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兒臉沒有任何阻攔進了王府,在那些當年被北涼鐵騎踏破家園門派的江湖人來說,這裡不僅進門難於登天,裡頭更加危機叢叢,與擁有“天下第二”坐鎮的武帝城和劍仙輩出的吳家劍冢並稱三大禁地險境。
武帝城是有一個睥睨天下高手的老怪物。
劍冢是有大批一生一世只許用劍甚至只許碰劍的枯槁劍士。
而北涼王府,除了明面上的北涼鐵騎護衛,還有無數隱匿於暗處的不出世高手,那一場武林浩劫,人屠徐驍不僅割稻草一般成批殺掉了無數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也一樣招徠了相當規模品性不佳但實力變態的“走狗”。
最初的無名小卒徐驍自打上陣第一天,便幾乎不卸甲不下鞍,將近四十年看似沒個止境平步青雲,足以讓徐驍這個所有武林人士聞風喪膽的大魔頭去豢養不計其數的門客、說客、俠客和刺客,賜予重金美婢或者名利權位。
武庫建成後,更有各色武癡前往求學,心甘情願爲北涼王賣命鎮宅。
正常人誰敢去拔徐驍的虎鬚逆鱗?敢在徐驍面前自稱老子並且動粗的不過一人而已,唯有領着白狐兒臉南宮僕射進入王府的徐鳳年。
此刻,世子殿下三言兩語給只知一個姓名的白狐兒臉介紹王府風景,徐鳳年如自己所說,吃不了苦學不了武,空有天下武者夢寐以求的武庫,卻只曉得在裡頭看些旁門左道的末流雜書,因此徐鳳年對王府陰暗處的三步一殺機沒有太多玄妙感受,白狐兒臉則不敢掉以輕心。
到了氣象巍峨的聽潮亭底下,擡頭望着亭頂,眼神複雜,說是亭子,其實是一座正兒八經的閣樓,攢尖頂,層層飛檐,四望如一。
徐鳳年輕笑道:
“對外宣稱六樓,其實內裡有九層,數字起於一極於九嘛,但顧忌京城那邊有人會吃飽了撐着說風涼話,就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如你所見,下四層外有迴廊,五六可作瞭望廳。頂樓沒有擺放任何書籍物品,空無一物。閣內專門有五人負責將武學秘笈按照修習難度從下往上依次擺放,應該就是江湖上所說的守閣奴,都是我打小就認識的老傢伙,神出鬼沒的。
抄書人只有一人,我就是跟他學的字畫丹青,病癆子一個,比鬼更像鬼,但還是嗜酒如命,我每次上樓都得給他帶酒。
守閣的武奴若說是高手,我信,我這半個師父如果是,我就從九樓跳下來。”
白狐兒臉沒有得寸進尺要求入閣,連湖中的萬鯉朝天都沒欣賞,轉身就走,輕淡道:
“你先幫我拿一套《須彌芥子》出來,佛門聖地碑林寺只有殘缺半套,閣內應該有另外半套,共計六本,我翻書快,一本一本太麻煩,對我來說也不划算,因爲你上樓所需的酒錢我來付賬,繡冬和春雷我只能給你其中一把,所以你少登幾次樓,我便多心安理得幾分。”
徐鳳年略帶討價還價嫌疑輕聲問道:“我能要那把春雷嗎?”
白狐兒臉不愧是爽利的男人,毫不猶豫道:“可以。”
徐鳳年訝異道:“你真捨得?”
徑直離開的白狐兒臉平靜道:“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是捨不得放手的。”
跟在身後的徐鳳年撇了撇嘴,不以爲然嘀咕道:“恐怕孑然一身才有資格說這話吧。”
白狐兒臉就在一棟離世子大院不遠的僻靜院落住下,過着黃卷青燈在徐鳳年看來無聊至極的日子,通宵達旦,看架勢只差沒有鑿壁偷光懸樑刺股了。
原先徐鳳年還想拉着這位美人賞賞風月,但還是作罷,除了進院子送書就是去聽潮亭還書,只是送書的時候聊上幾句,都是淺嘗輒止問一下江湖事。
例如問白狐兒臉天下十大高手誰更登峰造極,那四大美女是不是真的沉魚落雁,都是門外漢的幼稚問題。
寄人籬下的白狐兒臉卻沒有仰人鼻息的想法,多半不搭理。
對此徐鳳年無可奈何,不過唯一的收穫就是現在不近人情的白狐兒臉願意他去摸一下繡冬和春雷兩柄刀,甚至不介意他抽出繡冬,自娛自樂耍幾個蹩腳把式。
對此,大柱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始終沒有過問半句。
……
