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是將近八千字,有點晚了。凌晨還有一章。)
臥弓城外,不復見各地烽燧點燃平安火。
北莽先鋒大軍,兵臨城下。
大風,黃沙,貧瘠的土地,大風又將這些乾燥黃土吹拂到空中,撲擊那些獵獵旗幟。城外北莽戰陣前方,不斷有精銳遊騎飛馳傳遞軍令。臥弓城頭,一張張大型牀弩蓄勢待發,所有城頭將領都下意識握緊了刀柄。
一聲高亢凌厲的號角,驟然響起!
若是以往北莽南下游掠遇城攻城,這個時候多是驅使中原邊關百姓和降卒前衝,不但填土壕溝,還能夠大量消耗守城一方的箭矢,最多同時輔以輔兵推楯車前行,步騎蜂擁而出,臨城後萬箭齊發,可以達到“城垛箭鏃如雨注,懸牌似蝟刺”的效果,只要守方出現軍心不穩,憑藉北莽武卒的悍勇,登城後一戰擊潰。但是今天這次兵臨臥弓城,北莽東線軍務在主帥楊元讚的主持下,展現出與以往兩百餘年北蠻侵掠叩關截然不同的攻城風格,左右兩翼各三千騎軍護衛中軍步卒開始衝鋒的同時,有一種往年極少出現在西北邊塞的兵家重器,以大規模集結的方式浮出水面,投石車!
楊元贊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便架設了不下六百座投石車,最大者需要膂力出衆的拽手兩百人,一顆巨石重達百斤!六百座投石車,不但車兵南下時攜帶有相當數量的巨石,還在進入葫蘆口後沿路搜刮殆盡了臥弓城以北所有大石。此時,所有按兵不動的北莽將士都情不自禁擡頭,安靜等待着那壯觀的景象,無數巨石將一起向高空拋灑而去,然後重重砸在臥弓城牆頭,或是落在環城兵道和登城。
六百座投石車,看似面朝臥弓城列陣平正,若是由城頭那邊望來,便知擺出了一個弧度。力強者架在距城最遠的弧心,稍弱者設於左右,以此類推。
不知道是誰率先喊出“風起大北”,投石車附近的北莽大軍齊齊竭力吼出這四個字。
當第一顆特意裹有油布被點燃的百斤火石,高高飛起,被拋擲向臥弓城。
那一幕,彷彿一位天庭火靈降落人間。
數百顆巨石追隨着這顆火石砸向幽州葫蘆口第一座城池,所有北莽將士都爲這種陌生的攻城手段而震驚。
巨石落在城頭,墜在城內,或是爲城牆所阻滾落護城壕內。
城內城外,滿耳盡是風雷聲。
所有人都像是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顫,臥弓城如同在無聲嗚咽。
而那早於投石先行卻慢於巨石撞城的六千莽騎,當然不是直接攻城而去的,以騎攻城,除非是不到萬不得已,否則再家大業大的統兵將領也吃不起這種肉疼,這些騎軍的作用僅是護送步卒順利推進至城外兩百步,幫己方步軍壓制城頭的弓-弩狙殺。與步卒拉出一段路程的兩翼騎軍,在朝城頭潑灑出一撥箭雨後,不再前驅,而是迅速斜向外疾馳,爲後方騎軍騰出位置,所以兩支騎軍就像洪水是遇上了礁石,卻並不與之拼死相撞,自行左右散開。一名領軍的健壯騎將在返身的時候,回頭瞥了眼
