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劍棠瞥了一眼躺在坑中不動彈的袁庭山,手中仍是死死握有南華刀,顧劍棠並不覺得北涼世子膽大包天到膽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擅殺官員,教訓一頓早有舊仇的袁庭山,手法稍微過火,掌握不住火候,京城這邊也不至於真跟徐鳳年斤斤計較,反正他的荒唐行徑早就讓太安城耳朵磨出了繭子,更有御道之上獨擋一萬太學生,還吐了口水,也算是給今日打鬧一場埋下伏筆,見怪卻也不算太怪,藏拙二十幾年,天道酬勤,終歸是有莫大好處的,換做一個歷來口碑極好的藩王世子如此舉動,早就給拖下去剝掉世襲罔替的恩賜了。真正讓顧劍棠感興趣的其實只有兩件事,鄧太阿十二柄飛劍爲何輾轉到了徐鳳年之手,第二件則是那頭將柳蒿師撲落城頭的朱袍陰物根祗所在,一般陰物根本進不了紫黃龍氣瀰漫的皇城,自從佔據半壁江湖的魔教於斬魔臺一役徹底煙消雲散之後,世間公認再無一頭天魔,顧劍棠剎那恍惚之間,擔任了十八年兵部尚書的養氣功夫,仍是驟然暴怒,那徐家小兒竟然出爾反爾,跟他玩了一手欲擒故縱,不見動作,僅是心意所至,一柄劍胎圓滿的飛劍便直刺袁庭山頭顱,這讓顧劍棠驚怒無以復加,天子腳下,你一個異姓藩王世子仗着趙家虧欠徐家的糊塗賬去討要幾筆老債,挑了個最佳時機火中取栗,顧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隨你肆意妄爲,可你不知輕重,還敢當着離陽所有重臣權貴的面折損我顧劍棠,真當顧某是一條人人可打的落水狗了?
顧劍棠一袖馭氣揮掉飛劍桃花,正要擡手御回南華刀教訓這喪心病狂的北涼小蠻子,無意間看到徐鳳年嘴角笑意一閃而逝,在宦海沉浮中歷練得八風不動的顧劍棠,眨眼時分便收回濃郁殺機,平靜道:“袁庭山出刀攔劍,對北涼大不敬,確實失禮在前,這頓教訓,天經地義,可你若要殺袁庭山,不管是今天還是下一次,顧某都會對你拔刀一次。”
一輩恩怨一輩了。這是寥寥幾位廟堂柱石獨有的傲氣,顧劍棠若是今日對年輕了一輩的徐鳳年動手,註定要爲天下人詬病,顧劍棠是天下用刀第一人,贏了絕無半分光彩,又不能重傷了他,礙手礙腳,只會助漲了北涼世子註定要水漲船高的氣焰,顧劍棠對兵部嫡系,素來不吝嗇於錦上添花的饋贈,可身前這位人屠的嫡長子,顧劍棠擱在平時,正眼都懶得瞧上一眼。
徐鳳年抖了抖蟒衣袖管,十二柄飛劍入袖歸位,然後雙手輕輕插袖,這個充滿市井氣的動作,跟徐驍如出一轍,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徐鳳年輕笑道:“顧尚書可殺三教聖人的方寸雷,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以後是要領教領教。”
顧尚書,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玩味稱呼。
顧劍棠沒有故作大度地一笑置之,徐瘸子可以當着雙方將領的面,把一柄北涼刀擱在他肩頭,肆意拍打,辱人至極,顧劍棠可以一忍再忍。可面對徐鳳年,顧劍棠就沒有了那份鎮定,這與度量大小無關,辭任兵部尚書授予大柱國頭銜的春秋四大名將之一,顧劍棠這一生是頭一次如此認真凝視着徐家長子,“顧某等你來兩遼祭祖,只要你敢來跟我爭用刀第一人的名頭,遼地境內,除了顧某會與你光明正大一戰,沒有誰敢對你耍陰謀詭計。”
徐鳳年依然雙手插袖,懶散無賴的姿態。
顧劍棠一揮手,兩名宦官帶着一批羽林衛從坑中擡走一身鮮血淋漓的袁庭山,顧劍棠看了一眼面容死寂眼神死灰的年輕瘋狗,猩紅血跡順着南華刀滴落在廣場上,顧劍棠平淡道:“南華刀今日起就屬於你袁庭山的私物,就當北湖的一份嫁妝。”
