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燈籠

如墨夜色中,兩駕馬車駛入一條不起眼的巷弄,馬車豪奢寬大,就愈發顯得巷弄逼仄狹窄。襄樊城作爲青黨的老巢,富貴兩字涇渭分明,富埒王侯如王林泉之流,由於沒有家世和功名傍身,即便在城內有宅子,也都不常住,而勳貴如有一位上柱國做家族中流砥柱的陸家,就跟其餘家族一同大隱隱於市在這條巷弄兩旁,他們的宅子,幾乎與皇族宗親府邸規格相等,而王林泉在姥山上的正門,不管如何氣派,也僅是富裕人家的宅門而已,稱不上府門。而這條在被青州百姓稱爲羊房夾道的衚衕,權貴林立,除了香火鼎盛的陸家,朝廷六部侍郎裡最年長的吏部侍郎溫太乙,和手握一州軍權的青州將軍洪靈樞也都相互毗鄰,正是這三大青州豪門,抱團支撐起了當初那個在廟堂上可與張顧兩黨同庭抗禮的青黨,可惜成也三姓,敗也三姓,隨着陸溫洪三位老供奉的離心離德浮出水面,青黨便不復存在,鳥獸散入其餘勢力。其餘列第於此的高門,亦是樹倒猢猻散,紛紛另擇高枝依附,人心再難聚。

若有人能就近細觀,就會發現門檻跟品秩府邸主人身份相符,比較尋常人家要高出許多,這裡頭的規矩不可逾越,世人所謂的門當戶對和鯉魚跳龍門,由此而來,而羊房夾道上又以陸家府門最爲市井津津樂道,當年建府,兩扇大門,是直接雕樹而成,然後做成房門搬運而來,這纔再裝上,這樣的巨樹,註定兩人合抱不及,陸家的門檻之高,據說高到許多稚童都要攀爬而過。老百姓往常對羊房夾道只能繞道而行,完全沒法子靠近這條巷弄,也就更沒有能耐去陸家門口一探究竟。

府門臺階下站着一位雙眉雪白的慈祥老人,提了一隻竹篾燈籠,燭光微微搖動,映照着老人那張和善臉龐熠熠生輝,花甲之年已算高壽,老人竟是八十歲高齡。身邊嫡長孫也快到不惑之年,男子相貌清雅,身上還穿着華美的四品文雀錦緞官服,他本就是一員素有美譽的清官良吏,可臨近年關,事務繁多,這些日子除了升堂坐衙,還要參謁上司官員,應酬郡內同僚,更有治下年輕士子登門請教學問,都是瑣碎卻又不可疏忽的頭疼事情,原本今晚要挑燈通宵處理一大堆薄書文案,府上家丁臨時通知老祖宗要他趕回家裡,陸東疆這位太溪郡郡守只好來不及換下公服就匆匆趕回。陸家未來的家主望向巷弄盡頭,轉頭小聲詢問爺爺是否由他代勞拎住那隻燈籠,昔日青黨主心骨的老人搖了搖頭,老人並沒有跟這個嫡長孫說誰要深夜登門拜訪,打小就懼怕這個爺爺的陸東疆不敢多嘴,這種敬畏,一直綿延到了有陸擘窠之稱的陸東疆而立之年,直到這兩年去了太溪郡當一郡父母官,勉強算是外放任官,才略有好轉,不至於老人每次當面問話就直打哆嗦,生怕老人輕視了自己。怪不得青州名士陸東疆如此沒有男子氣概,委實是他的爺爺太過功成名就,僅是與當今首輔的恩師在前朝一起組閣這一樁事,就已經足夠讓人敬若神明。

陸家已經六代同堂,但所有人無一例外都活在老人的功蔭庇護下,恐怕也就陸東疆的女兒,對上老祖宗可以言笑自如,其他人都沒這份膽識。致仕還鄉後還頂着上柱國頭銜的老人瞥了眼小巷對面的府邸,正是溫太乙那老兒的宅子,細算來,當下一人在朝一人在野,差不多得有四五年時間沒見過面了,不見面好啊,總還能維持面上的和氣,不像跟洪靈樞那傢伙低頭不見擡頭見,反倒是愈行愈遠,連累得原本關係頗好的兩家子孫都兩相厭起來,前不久還大打出手了一次,以至於鬧到那年輕藩王那邊,那個年輕人也會做人,竟然不惜以藩王身份擺出負荊請罪的架勢,你一個隔岸觀火的青州之主,不各打五十大板就罷了,何罪之有?古稀之年還能留在京城,經常沒日沒夜爲君王謀太平,還不覺得累,這會兒老人是真真切切感到有些疲倦了。轉頭看了一眼儀門上的門環,陸費墀自嘲一笑,一輩子兢兢業業,那麼多次膽戰心驚的取捨,才換來這麼一個不輸公侯的綠油獸面錫環。