那座城頭,身爲楊元贊嫡系親軍的千夫長,他是知道六百座投石車存在的,而且也比普通千夫長更早知曉投石車的威勢,原本在他看來都不用兩支騎軍的護衛,臥弓城守軍在數百顆巨石的密集轟砸下,就會嚇得擡不起頭來,任由城外步卒一路推進到壕溝外,但是在衝鋒途中,他身前身後不斷出現了傷亡,城頭牀弩一陣陣勁射,其中有先後兩騎竟是直接被一根巨大弩箭貫穿!兩騎屍體就那麼掛於弩箭給當場釘死在地面上。若說北涼勁弩鋒銳早有耳聞,那麼在巨石炸裂無數跺牆的時刻,臥弓城灑下的箭雨仍是有條不紊,這就很讓這名千夫長心思複雜了,他曾親眼看到兩名幽州兵被巨石當頭砸下後,而附近的城頭弓箭手仍是整齊射出了水準之上的羽箭,千夫長撇了撇嘴,這幫幽州人當真不怕死嗎?他們腳邊可就是一灘灘爛肉啊。
在巨石砸城和北莽兩翼騎軍的先後掩護之後,臥弓城的弩-弓箭矢愈發集中在北莽中軍的攻城步軍身上,不斷有步卒連同楯車被牀弩一同貫穿,甚至有運氣不好的步卒被直接一弩射中胸口,被那股巨大的慣性衝力帶着倒滑出去足足十幾步,撞得後方楯卒和盾兵都跌倒在地。更多是被城頭的弓箭拋射而射殺在前奔途中,尤其是當步軍戰線出現凹凸不平後,最是勇烈敢於衝在最前方的戰卒和輔兵,都開始遭受城頭神箭手的刻意針對。
箭雨不弱,但落在密密麻麻的蝗羣中,如同杯水車薪,仍是殺之不盡。
漆黑蝗蟲一般略顯擁擠的步卒,根本不理會腳下的屍體和傷患,繼續前衝。
城上一名身材魁梧的披甲弓箭手拉弓如滿月,正要激射一名正在大聲下令填壕的北莽蠻子頭目,就被一根羽箭射穿喉嚨。
他的屍體被胡亂拉到一處,很快就有身後弓箭手迅速補上位置。
連續挽弓尤其是滿弓殺敵最是損傷手臂,在幽州軍中,對於距敵幾步的拉弓幅度都有相關嚴格軍令,何時用弓何時用弩更是深入人心。先弩後弓再弩,是雷打不動的北涼鐵律,其中“先弩”即是以牀弩、腰引弩和腳踏-弩爲主,臥弓城作爲幽州葫蘆口三城之一,牀弩數目雖然不如涼北虎頭城那麼誇張,但這並非大將軍燕文鸞要不來牀弩,而是臥弓城的規模限制了牀弩張數,可在之前的互射中,對北莽中軍仍是造成了巨大的傷亡,直接死傷在硬木爲杆鐵片爲翎的牀弩之下的敵軍,目測之下就有百人之多,其中兩名壓陣的北莽中軍將領更是一個不慎被大牀弩給射殺當場,想來這肯定會讓兩名已經距離城頭極遠的千夫長死不瞑目,因爲他們的南朝匠作官員總說自己的大弩不論射程還是筋力,都已經不輸北涼,可真到了戰場上,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在兩翼騎軍用箭雨掩護之前,甚至是在更早的北莽己方各類弓-弩射出之前,臥弓城的牀弩和腰引弩已經從城頭率先射出。
若非投石車那幾撥巨石一定程度上壓抑下了城頭的弩雨,恐怕中軍步卒連死在護城壕附近都是奢望。下馬攻城作戰,本就是北莽健兒最不擅長的事情,若說在馬背上跟北涼騎軍廝殺搏命,他們就算戰況處於下風也毫不畏懼,可是沒了馬匹騎乘,那實在是一件窩火堵心的事情。好在這次負責攻城的步軍都是南朝各個邊鎮的兵力,一向在北莽軍中低人一等,他們的死活,比如居於兩翼的精銳騎軍是不怎麼上心的。
一名滿臉絡腮鬍子的北莽攻城大將大手一揮,六百座投石車開始向前推進,準備第二輪拋石,不用以摧毀城頭,而是儘量阻絕支援臥弓城頭的有生力量。
主帥楊元贊對於此次攻打不到六千兵力的臥弓城,是志在必得,而且老將軍的要求是一日攻下此城!對於此舉,帥帳內不乏異議,有說臥弓城外地勢不利於攻城,步軍陣型過於狹長,是派上一萬還是八千,其實意義相差不大,不如分批次遞進,給予臥弓城源源不斷的持續壓力,哪怕一日攻不下,最多兩天也能拿下這座臥弓城,使得傷亡可以銳減。
