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炭妞看着這個打定主意練閉口禪的年輕藩王,仍是不死心,用上了激將法,“徐鳳年,你可都是當過天下第一人的武夫,還怕跟一個小女子比試一場?”
徐鳳年凝視着那個身前擺碗的儒生,心中瞭然,賣炭妞的言語中蘊藏了太多障眼法,半真半假可以不用理會。此人更多可能是剋制黃龍士之人,否則魔頭黃三甲先前也不至於藏藏掖掖,打死不願進入陸地神仙境界。至於真正想要降服自己的,極有可能是賣炭妞本身。
孕育氣機,聚攏氣數,佔據氣運,最終成就大氣象,按部就班,循序漸進。賣炭妞在南海觀音宗內輩分比那老嫗還要高,又是一枚劍胎,自身氣數已經不差,更拾取了他徐鳳年遺落的運數,可謂身具氣運,若是能夠在此乾脆利落瞭解了他徐鳳年,她全盤接納,未必沒有可能成爲一位前無古人的陸地天人。
聽潮閣內搜刮了無數武學秘籍的孤本珍本摹本,在此之上,也有諸多分門別類的密檔,專門記載各個宗派的秘聞,觀音宗是南方練氣士的首善之地,但是聽潮閣內依舊沒能蒐集到有關《朝仙圖》的消息,不過親自把賣炭妞師父揍回海上的李淳罡曾經提起過,那女子武技只算出彩,劍術並不頂尖,但是哪怕跟他對敵,也不願意使出練氣士該有的壓箱本領,因此她那趟江湖走得古怪,結識了許多武林名宿和年輕俊彥,廣撒網多撈魚,只爲了混個熟臉,定然懷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徐鳳年在起先聽到賣炭妞的絮叨後,對於她的言辭,並沒有上心,更多是想着鄧太阿一劍挑海水淹觀音宗的緣由,可是在賣炭妞第二次喊出他的名字後,徐鳳年馬上心生靈犀,開始有所警覺,之後幾乎每次言語,都要帶上徐鳳年這三個字,徐鳳年就愈發謹慎。而且因爲高樹露的封山符,由此想到天下符籙一脈,其中就有真人方士在跋山涉水之際,往往攜帶祖師爺代代相傳下來的厭勝圖笈,熟知天下仙號鬼名,遇神則拜,可得機緣,遇穢則殺,可攢陰德,故而每見山魈鬼怪便可直呼其名,輔以咒語,道行高深者,便可按照各自開山立派祖師爺傳授,口誦那些原本秘藏天上的隱秘咒語,立即引發天機紫雷將其轟殺之,道行稍弱,掐訣步罡口吐真言,也可斥退邪穢,憑此安然出入深山大川。
賣炭妞正要開口說話,徐鳳年第一次主動出聲,問道:“你這種行徑,跟你所在宗門初衷相悖,幽燕山莊湖上,那老婦人說過要帶着大量練氣士趕赴北涼邊境戰場,我一死,你們就沒了保命符,難免會橫生枝節。你就不怕被宗門抓回去?”
賣炭妞俏皮笑道:“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嘛。”
賣炭妞清晰感知到馬背上男子越發鮮明的殺機,笑了笑,滿臉天真無辜道:“好男不跟女鬥,何況你可是堂堂北涼王,莫要跟小女子一般見識,我這就走,以後都不敢招惹你了,乖乖待在南海孤島上,直到什麼時候你死了,我再來陸地。”
徐鳳年彎腰伸手撫摸了一下馬鬃。
賣炭妞臉色劇變,萬分焦急道:“徐鳳年,你有點胸襟度量好不好!”
兩人之間十餘丈距離內,瞬間凝滯出一張張靜止不動的雨幕,肉眼可及,如一道道閘門從天上落下,不斷向賣炭妞那邊推移。
徐鳳年輕輕一握拳,賣炭妞身後雖未形成雨幕,但是萬千顆雨珠都向女子後背激射而去。賣炭妞雙指併攏畫出一個弧度,那幅人物長卷在她四周繞出一個圓,凝神打量那個照理說氣候大成卻又失去氣候的男子,驚懼道:“徐鳳年,你竟然故意陰我?!”
不計其數的黃豆大小雨點迅猛撞擊畫卷,一張張蘊含暴戾劍意的雨幕傾斜着倒塌向賣炭妞正面。
徐鳳年輕夾馬腹,緩緩向前,這匹北涼甲等戰馬竟然就那麼踩在一張雨幕路徑之上,漸漸走到高處,足以俯瞰那名想要趁虛而入的賣炭妞。每一次馬蹄踏下,環繞賣炭妞的長卷就一陣顫抖。
徐鳳年平靜道:“天底下誰都有自己的道理可講,可有些大道理都還是一樣的。”
餘地龍在那裡憤懣嘀咕道:“師父的氣運任你拿走,你這婆姨倒好,還真有了害人之心。”
竭力支撐着雨幕傾軋和雨珠撞鐘的賣炭妞怒容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這不是你徐鳳年施捨的,是老天爺要交到我手上的!”