世子殿下回城的消息一傳開,當天就有與徐鳳年交好的陵州大紈絝就屁顛屁顛跑上門,那時候他還在呼呼睡大覺,大柱國就全部趕走。
直到現在,纔有人能進府叨擾,一個是陵州牧嚴傑溪的二公子嚴池集,另外一位則是惡名昭彰的豐州李公子李翰林。
前者由於名字諧音比較不幸,被臨近幾個州郡的紈絝喚作“爺吃雞”,卻是個難得的正人君子,書呆子一枚,只不過學究得比較可愛,小事上含糊,大事上心思剔透。
而名字清雅的李大公子則是十足的惡霸,將活人投入獸籠觀看分屍慘劇只是這位豐州頭號紈絝的其中一個畸形趣味,還有男女通殺,尤其喜好脣紅齒白的小相公,身邊總要帶着一兩位眉清目秀的青衣書童以備寵幸褻玩。
與嚴傑溪相識,是因爲嚴公子從小就習慣了做世子殿下跟屁蟲,徐鳳年也喜歡捉弄這個嘴邊總掛着聖人教誨的同齡人。
至於李翰林這個渣滓,禍害別人是心狠手辣,從不計後果,但對待朋友卻挑不出毛病,再者李翰林有個姐姐,極水靈,徐鳳年垂涎已久,這不想着能近水樓臺。
除了書呆子嚴池集和惡少李翰林,原本還有一個要好的官宦子弟,姓孔,只是隨着父輩升遷進京做官,已經四年沒見,那是個武癡。
四人聚在一起,基本上分工就屬於爲首的徐鳳年出餿主意,心思縝密算無遺策的嚴池集負責擦屁股,孔武癡出力,如果事情敗露,那就讓破罐子破摔的李翰林背黑鍋,天衣無縫。
“鳳哥兒~”給徐鳳年做了十多年小跟班的嚴池集已然是翩翩公子哥,但一見面,就是泫然欲泣的模樣,道出一聲百轉柔腸的親暱稱呼後,就眼眶溼潤。
唉,這傢伙啥都好,就是嬌氣,多愁善感悲春傷秋,像個娘們。也難怪李翰林覺得這傢伙跟他一樣有龍陽好,只是他爺們,是玩弄小相公,嚴池集卻是鍾情於鳳哥兒。
“鳳哥兒!”李翰林的招呼就要霸氣許多,想要跟久別重逢的徐鳳年擁抱一下,被後者一腳擡起輕輕抵在他腹部,笑罵了一句“離我遠點,一身從男人身上帶來的脂粉氣。”
狐朋狗友重聚於清涼山山頂最適合遠眺的白鶴樓,這棟樓外懸掛的對聯“故人送我下陽關,仙人扶我上黃山”,不是出自那些王朝內享譽海外一字值千金的書法大家,而是出自八歲時的徐鳳年。
現在看來愈發稚氣,但哪怕現在鐵畫銀鉤運轉如意了許多,聽潮亭內的抄書人即世子殿下的半個師父卻說這是世子殿下最沒有匠氣的一幅對聯,字和意都是如此,當年大柱國一開心就照搬,精心拓印以後掛上了,這些年一直沒有換一副對聯的跡象。
徐鳳年沒怎麼訴說這三年的辛酸困苦,只是挑了些新鮮的武林軼事見聞給兩個同齡人講述,娓娓道來,聽得兩人一驚一乍,豔羨萬分。
喝掉一壺酒,徐鳳年也差不多講完,嚴池集和李翰林還在回味,徐鳳年走到迴廊,趴在欄杆上輕輕一笑道:“這下子你們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了吧。爺吃雞以後肯定能讀萬卷書,我也走了幾千里路,那翰林你?”
大大咧咧的李翰林撓撓頭道:“要不然以後撈個將軍做,殺一萬個人?”
嚴池集鄙夷道:“莽夫。”
李翰林跳腳道:“這話你敢對大柱國說去?”
嚴池集語塞,一時間無法應答反駁。
徐鳳年提議道:“騎馬出去溜一圈?”
李翰林第一個附和,興高采烈道:“那一定要去紫金樓,魚花魁這三年爲了你,可是沒有一次接客,名頭都被一個新花魁給壓過了。”
徐鳳年問道:“帶銀子沒?”
李翰林拍了拍鼓出很多的肚子,嘿嘿道:“瞧見沒,這趟出門本公子從密室偷了一萬兩銀票,爲了鳳哥兒可是豁出血本了,回去被禁足也認了。”
嚴池集嘲諷道:“瞧你出息的。”
李翰林皮厚,笑道:“那你倒是偷點出來啊,不說一萬兩,就一千兩,你敢嗎?你們書生啊,就只會紙上談兵,真要罵架鬥毆這類幹正經事,哪次不是鳳哥兒我們三個出力?給你個脫光光的娘們,都不敢在她肚皮上翻滾,還敢說我沒出息。”
嚴池集漲紅了臉,冷哼一聲。
每一個以天爲被以地爲牀的淒涼夜晚,聽着不遠處老黃的刺耳鼾聲,由怨天尤人轉爲苦中作樂的徐鳳年都會懷念幾個死黨拌嘴的光陰,還有一同躍馬南淮河畔,一同調戲良家,一起高歌上青樓,一起闖禍一起作孽,一起大醉酩酊。
三人異口同聲道:“走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