正是種家長公子的種檀跟隨投石車一起前行,在他們更前方,有一張張南朝自制的牀弩,有一架架雲梯和一根根捶城木,有一座座尚未有弓箭手進入的高聳樓車。
高坐馬背的種檀擡起手遮在額頭前,臥弓城終於不得不開始用上輕弩了。
種檀聽着不斷有遊騎傳信而來,耳朵裡都是一個個冰冷的數字,死了多少,傷了多少。
才半個時辰,就死了百餘騎和足足一千出頭的步卒,這還是沒有攀城。
是死。全都死在了護城壕外,最遠也只是死在臥弓城城牆下。
但是,在北莽能算是頂尖將種子弟的種檀,連自己都感到很意外,他沒有太多的心情起伏,反而倒是開小差想起許多有趣的事情,就像以前聽父親大將軍種神通說起早期的春秋戰事,九國混戰中,據說離陽出動了六萬騎攻打南邊鄰居東越的一座雄城,酣戰三日,無功而返,事後東越舉國歡慶,把那名僅以萬餘人馬便守住國門的守將奉若神明,東越皇帝的聖旨用五百里加急敕封那人爲太傅,很多年後,世人才恍然,那場雙方總計七萬兵力蕩氣迴腸的一場大敗和大捷,大戰了三天,竟然到頭來雙方加起來只死了不到六百人。
種檀輕輕嘆了口氣,舉目遠眺那座幽州城池,可以說,正是臥弓城的老主人,一步一步把春秋八國的衣裳和臉皮給剝乾淨,讓早年還有些溫情脈脈欲語還休的戰爭,變成從頭到尾都鮮血淋漓的慘劇,戰死陣亡的數目越來越高,從一戰死數千,到傷亡破萬,再到數萬人,直到那場每日都有死人每天都有兵源涌入的西壘壁之戰。如果說徐驍生前教會了春秋八國何謂騎兵作戰,那麼是不是可以說,徐驍死後,還要教會北莽何謂中原守城?
種檀眯起眼,己方步軍終於開始攀城了。
臥弓城的城牆,如有蛾縛,如有蟻附。
城頭上,滾石擂木燙油齊下。
一架架雲梯被長鉤推倒。
一名名北莽攀城步卒被近在咫尺的箭雨當頭射下,墜落後,不幸還未死絕的傷兵也被後續攻城大軍踩踏致死。
城頭上阻北莽滯步卒登城的幽州弓箭手和輕弩手,也相繼被幾乎與城頭等高的樓車弓箭手射殺,紛紛向後倒去。
在這種密集射殺中,有高強武藝和沒有武藝傍身的,其實都得死。城頭幾名依然還有雄勁臂力的神箭手,就被樓車內的弓箭手重點針對,一個個被射成了插滿羽箭的刺蝟。
北莽的攻城方式無所不用其極,在戰局膠着的情況下,可謂見縫插針,將牀弩對準那些城牆空白處,射出一支支與大型標槍無異的踏橛箭,成排成行地釘入城牆後,幫助北莽步卒藉此攀城而上。而那些如敏捷猿猴攀箭而上的北莽步軍,無一不是種檀精心挑選出來的敢死悍卒。種檀聽着信騎傳來的前線軍情,從他嘴中不急不緩傳出一條條命令帶回前線,雖然是一場代價巨大的死攻,但是攻城方式並不僵硬死板,如同守城一方的換防,種檀亦是會讓那位兵馬折損“過界”的千夫長撤下,至於這條界線具體是多少,在種檀心中攻城初期暫時定爲死傷百人,等到二十名千夫長率領的兩萬步卒都經歷過了一撥攻城,第二輪會遞增到一百五十人,沒有過線,任你是帶兵將領是姓耶律或者是慕容,也得繼續硬着頭皮上,若是過了線,任你再想酣戰死戰,也得乖乖撤下。
種檀不管那些千夫長百夫長如何不理解,也事實上根本不需要他們理解,他反正已經跟主帥楊元贊要來了陣前斬將的大權,誰不服,有本事拿腦袋來違抗軍令。種檀下意識伸手撫摸着胯下戰馬的背脊上的柔順鬃毛,這種“錙銖必較以求如臂指使”的統兵方法,是那名白衣武將教給世人的,只不過很多有樣學樣的武將絕大多數只得皮毛不得精髓,一來無法像那個人那樣熟悉麾下每一名校尉都尉的帶兵戰力以及韌性,二來戰場上瞬息萬變,若是刻意追求這種細節上的盡善盡美,容易撿了芝麻丟西瓜,再者,不等大軍分出勝負,主將就已經累得像條狗了,不說主將本人,旗兵和傳令信騎也都要揮斷手和跑斷腿。
