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劉寄奴諸將離開院子,徐鳳年讓院外護衛喊來那兩名俘虜,鴻雁郡主在別處正在狼吞虎嚥,等她不情不願走進院子的時候,衣衫還是襤褸,不過滿嘴油膩,跨過門檻的時候還打了個飽嗝。這讓身旁那名依舊披甲攜帶刀弓的柳字軍騎卒感到新奇,大概是發現原來她這樣的女子也不是真正不食人間煙火。桌上還剩小半壇綠蟻酒,這顯然是劉寄奴他們“嘴下留情”了,徐鳳年端起酒碗指了指幾張石凳,鴻雁郡主一屁股坐下,那名對徐鳳年越發敬若神明的年輕騎士依舊老老實實站着。鴻雁郡主瞥了眼桌上的酒罈酒碗,下意識抽了抽鼻子,蝨子多了不怕癢,乾脆就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綠蟻酒嘛,她在倒馬關嘗過,甚至在王庭京城也喝過,以前沒覺得多好喝,今兒一碗酒從舌尖辣到喉嚨再燒到腸胃,整個人都瞬間暖和了,飽暖飽暖,總算都齊全了了。順帶着她看徐鳳年的眼神又多了幾分挑釁,她知道徐鳳年當時沒有讓她自盡,她再想死就要比想活還要難很多,這當然未必就是好事,在進入虎頭城之前,她想過徐鳳年無數種羞辱她這個鴻雁郡主的陰毒法子,不過就目前看來,處境確實糟糕,可還在她的承受範圍內。她仰頭一大口喝盡碗中酒,擦了擦嘴角,媚笑道:“怎麼,王爺想要讓我侍寢?那爲何不讓我換一身潔淨衣裳?”
徐鳳年反問道:“需要我送你把鏡子照一照嗎,讓你看一看自己這會兒啥德行?”
鴻雁郡主惱羞成怒,剛要擡起手丟擲酒碗,很快就抑制住這股衝動,沉默着又倒了一碗酒,能蹭一碗就是一碗。
徐鳳年也不理睬這隻落毛鳳凰,轉頭看向那名自稱乞伏龍冠的騎卒,說道:“你習武很有天賦,這也是我不殺你的理由。”
還有一個理由徐鳳年沒有說出口,從乞伏龍冠的眼睛裡,看不出連鴻雁郡主這種局外人都會有的仇恨,就算一個人可以隱藏臉色和眼神,他的氣機流轉在徐鳳年眼中也根本無所遁形,而氣機起伏是跟喜怒哀樂直接掛鉤的。這就說明乞伏龍冠這塊被埋沒的璞玉,也許能夠在武道一途上走得很遠。當然最關鍵的原因是徐鳳年希望有一個人能在將來制衡弟子餘地龍,這個年紀最小卻身爲大徒弟的孩子,不同於性格鮮明的王生和呂雲長,存在着太多不可預料,徐鳳年不希望今後的江湖在自己手上多出一個軒轅大磐。而乞伏龍冠這個像是路邊隨手撿來的阿貓阿狗,他的習武天賦不是徐鳳年所見最好的,但是屬於最有趣的,如姜泥和觀音宗賣炭妞,謂之劍胚,而如洪洗象和龍虎山趙凝神,則是真人轉世之身,謂之菩提子,佛門也有轉世靈童一說,那麼乞伏龍冠就有點四不像,什麼都沾點邊,什麼都不純澈,恰恰如此,反而最符合徐鳳年的習武歷程,雜糅薈萃,熔鑄一爐。何況當時那場廝殺中,乞伏龍冠真真切切捕捉到了徐鳳年這位天人在呼吸之間的那“一線之隔”。
當今天下,不過雙手之數,這個無名小卒便位列其中。
乞伏龍冠現在才十八歲,就已經是柳珪親軍鐵騎之一,要知道刀法第一人的顧劍棠在這歲數,也許還不如乞伏龍冠,當然,徐鳳年當初更是如此了。
乞伏龍冠有些緊張,顫聲說道:“北涼王爺,小的從小就是個孤兒,哪兒有飯吃就哪兒混。王爺要是信不過小的,可以讓小的當個北涼邊軍,步卒都行,殺北莽肯定不手軟。”
鴻雁郡主在這個時候陰陰笑着,煽風點火道:“孤兒?說不定你爹孃就是死在了北涼鐵騎馬蹄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嘛。”
乞伏龍冠遠不如她有心計城府,卻也不是缺根筋的傻瓜,一時間沒忍住,直接罵道:“賤人!放你孃的臭屁!”
這個年輕人紅着眼睛道:“我爹孃就是被你們這些有錢有權的南朝王八蛋活活打死的!”
鴻雁郡主勃然大怒,“南朝?南朝算個什麼東西,整個南朝就是我耶律姓氏養的一條看門狗!我是耶律虹材,本該是你這種低賤之人一輩子都走不進一百步內的王帳郡主!”
乞伏龍冠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然後大踏步上前,對着這個娘們就是一耳光摔過去。
鴻雁郡主也不是木頭,低頭,後退,一溜煙躲在了徐鳳年身後,一臉得意地喋喋不休:“嘿,打不着!瞧你這點出息,活該你一輩子沒辦法給你爹孃報仇。呦,說不定你這種廢物原先在軍中一直給南朝
那些仇家效力也說不定哦……”
乞伏龍冠突然平靜下來,死死盯住這個女人。
鴻雁郡主感到一種刻骨銘心的寒意,小心翼翼拿回酒碗,又給自己倒了一碗綠蟻酒。
此時,敲門聲輕輕響起。
徐鳳年倒了兩碗酒,輕聲道:“澹臺前輩請進。”
當那名不速之客坐下時,徐鳳年遞過去一碗酒,對方也不客氣,喝了口酒,雙頰微紅。
耶律虹材望着這名高大女子,充滿好奇。
舉手擡足,盡顯宗師氣度,還有一種扣人心絃的寫意風流。
徐鳳年笑問道:“前輩怎麼知道我到了虎頭城?”