陸東疆見爺爺有些罕見的意態闌珊,就越發忐忑不安。自問這幾年主政太溪郡,不敢懈怠,人情往來也無紕漏瑕疵。如今朝廷大刀闊斧,大興科舉,轄境內多位與他有師生之誼的士子都進士及第,在陸東疆捫心自問之時,老人突然提了提手中燈籠,輕聲說道:“這玩意兒有個說法,越工越俗,是講說一旦造工太過繁複,失去原味,就過猶不及。做人也是一個道理,誰都不厭惡一個八面玲瓏的人物,可誰都不好會真心實意跟這種人成爲知己,就更不會患難與共,想要與人相處融洽,總要知道那人的一兩件糗事一兩個把柄才能舒心,才能放心。你在太溪郡,不是沒做好,是做得太好,已經木秀於林。咱們陸家的長孫媳婦人不壞,雖說是小戶人家出身,到了這裡以後卻能夠持家有道,她不喜你沾花惹草,是人之常情,你願意與她相敬如賓,更是好事,可因此推掉那些風月場合的應酬,與整個官場格格不入,你真以爲那點表面上的清譽,離任時的一兩柄萬民傘,就能讓你踩着別人升官啦?須知如今咱們陸家在青州已經無法一言九鼎,以後也只會每況愈下,有爺爺在世一天,一切還好說,等哪天我閉眼了,你這般舉世皆醉你獨醒的作態,無異於四面樹敵,你興許自認是好官好人,仰俯皆無愧,可你爹走得早,幾個叔伯也不爭氣,爺爺扶了他們大半輩子也沒能扶起來,別說出力,能不拖後腿就殊爲不易,日後既然是由你當家,難免要像儀門之後的那道影壁,獨當一面,爲這個家族擋去所有污穢,你就不能再像今天這樣想當然了。”

很少跟子孫長篇大論的老人歇了歇,神情蕭索。陸東疆臉色慘白,大冬天汗流浹背,官服後背被汗水浸透。

未見馬車,先聞馬蹄。

陸費墀輕聲感慨道:“官官相護,這四個字不好聽,卻道出了爲官的真諦,如今青黨三姓勢同水火,各奔前程不說,還要官官相輕,如何能走得長遠。青州這盤棋,爺爺已經無力迴天,該拿到手的好處都拿到手,很難再從溫太乙洪靈樞兜裡搶什麼,爺爺尚且做不到,虎口奪食的事情,你們更不行。可爺爺在死前還能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你們帶到另外一張棋盤外坐下,那兒落子不多,大有餘地。不像舊棋盤上的犬牙交錯,錙銖必較,即便陸家氣力不濟,可是陸家子孫因此也不至於餓死。”

陸東疆曾經在春神湖上跟老人一起與北涼褚祿山密晤,雖然沒有參與談話,但以他的處世智慧,還是足以抓住兆頭端倪,何況陸丞燕秘密返還了一趟北涼,只是陸東疆不願深思,北涼寒苦不說,關鍵是勢如累卵,陸東疆生於安樂,習慣了旱澇保收的太平日子,哪怕女兒有可能成爲藩王側妃,也是從不覺得有什麼榮耀,一時歡愉換來滿門抄斬,陸東疆幾次都嚇得半夜驚醒,卻又不敢質疑爺爺的主張。

隨着馬蹄聲越來越清晰,陸東疆鼓足勇氣,咬牙說道:“爺爺,在舊棋盤上,陸家哪怕江河日下,好歹還能寄希望於以後出現一位國手去奪回失地,可換了那張說不定哪天就要傾覆的棋盤,無論陸家下棋人是孫兒還是誰,只有滿盤皆輸的下場,真要換嗎?”

