,還有那場國子監演武舌戰羣儒的祭酒孫寅,以及新近入京的“棋聖”範長後,在兵部觀政邊陲中極爲惹眼的榜眼郎高亭樹,而在昨天,宋堂祿走入那間只有他這位司禮監掌印和兩名當值宦官進入的小書房,發現了一個嶄新的玉人,哪怕當時屋內無人,貴爲宦官之首的宋堂祿仍是隻敢偷瞄了一眼,發現是個極爲年輕的陌生人,而且與其他玉人各自的意氣風發大不相同,此“人”閉目凝神,就像是個瞎子。宋堂祿在出屋子前,就猜到了這個人的身份,最落魄時不得不在青州陋巷賭棋謀生的目盲棋士,一個在吏部根本沒有掛檔記錄的人物,陸詡。
今日沒有大朝會,皇帝趙篆可以在天已微亮的時候纔打那套拳,皇后最近偶感風寒身體不適,皇帝陛下特地讓她去孃家修養散心,而這段時日皇帝沒有臨幸任何女子,老百姓嘴裡經常唸叨着那句皇帝不急太監急,卻大多不知真意,其實就是說這種時候了。小門小戶的家庭,尚且有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的說法,對於一個幅員遼闊的龐大王朝而言,一國之君,沒有子嗣,不啻於一場無形的災難,時間拖得越久,史書上無數鮮血淋漓的典故說得很清楚了,這足以引發不可預料的種種“天變”。不過不管宋堂祿和司職貂寺如何小心翼翼勸說,陛下都拒絕了,還笑着跟宋堂祿說這種雨露均沾的事情,皇后在宮中,他可以偶爾爲之,但現在皇后在孃家還生着病,他就絕對不會做了。
宋堂祿由衷敬服。
而且皇帝陛下每日練拳,豈會是打發光陰的無聊之舉?
宋堂祿相信世人不敢相信,當今天子在登基伊始,就已經開始爲成爲離陽在位時間最長久的君主,做準備了。離陽趙室最長的那個皇帝,坐了三十四年的龍椅。但那位是在三十五歲時才登基,宋堂祿相信當今天子不難做到。
趙篆打完拳,開始小範圍兜圈子散步,這個時候他都會自說自話。
於是宋堂祿貓着腰,悄無聲息後退了八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這個小規矩,是前任司禮監掌印太監韓生宣訂立的。規矩不大,但足以讓宋堂祿甚至是他的下一任掌印太監都恪守到死。
趙篆繞着圈子,輕聲道:“暫時沒有官身的孫寅說的不錯,各地藩王,不可兼任節度使。但是這個變動,得慢慢來,先在沒有藩王的地方,增設節度副使,再過個一年半載,找兩個說話管用的兵部和吏部官員,提上這麼一嘴,然後從朕的大哥那邊開始,添置副使,就勢推廣出去,也就變成定例了。按照孫寅的說法,不用太長時間,隨便找個屁股不乾淨的藩王,讓言官上書彈劾,摘掉節度使。孫寅說的人選不太妥當,火候急了,嗯,在朕看來,漢王就是個不錯的對象。孫寅,年紀輕輕的,揣摩上意,倒像是殷茂春這樣的老狐狸了。如果不是北涼出身,不得不繼續觀察,否則朕今天就可以讓你恢復官職,甚至幫你預留一個崇文館學士都沒什麼。”
慢慢行走中的趙篆擡起雙手搓着太陽穴,“盧升象既然當上了實權大將軍,是得辭掉兵部左侍郎一職,剛好騰出位置來,讓給那個跟隨顧劍棠多年的那名左膀右臂,一來可以抑制廣陵和江南一系出身的武人勢力,偌大一個兵部,尚書盧白頡,侍郎盧升象和許拱,都是那邊的人,這太不像話。再者提拔那個戰功和聲望都不欠缺的唐鐵霜,也讓顧劍棠不至於成爲第二個……”
趙篆冷哼一聲,沒有繼續說出那個他從小就聽到耳朵起繭子的名字。
事實上他對那個老人沒有太多惡感,相反在內心深處還與先帝有着不同的觀感,只不過他這些年來一直隱藏得很好。否則他這輩子就別想靠近那張椅子半步了。
但是那人的兒子,趙篆可就是真的一想到就堵心。
這一刻,他開始真正理解先帝了。
上一輩兩人,一人君主一人臣子,一個姓趙一個姓徐。
這一輩的兩個年輕人,如出一轍啊。
趙篆手指抵在太陽穴上,停下腳步,嗓音極輕,笑道:“世人都既羨慕又嫉妒你姓徐,所以喜歡罵你,不管你做什麼,都是錯的。好像沒人敢來罵朕啊!既然你也覺着不能害你爹死不瞑目,怕被人罵你們父子二人是兩姓家奴,那朕就讓你安心去死吧。”
趙篆突然眉頭緊皺,好像在捫心自問,“如果我是站在你的位置,會不會反出離陽投靠北莽?”