做師父的徐鳳年面無表情,做徒弟的局外人餘地龍,倒是給真正惹惱到了極點,咬牙切齒,孩子沒有意識到自己身上綻放出一股磅礴“大氣”,既不是道家罡氣,也不是那佛門金虹。
渾渾噩噩,驀然陷入物我兩忘境地的餘地龍盯着那幅瑰麗畫卷,眼神熾熱,翻身下馬,這個孩子奔走得比脫繮野馬還要快捷靈活,甚至直接破開了厚實氣機重如萬鈞的雨幕,伸臂一抓,恰好扯住了畫卷之上呈現晦暗顏色的王仙芝,往回一拽。賣炭妞對這個古怪孩子的插手,沒有震怒,只有驚喜,因爲他的闖入,大概是徐鳳年顧忌到孩子是否會被雨幕傷及體魄心神,鬆懈了防線,如此一來,被圍困其中的賣炭妞也就有了一線生機,可正當她運轉心意,想要帶着畫卷一起往後撞去,突然發現那幅溫養多年的仙人圖譜竟是給那孩子輕鬆拽走了,賣炭妞眼前一黑,氣急攻心,差點暈厥過去,好不容易纔站穩身形,撐開眼簾,看到畫卷一分爲二,大部分都給孩子搶到身前,但剩下一個人物圖案留在了原地。
擺碗男子,徐鳳年。
徐鳳年放開氣機,戰馬輕柔墜落在泥濘中,安然無恙,對餘地龍吩咐道:“收起來。”
莫名其妙的餘地龍也不知道如何收拾,只是念頭一起,長卷人物就迅速重疊,握在手上的,就像一根畫軸。
賣炭妞惶恐不安,一屁股跌坐泥水中,臉色雪白,加上一身白衣,跟夜遊女鬼似的,她不停喃喃自語:“怎麼可能,怎麼會這樣……”
徐鳳年沒有理睬這個生性蠻橫驕縱的年輕女子,而是望向那個碩果僅存的人物。
畫中人一手抄在碗底,依舊坐姿,但身形緩緩升浮,恰好跟徐鳳年對視。
徐鳳年問道:“是你暗授機宜,讓趙黃巢去地肺山養惡龍?然後順水推船幫着黃龍士攪動春秋?最後守着太安城,在當年趙室奪嫡之中,是你不讓老靖安王趙衡的義父王仙芝,赴京爲其助長氣焰?那麼多年的文武評,大半都出自你手吧?”
那面孔依舊模糊的男子並未說話。
徐鳳年笑問道:“天地人各有昭昭數理,元本溪幾十年如一日,應該是在爲離陽王朝盯着人脈,趙黃巢修孤隱,造就的是那地勢。那麼想來你就是北方練氣士的龍頭,只是我很費解,當初洪洗象劍斬亡國氣運,有兩股分別流入北涼西楚,你爲何不出手阻攔?”
這男子終於開口說話,他一開口,大雨滂沱的這一方天地之間,瞬間萬籟寂靜,“一場天人之辯而已。我曾爲奉天承運的趙室而辯,至於你,你說呢?”
徐鳳年冷笑道:“就他孃的喜歡自以爲是,扯些胡說八道的東西。”
那男子反問道:“是嗎?”
徐鳳年彷彿不肯口舌之爭。
那人笑聲道:“接下來十年內四場大戰,我只需贏一場就能贏了。”
坐看雲起雲落不知多少年,男子終於站起身,雙腳似乎落在了這條小徑的泥濘中。
徐鳳年看到那人開始向前行走,然後與自己擦肩而過,再往西蜀折去。
徐鳳年站在原地,餘地龍一臉茫然,賣炭妞心如死灰。
徐鳳年擡頭望着夜幕中不斷墜落的雨珠,顆顆清晰。
現今天下走勢,已經不再那麼含糊不清,太子趙篆不用多說,有着無與倫比的先天優勢,依舊佔據了最多的氣運。
黃三甲和北莽國師袁青山同時選中了趙鑄。
這位興許是百年來真正意義上的儒家聖人,則選中了陳芝豹。
這無疑是一個徐鳳年最不願意看到的局面。
徐鳳年轉頭對賣炭妞說道:“假外物竊天機,終歸不是長久之計,如果你真的對江湖有興趣,我跟你做一筆買賣。”
賣炭妞眼前一亮,“要我把觀音宗練氣士請到邊境,爲你們北涼鼓吹造勢?”
徐鳳年搖頭道:“是要你們暫時把整座宗門的人手,都遷徙到錦青陽冢這條防線之後。而且准許你們見機不妙就撤出北涼。”
賣炭妞錯愕道:“你瘋啦?”
徐鳳年搖頭道:“是北莽女帝‘瘋’了,我和北涼不得不陪着她一起瘋。”
賣炭妞一臉委屈道:“我現在如何敢孤身行走江湖?從這兒到南海,還得繞着走,萬里迢迢的,你能放心?”
徐鳳年看了她一眼。
賣炭妞撅撅嘴,投降認輸,“知道啦知道啦,你不就是想說自己就是這麼走下北莽的嘛。可你是男人,我只是一個弱女子啊,萬一耽擱了你的大事,反正我大不了就是死在某個地方……”
徐鳳年微笑道:“我會讓沉劍窟主糜奉節保護你南下返回觀音宗。”
賣炭妞得寸進尺道:“有沒有更厲害的?”
徐鳳年問道:“你覺得我怎麼樣?”
賣炭妞雀躍道:“好啊!”
徐鳳年不再理睬這個腦子拎不清的仙子,自顧自縱馬前奔。
餘地龍緊隨其後。
留下一個哀怨跺腳的她。
雨夜中,餘地龍突然喊了一聲師父。
徐鳳年疑惑轉頭。
孩子咧嘴一笑,大概是突然又不知說些什麼,撓了撓頭。
徐鳳年笑道:“既然認了我這個師父,那師父就跟你說件事情,以後見着這樣高高在上行走江湖的仙子,見一個打一個,打得她們哭着跑回家。”
餘地龍重重點頭。
就因爲師徒今夜這次很無心的諧趣對話。
之後江湖百年,再無一人膽敢自稱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