種檀自認所學比皮毛多,但精髓還未抓住,可種檀不着急,光是幽州葫蘆口就還有鸞鶴霞光兩座城池要打,且城池更大,守兵更多。
種檀的坐姿始終穩若磐石,只是偶爾會跟身邊披甲的侍女劉稻香要一壺水,潤潤嗓子,否則喉嚨早就冒煙了。
二十名中軍千夫長都近距離見識過了城牆的風景,其中有兩人幾乎就要成功站穩城頭,一人是被七八杆鐵槍捅落,砸了屍體堆上,摔了個七葷八素,起身後看到腳邊不遠處就有七八根筆直插在屍體上的箭矢,若是砸在這上邊,就算不被戳出個透心涼,也肯定別想去打鸞鶴城了。
還有一人是剛站到城頭,甚至已經用戰刀砍斷數支槍頭,就要一步踏入,結果被一枝角度刁鑽的流矢射中肋下,踉蹌倒下的時候還被一種稱爲鐵鴞子的飛鉤給狠辣鉤住,在幽州士卒將他狠狠往上拉的時候,後背撞在城牆上的千夫長趕緊擡臂胡亂劈砍,這才砍斷了鐵鏈,他狼狽落地後順勢一個翻滾,身後就嗖嗖射落五六根羽箭,顯然是他那身扎眼的鮮亮甲冑“惹了衆怒”。這讓他帶兵回到中軍後方整頓時,仍是心有餘悸,自己可是差點點就成了第一個戰死幽州的千夫長啊。難怪戰前那幫礙眼的軍機郎提醒他們可以加層甲可以披重甲,但千萬不要披掛太過花哨惹眼的鎧甲。
臥弓城上那種可以利用絞車收回的車腳檑已經壞去七七八八,那些勢大力沉殺傷巨大的狼牙拍更被盡數毀去,死在此物當頭一拍的北莽步卒最是悽慘,渾身上下就沒有一塊好肉,就像一條豬肉給刨子細細刮過,屍體慘不忍睹。
約莫晌午時分,一聲尤爲雄壯的號角響徹戰場。
戰場上本就沒有停滯的攻勢爲之一漲。
主帥楊元贊策馬來到先鋒大將種檀附近,身邊還跟着一羣騎軍將領和五六名錦衣玉帶的軍機郎。他們發現種檀身邊有許多年輕文官坐在一張張几案前,下筆如飛,不斷記錄着各種攻守戰事細節。楊元贊沒有去跟種檀客套寒暄,而是走到一名被太平令命名爲“疾書郎”的年輕官員身側,彎腰撿起一份墨跡未乾的紙張,字跡略顯潦草,“臥弓城木檑之後有泥檑磚檑數種,勢力稍弱”,“以硬木鐵首壞我軍撞城車三架,其物鋒首長尺餘,狀似狼牙,藏設於城門高牆後,落下如雷”,“據報,臥弓城出城箭矢年齡各有長短,歲長者鍛造已有七八年,造於永徽十四年,箭頭竟然歷久常鋒如新,遠勝我軍”。
楊元贊冷笑道:“好一個箭頭歷久常鋒!這句話,本將有機會定要親自捎帶給西京兵部那幫官老爺!讓他們瞪大狗眼仔細瞧上一瞧!”
那名被殃及池魚的疾書郎趕忙停下動作,滿臉誠惶誠恐,生怕這位北莽十三位大將軍之一的功勳老人,拿他這個暫時連正式流品都沒有的小人物出氣。
大將軍輕輕放回那張紙,笑道:“不關你的事,你們做的很好,拿下臥弓城後,本將會親自幫你們疾書郎記上一功。”
連可以躋身北莽權柄前四十人之列的大將軍都下馬了,種檀也沒那個厚臉皮繼續坐在馬背上。同爲南朝大將,楊元贊雖不如柳珪那般深受女帝陛下器重,但比起種檀的老子種神通,且不論調兵遣將的本事能耐,僅就信任程度而言,楊元贊超出種神通一大截。再說了,種檀就在老人家的眼皮子底下混飯吃,趕緊走到主帥身邊,楊元贊和種檀兩人有意無意並肩走到一處,種檀輕聲道:“先前在西京朝堂上聽某位持節令大人說了句話,當時還挺熱血沸騰,今兒想起來有些不確定了。”
剛剛從傷兵營地趕來的楊元贊有些不悅,皺眉問道:“哪句話?”