趙篆搖了搖頭,不去想這種毫無意義的問題。哈哈大笑,止不住的快意,“可惜啊,你始終姓徐,寡人姓趙。寡人的龍子龍孫,生生世世,都還是國姓!至於你,就跟北涼三十萬鐵騎一起躺入史書吧。朕在你死後,一定會讓那些修史的文官,送你幾句‘好聽’的蓋棺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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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莽最東線,剛在薊北吃了一個敗仗的捺鉢王京崇在一羣同僚的玩味眼神中,只帶着兩百親騎黯然西行,前往姑塞州。
他那位活到古稀之年的爺爺,作爲南朝乙字大姓的家主,死了。而早已耄耋之年再過幾年就可以被尊稱爲期頤人瑞的太爺爺,則仍然在世,雖然早已不理家族俗務,甚至連南朝官場都兩耳不聞許多年。這種白髮人送白髮人,似乎顯得十分別扭。但是在西京廟堂一直給人牆頭草綽號的王家,不論多大的風吹,王家終歸還是蒸蒸日上的。王京崇記得少年時那場南朝人人自危的瓜蔓抄前,就有很多上了年紀的春秋遺民開始準備後事,王京崇的太爺爺不是什麼第一個想着死後葬回中原故鄉的老人,也不是第一個揚言要葬在南朝以此示好北庭的老人,太爺爺做什麼事情,總是不急不緩,很慢性子,若是說難聽一點,是隨大流,是功利。但王京崇知道如果沒有太爺爺在很多事情上的“遲鈍”,以及在危難時刻的一言九鼎,王家別說從丁字士族一路攀爬到乙字大族,早就隨便一個風浪打過來,就沒了。
王京崇有一種直覺,繼任家主之位的,不是別人,是他王京崇。
至於爲何他和另外一位捺鉢會在薊北損兵折將,不是王京崇和那人真的大意懈怠,也不是什麼部下戰力低下,更不是離陽王朝認爲的那樣袁庭山選擇用兵的時機地點都太過精彩。
內幕是太平令讓人捎了句話給他們二人,薊北之戰,只許輸不許勝,且只許小輸不可大敗。
王京崇在策馬狂奔時,笑了笑。
袁庭山也好,顧劍棠也罷,你們離陽王朝就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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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舊皇宮。
早已不是棋待詔很多年的一名青衫男子,獨自走入那座廢棄多年至今也未啓用的院落,當年這裡國手雲集,而他最得意。
他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那兩隻曾經無數次從中拈子去落在棋枰的棋罐子。
他走出院子前,只能退而求其次,拿上另外兩隻他唯一還算熟悉的古舊棋盒。
他輕聲道:“下一次出現在太-安城外,我會告訴天下人,大楚當年沒有什麼紅顏禍水。”
這一日,大官子曹長卿的儒聖境界,由王道入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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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在外人看來那就是一個瘴氣肆虐的蠻荒之地,大秦開國以來便一向將來此做官視爲畏途,皇帝貶謫那些不聽話又不能殺的官員,都喜歡讓他們滾到這裡。那麼好不容易纔僥倖來到這裡當燕敕王而不是什麼淮南王的趙炳,這麼多年兢兢業業鎮守邊疆,嚴謹遵守宗藩律例從無怨言不說,先前連嫡長子的世子殿下和其他幾個兒子,都從無半點荒誕行徑流傳北方,這就很能贏得同情了,加上趙炳素來善待禮遇轄境官員,許多抱着必死之心來此爲官卻又最終活着北歸的文官,無一不對趙炳大爲推崇,偶有江南文人拿趙炳和納蘭右慈的斷袖之癖開文字玩笑,也不見趙炳有何任何惱羞,若不是那個口碑不俗的世子殿下趙鑄在靖難一事上讓人大失所望,也許會有更多人對南疆心生親近,畢竟他們對趙鑄的期望很高,畢竟這個年少從軍的年輕人很喜歡去蠻夷部族殺人築京觀,比起淮南王趙英的英勇戰死,相形見絀太多了,更別說其中還有靖安王趙珣的千里馳援以至於幾乎全軍覆沒。
納蘭右慈一直是個讓人霧裡看花的存在,有人形容他是一個本該只會在演義小說中出現的人物,傳言他貌美猶勝婦人,用美色和韜略兩物將燕敕王趙炳迷惑得神魂顛倒,這才樂意在南疆那地方一待就是二十年。也有人言之鑿鑿,那位南疆最爲遮奢的納蘭先生,身邊光是能夠被譽爲傾國傾城的貼身婢女,就有五人,分別叫做酆都、東嶽、西蜀、三尸和乘履。
南疆冬也無雪,至於能讓江南名士冷到骨子裡的春寒,在這裡也從不料峭。
一座高達十三層的巍峨密檐式書樓的頂樓,一名相貌俊美的中年讀書人,衣衫單薄,他正在讓一羣鶯鶯燕燕幫他搬書曬書,他則儀態安詳坐在一張紫檀小榻上,悠哉遊哉捧書看書。
他坐起身,把手中那本泛黃書籍放在膝蓋上,對其中離他最近一名體態豐腴的年輕美人笑問道:“知道天下與你們姿色相當的女子不多,但我要多找幾個也是輕而易舉,最後卻只有你們五人嗎?”