澹臺平靜淡然道:“我以前聽師父說過,天人俯瞰世間衆生,就如我們在夏夜看那螢火點點,大多螢火一閃而逝,卻總有寥寥一些,尤爲明亮,甚至在某個時刻,剎那璀璨如星辰。”
徐鳳年頓時心中瞭然,想必是先前截殺四百騎,氣機傾瀉,讓這位精於望氣的練氣士宗師抓到了蛛絲馬跡,然後就在這虎頭城附近守株待兔而已。按照澹臺平靜,準確說來是按照這位宗主師父的闡述,世間人上人的頂尖高手亦是雲間仙人的“天下人”而已,不過如拓跋菩薩曹長卿這些高手,他們散發出的螢火會格外惹眼。練氣士做着替天行道縫補法網的行徑,自然而然會更容易尋覓到他們這一小撮高手。
徐鳳年問道:“是不是可以說,世人修道問道證道,就是以米粒之光去與皓月爭輝?”
澹臺平靜搖頭道:“師父說過,修成了道,也無非是水滴入海而已。黃河之水天上來?非也,海上來。故而奔流到海不復回?非也。”
徐鳳年打趣道:“你師父說話都這麼機鋒,這麼……有道理?”
澹臺平靜一笑置之,像是爲尊者諱。
徐鳳年盯住那個還想偷偷倒一碗酒喝的鴻雁郡主,後者悻悻然縮回手。
徐鳳年指了指院門,乞伏龍冠率先離去,鴻雁郡主稍等片刻,猜測那小子已經遠去,才鬼鬼祟祟摸到了院門跨過門檻。
結果很快就傳來清脆響亮的“啪”一聲,以及鴻雁郡主的尖叫怒罵聲。
澹臺平靜輕聲道:“王爺好眼光。”
徐鳳年納悶道:“此話怎講?”
她小酌了一口酒,“這對男女都是身具氣運之人,值得王爺用心雕琢。”
徐鳳年冷笑道:“氣運?”
澹臺平靜神情不變,“運氣太好,就是氣運了。換成常人,面對一個大開殺戒的武評高手,他們多一百條命就能活下來?”
徐鳳年正想說話,澹臺平靜搖頭道:“你有你的種種理由,但這不妨礙他們活下來的事實。”
她繼續說道:“按照事先約定,我觀音宗會在懷陽關以南青河關以北停留,也會盡力爲北涼做些凝聚氣數的事情,但是最終去留,由不得北涼邊軍決定。”
徐鳳年點頭道:“這是自然。”
她還是直截了當說道:“若是王爺不幸身死?”
徐鳳年無奈道:“放心,如果真有這一天,我在臨死前會悉數贈予那個賣炭妞。”
澹臺平靜懸着酒碗,一本正經問道:“大戰在即,你我說這個,是不是有些晦氣了?”
徐鳳年笑望着這個彷彿完全不諳世情的女子,反問道:“你說呢?”
澹臺平靜一隻手臂擱在石桌上,一手託着酒碗,擡頭望向那片星空。
徐鳳年心境祥和,閉上眼睛,緩緩喝了口酒。
視線並無交集的兩人很隨心所欲地一問一答。
“北莽大軍在邊境上的兵力快到它的地理極致了,但是它依舊可以有閒餘兵馬在北方草原上着手下一波攻勢。面對這樣一個本該由整個離陽王朝抗衡的敵人,你不擔心最無險可據的流州嗎?”
“當然擔心。大概就像當年徐驍看着我去中原和北莽。”
“打涼州打流州打幽州,先打何處,對北莽來說各有利弊。你覺得是?”
“其實先打哪裡都沒有關係的。我爹徐驍,我師父李義山,袁左宗,褚祿山,燕文鸞,陳雲垂何仲忽,還有像虎頭城劉寄奴這些人,都已經把北涼該做的都做到了最好。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開始認爲,北涼也許真能守得住。但是北涼接下來誰會戰死沙場,我不會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麼拓跋菩薩爲何沒有出現在邊境?”
“這就像趙家天子死活都要把顧劍棠留在北地,而不讓他去廣陵道,因爲這是王朝最後的殺手鐗。當那老婦人和帝師需要拓跋菩薩親自出馬的時候,說明那時的局面纔算開始偏離掌控了。在這之前,他們都堅信自己穩操勝券。”
澹臺平靜突然問了一個很題外話的問題,“你爲何不殺那北莽郡主?”
徐鳳年啞然失笑,沉默了片刻,跟她一起望着星光點點的天空,“當然不是我喜歡她,只是她讓我想起了一個我很想念的人,一樣喜歡貂覆額,一樣聲名狼藉,一樣性格剛烈。我能殺她卻不殺她,不過是想讓她知道活着是有多不容易。”
澹臺平靜把酒罈裡最後一點酒都倒在自己碗裡,一飲而盡,“你真正在乎的她是誰?”
徐鳳年伸出手指,指着星空,柔聲道:“我大姐,在那兒。”
不知過了多久,徐鳳年回神後,忍不住扶額嘆氣。
這位地位超然實力亦是超羣的王朝第一練氣士,不但醉睡過去,還趴在桌上打着微鼾。
徐鳳年何等心思靈犀,看着她感慨道:“應該是想念你那個師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