種檀笑道:“北涼號稱離陽膽氣最壯,那咱們就打爛他們的膽子,打光他們的膽氣。”
楊元贊問道:“有何不妥?”
種檀用馬鞭遙遙指了指臥弓城,“這座城當然成不了當年穩坐中原釣魚臺十數年的襄樊城,可即便隨後鸞鶴和霞光也成不了,但是接下來幽州境內?我們北莽當真不納降一兵一卒?就算幽州沒有出現襄樊城,那麼防線最爲穩固的涼州呢?我們難道真要把北涼兩百萬戶都趕盡殺絕才罷休?”
楊元贊冷笑道:“你就沒有發現臥弓城以北堡寨的一二把手都是些什麼人?臥弓城的主將副將又是什麼歲數?”
種檀略所思索,有些開竅,笑道:“都是些早年到過北莽腹地河西州的老卒,臥弓城的朱穆和高士慶更是都快花甲之年了。以此看來,葫蘆口到臥弓城爲止,雖然兵力少,但放在這裡的人馬,都是真正敢死之人。也難怪臥弓城去年末從流州遷徙到城外的一千多驍勇流民,哪怕戰力不俗,也都給帶回鸞鶴城以南一帶了。”
楊元贊感嘆道:“燕文鸞此舉,是以退爲進,流州那些流民一開始都抱有懷疑和觀望態度,一旦幽州葫蘆口防線讓他們作爲先死之人,不用我們北莽招降,他們自己就要炸營譁變,牽一髮而動全身,甚至要連累所有離開流州的流民,以及整個流州的局勢。但是先死臥弓鸞鶴兩城,甚至到時候再讓流民一退再退,直接退至霞光城後,設身處地去想,你若是流民,會如何想?敢不敢戰?答案顯而易見,死了那麼多幽州軍,才輪到他們走上戰場,既然都千里迢迢來到了幽州,又何惜一死?
種檀,這也正是燕文鸞用兵老道的地方啊。”
種檀嗯了一聲。
種檀突然笑道:“羌戎兩部攻城尤爲勇悍,出人意料。”
楊元贊平靜道:“太平令揚言平定北涼後,原本只分四等的北莽子民,會多出涼人這第五等,那麼當下墊底的第四等羌戎各部就終於‘高人一等’了。”
種檀雖然知曉此事,但仍是一臉匪夷所思,問道:“這真的也行?這就能讓人視死如歸了?”
楊元贊輕聲道:“中原多謀士,驚才絕豔,不與他們傾力輔佐的謀主對敵,有着咱們無法想象的風采。不說那位離陽京城姓元的帝師,不說遠在南疆的納蘭右慈,只說已經死了的聽潮閣李義山,十多萬流民是出現的,又是如何心悅臣服歸順北涼的?葫蘆口戊堡是如何起來的?又是怎麼拼死抵禦咱們大軍的?北涼的牧場,糧草,兵餉,是如何輾轉騰挪,硬是幫北涼支撐起以一地戰一國的?”
種檀點了點頭,沉聲道:“好在我們一樣有太平令!”
楊元贊突然壓低聲音道:“等覺得什麼時候可以破城了,你帶足精銳,親自上陣登城。”
從沒有這個念頭的種檀正想要拒絕,楊元贊以不容拒絕的語氣說道:“北莽需要英雄!”