那綽號乘履的女子轉頭眼眸笑眯起成兩彎月牙兒,“先生學究天人,奴婢哪裡猜得到先生的心思。”
讀書人打趣道:“就你這馬屁功夫,當初入了宮撐死也就是個小嬪妃的命。”
婢女笑容愈發柔和,眼神帶着癡迷,嫵媚天然,“可奴婢真的不是故意說好話給先生聽啊。”
那男子笑意溫醇,眨了眨眼,有些促狹道:“知道啦,你們五人都別忙了,下樓玩耍去吧,讓學究天人的先生我,獨自學究學究?”
五人沒有半點拖泥帶水,輕步下樓。
這個能夠被人稱爲比燕敕王趙炳更藩王的讀書人,自然只能是納蘭右慈。
他低頭看着那本當年舊友相贈的書籍,一本毫不出奇的尋常儒家經典而已,不似那精美刻本,年歲越久越值錢,這本書,時隔二十多年,恐怕送人都沒誰願意收。可論遮奢程度足以冠絕南疆的這位納蘭先生,小心翼翼珍藏了二十多年,除了親自曬書,一年中只在兩三天從檀木盒中拿出來翻閱。趙炳曾經私下詢問,笑言難道他給的,還不如一本舊書?納蘭右慈只是搖頭,好在趙炳對這種細枝末節,也從不介懷。
納蘭右慈看着那本死後無墳冢的故友遺物,輕聲笑道:“窮得叮噹響,那好歹還有兩三銅錢的撞擊聲,你可是可憐到連錢囊都沒有。你我二人聯袂遊學諸國,離別之際,只有兩部書的你,送了我這本。你說燕敕王怎麼跟你比?他真捨得給我一半的家底?”
納蘭右慈擡起頭,眯着眼,望向天空,“酆都東嶽西蜀三尸乘履,十字即十人。這就是你我的全部心血了,這些年來,確認無誤的死人,有三個。失蹤的有兩人。還剩下五個,比你我預期的還要多一個。已經夠了。爲了這最後五個人,趙炳在南疆殺了數萬人,你所在的北涼不說那些流民,僅是邊軍就死了近萬人。”
納蘭右慈伸手撫住額頭,他的神情極其矛盾,彷彿既悽然又滿足,他柔聲笑道:“你說自有遊士以來,經過數百年演變,遊士不再遊蕩,轉爲門閥,國家國家,國字在前家字在後,也變成了家國家國,家字在前。你當年不過是個貧寒書生,就跟我說你要嘗試一下,讓天下讀書人重新把國字擱在家字之前。爲此,你設置的這個局,結果到頭來除了那五人,世間就只有我知道了。”
高樓高聳入雲,八面來風。一陣清風拂面,納蘭右慈的鬢角髮絲繚亂。
他膝蓋上那本書,傳來一陣輕微的嘩啦聲響。
納蘭右慈閉上眼睛,仔細聽着書頁翻動的聲音,嘴角翹起,“你曾認真問我,‘有朝一日,忽然臨命終時,你將如何抵敵生死?’我曾取巧答過,‘生死事小,知己事大。吾心安處,實實有淨土,實實有蓮池。’”
春風翻過一張張書頁。
恰如那已故之人在翻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