陸費墀眯了眯眼,陸東疆滿頭大汗,擦都不敢擦,一鼓作氣說出心裡話後頓時氣勢大減,低頭說道:“是孫兒錯了。”

不曾想對這個嫡長孫不苟言笑的老人破天荒開懷一笑,拍了拍陸東疆的肩膀,“東疆,爺爺等這一天等了很多年。”

陸東疆猛然擡頭,一臉不敢置信。陸費墀望向盡頭昏暗的羊房夾道,欣慰道:“一味崇古要不得,作詩做人都一樣。你如果這輩子連對爺爺說一個不字的膽量都沒有,爺爺閉眼的時候,會很失望。爺爺之所以對燕兒青眼有加,就是她比你們都聰明識趣,知道什麼時候該點頭,什麼時候該搖頭。爺爺這輩子在京城輾轉三部,被那麼多人跪過,其中很多人如今都做上了六部尚書,你說溜鬚拍馬的言語,爺爺聽了多少?要是赴京,便是碧眼兒也會以禮相待。溫太乙和洪靈樞怎麼跟你爺爺比?更別說其中一個還得跟張鉅鹿搖尾乞憐。一個人燕窩魚翅吃多了,不經意吃上一吃家常小菜,只會尤爲胃口大開。不過話說回來,爺爺到了這個歲數,難免老眼昏花,你要說五十步外站着誰,爺爺肯定回答不出來。可是看待時局,應該要比你們遠一些。再說我陸費墀的賭術賭運,一向不差,最後一次押注,老天爺想必多少會給些面子。”

陸東疆心胸中多年積鬱蕩然一空,神采奕奕。

老人笑道:“良禽擇木,就怕大樹不牢靠,改換門庭,就怕大廈將傾。可北涼的氣象,哪裡像是要頹敗了,分明是越來越家門興旺的局面。以往是強枝弱幹,確實不宜攀附,可如今主幹逐漸壯大,當年爺爺在告老還鄉途中,跟一個姓黃的人談論天下大勢,他就說只要撐得過父子接連兩次京城之行,那就值得外人去押上全部身家,爺爺對此深以爲然,這纔有了今晚的見面,以及接下來陸家的背井離鄉。陸氏子弟良莠不齊,將來肯定會有人在趕赴北涼紮根以後,因爲燕兒的身份去恃寵而驕,你這個當家主的,也無須太過約束,揀選幾個不堪大任的陸家人,當做棄子,主動幫着新涼王去殺雞儆猴,北涼十有八 九會記下這份舊情。園內盆景,想要好看,終歸是要裁裁剪剪的,不取捨不行,天底下沒有光得不捨的好事。”

陸東疆既是悚然又是恍然道:“孫兒定會銘記於心。”

始終提着燈籠的老人眯眼竭力望向那駕漸行漸近的馬車,原先言語溫吞,無形中也急促幾分,“爺爺很希望以後在下一次朝政跌蕩時,陸家能有一個像爺爺這樣的老不死,去跟子孫撥開迷霧面授機宜,這便是爺爺最大的心願。”

陸東疆突然臉色劇變,悽然道:“爺爺,你不跟我們一起去北涼?”

老人嘆了口氣,終於把手中燈籠緩緩遞向這個嫡長孫,微笑道:“陸家換了新東家,可總得有人給老東家一個交代,有始有終,這也是一種捨得。再說了,清明時分,墳前空落落的,不像話。”

陸東疆接過其實分量輕巧的燈籠,卻重如萬鈞。

老人遞出去燈籠後,似有失落似有釋然。不轉頭,僅是伸手指了指背後府邸檐頭,沉聲道:“記住一點,人在屋檐下,給人低頭做事是本分,但也別忘了擡頭做人,因爲這是咱們打從孃胎落地起就不能丟掉的本分。”

老人悄悄挺直了腰桿,望向那輛馬車走下的北涼王。

當年那個年輕將領在打光了本錢後死活不肯認輸,爲了東山再起,跟一幫位高權重的閣老求着施捨兵馬,在滂沱大雨中一站,就從清晨站到了黃昏。

而他陸費墀就是當年諸位閣老之一。

手上已經沒有燈籠的年邁老人,嘴角帶着笑意,緩緩閉上眼睛。

陸東疆大驚失色,趕緊上前扶住向後倒去的陸家老祖宗,頓時泣不成聲。

手中燈籠重重摔在地上。

人死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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