從中午那一聲嘹亮號角聲吹響後,臥弓城這堵城牆,就成了一座鬼門關。
隨時隨地都在死人,而且死人的速度越來越快。
已經得到補充再度保持兩萬整兵力的北莽攻城步卒,一千人與一千人的更換速度也越開越快,哪怕大將種檀已經將那條界線拔高到兩百人,一樣沒能阻滯這種驚人速度。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這些攻城士卒在經歷過先前兩次甚至是三次的攻城經驗後,越來越清楚如何躲避泥磚檑,越來越知道如何多留個心眼,注意哪些從角樓陰險激射而至的箭矢,許多第一次攻城時難免兩腿發軟的北莽士卒,都忘我地扛盾蟻附而上,已經可以完全不去看那些城牆下的屍體,不理會那些將死之人的哀嚎呻吟。
最重要的是,在己方持續不斷的衝擊下,他們可以清晰感受到城頭攻勢的衰減。
不斷有兵馬趕赴臥弓城的正面戰場,從最早的五百人換防增補,到兵甲還算鮮亮的三百,再到不足百人帶傷,最後到了一聲令下三十四人就得跑上樓道的地步。
在高大城樓居中坐鎮的臥弓城主將朱穆趕到城頭之前,副將高士慶已經帶着兩百親兵在城頭第一線廝殺了一個多時辰,若不是白髮蒼蒼卻老當益壯的老將那杆鐵槍實在強勁無匹,如果不是這位江湖豪傑出身的副將親兵中,有很多身手不俗的高手,城頭此時就應該站滿北莽蠻子了。而內城牆下,盡是來不及善後的袍澤屍體,胡亂堆積,到後來,臥弓城守卒只能含着淚將他們的屍體丟下去。
堆積成山。
朱穆親自帶着三百一直蓄勢的精軍火速支援高士慶,將那一百多已經跳入城牆近身肉搏的蠻子斬殺殆盡,朱穆雙手涼刀,滾刀氣勢如虹,被他一刀攔腰斬斷的北蠻子就多達七八人,但是就算親兵援軍將大多數攀附有十幾名敵軍的雲梯推回地面,但仍是阻止不了殺紅了眼的北莽蠻子陸續登城。朱穆看着有美髯公稱號的高士慶鬍鬚被血水浸染打結得就跟一條條冰棍似的,一刀將一名百夫長模樣的北莽蠻子劈掉腦袋,一腳踹中那無頭屍體,順勢將一名才登城揚起戰刀的蠻子給撞飛下城,朱穆大聲譏笑道:“高老兒,怎的如此不中用,不是要老子快天黑的時候再來幫你撿回那條槍嗎?這離着天黑可還有一個多時辰啊!”
渾身浴血的高士慶默不作聲,一槍捅死一名蠻子,鐵槍一記橫掃,又把一個從城頭高高躍下的蠻子橫掃出去。
半個時辰後,城內唯一的一支騎軍,是那人人雙騎的幽州一等騎軍。根本沒有機會出城衝鋒的這四百人,也開始登城。
登城前,相依爲命多年的戰馬,都被他們殺死。
不願親手殺死自己的坐騎,只好換馬,默然抽刀出槍。
黃昏中,殘陽如血。
主將朱穆和副將高士慶背靠背,身上甲冑破碎不堪的朱穆急促喘氣,胸口被一刀重創,視線模糊起來,狠狠搖了搖腦子,艱難問道:“高老頭,我朱穆是家裡那羣不爭氣的敗家子都逃出了幽州,去了江南,這幾個月被一大幫老傢伙白眼得厲害,看我就快跟看北莽蠻子差不多了,我這才願意死在臥弓城,算是對大將軍和燕文鸞都有了個交待。那你圖什麼,當時你也不罵過我來着嗎?怎麼還主動要跟那李千富的侄子換了位置,你真是活膩歪了?”
高士慶伸手從腰部拔出一根破甲卻未曾入骨的羽箭,吐出一口血水,“我一家老小都留在幽州,也沒你兒子孫子那麼貪錢,活得心安理得,以後就算死,也死得清清白白。高士慶這輩子不欠人什麼,永徽二年,在北莽橘子州你救過我高士慶一命,這次來陪你,就當兩清了!到了地底下,別跟我稱兄道弟,見着了大將軍,我高士慶丟不起那臉!”
臥弓城的城頭上,充斥着殺光北涼賤種的喊聲。
當一支戰力遠比先前攻城北莽步卒更加驍勇的人馬登上城頭後,朱穆先被人砍斷雙手,再被砍掉頭顱。
高士慶背靠着城牆,身前被五六根鐵槍-刺入,老將持槍而亡。
夜幕中。
先鋒大將的一名親兵站在高高城頭上,吹響戰場上最後一聲號角。
不分敵我,臥弓城內外,有將近兩萬死人註定聽不見這聲響了。
爲北莽幽州戰線立下頭功的種檀緩緩閉上眼睛。
好像聽見了,風過臥弓城。
如泣如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