袁庭山緩緩扭頭,望向這位頂替北涼王成爲王朝唯一一位大柱國的大將軍,眼眸中炸起一抹神采,艱難咧了咧嘴。
顧劍棠沒有理睬,只是擡頭看向正南城頭上的曹長卿和御劍女子,對於西楚赴京觀禮一事,朝廷中樞早有預料,劍冢的吳家素王也是因此而出山,中軸十八門,以劍道大宗師素王坐鎮,之外還有不下六七名久居京城這座深潭的頂尖高手,前些時候顧劍棠曾自薦爲朝廷鎮守一門,阻攔那位曹青衣,只是陛下並未允許。可以說曹長卿的出現對顧劍棠這一小撮人來說並不意外,西楚只要還想復國,今日無疑是最好的露面機會,這就跟徐鳳年想要在京城出一口惡氣只能在此時無理手一記,是同樣的“歪理”,但顧劍棠身爲執掌兵部將近二十年的武將,對於西楚復國根本就不看好,甚至極有可能成爲張鉅鹿疏泄暗流的奇佳切入口,紫髯碧眼兒執政離陽,整頓吏治,受到的阻力是外界根本無法想象的巨大,看似依仗皇帝陛下的信賴,氣勢如虹,可內裡如何,又在何時劇烈反彈,連顧劍棠都不敢設想。
這場觀禮,何嘗不是一種不足爲外人道的心有靈犀?曹長卿自負於儒聖手段,太安城這邊若敢撕破臉皮,入聖時曾發有宏願以身死換天翻地覆的西楚棋待詔,當然真的就敢拼去身死,讓那名亡國公主御劍離去,而用他曹長卿的一條聖人性命,換來京城封王成爲一樁官員死傷數百人的大慘劇,如果皇帝真想鐵了心讓曹長卿不入太安城,原本大可以讓他顧劍棠佩南華、陳芝豹帶梅子酒、劍冢素王老祖宗和柳蒿師分鎮四方城門,各自攜帶精銳勢力,只要遇上曹長卿,只需拖延上小半柱香,其餘三位就可以第一時間帶人趕來堵截圍殺。但是出乎顧劍棠意料,皇帝和張鉅鹿,以及那名一輩子沒有走出過太安城的斷舌謀士,都沒有如此保守佈局,仍是讓曹長卿大搖大擺來到了城頭,昭告天下,西楚復國!
顧劍棠笑了笑,當初離陽西楚南北對峙,是誰都猜不出結局的旗鼓相當,可如今二十年海晏清平,西楚幾乎是試圖用半國之力抗衡其餘春秋諸國聯手,蛇吞象?顧劍棠搖了搖頭,曹長卿到底還是書生意氣了。
離陽皇帝踏出一步,朗聲道:“朕希望有生之年,能跟曹先生能心平氣地在這太安宮城內以棋會友。”
曹長卿灑然一笑,沒有附言。
姜泥御劍離開城頭十丈,讓廣場上文官武將又是一陣戰戰兢兢,她扯了扯嘴角,大涼龍雀高入雲霄,不見蹤影。
兩頰漩梨渦,是笑他白了頭?
曹長卿隨即也轉身掠去。
皇帝讓內官監掌印宋堂祿上階,輕聲說了一句,然後這位炙手可熱的權宦走到臺階附近,面對廣場沉聲道:“特許北涼世子徐鳳年退朝,何時出城,無須向朝廷稟報。”
徐鳳年聽聞聖旨後,仍是雙手插袖,轉身便走。
一直留心北涼世子下一步動靜的趙家天子眯了眯眼眸,但很快就釋然,臉色如常,幾乎在徐鳳年轉身同時,走向大殿,跨入門檻。
趙徐兩家,分道揚鑣。
大半官員都在徐鳳年轉身時,不約而同嚥了咽口水。尤其是那位本該意氣風發的國子監右祭酒晉蘭亭,臉色頹廢如喪考妣。
徐鳳年走出城門以後,停下身形,陰物丹嬰與自己心意相通,比起早已不用耗費氣機去牽馭的飛劍也毫不遜色,它將皇宮裡的那條年邁蟄龍撲落城頭後,不到半炷香,悄無聲息之中就是無數次的生死來回,陰物最下雙臂頹敗下垂,一襲鮮亮紅袍也破爛襤褸了幾分,畢竟是陰穢之物,在太安城內進行天象境高手的巔峰對決,不佔天時,本是致命的劣勢,它能夠如此作爲,已是足夠驚世駭俗。傳言躋身天象境界年數比起常人一輩子還來得久遠的柳蒿師,安安靜靜站在牆根下,看不出半點氣急敗壞,只是眼神陰沉如毒蛇,死死咬住了北涼世子。
徐鳳年先對陰物展顏一笑,然後走向柳蒿師,相距十數丈後停腳,開口說道:“你可別老死得太快。”
老人笑聲沙啞,如老驢拖磨盤磨漿,伸出一掌,一次翻覆動作,“老夫當年殺不得大的,殺個小的,不過如此而已。”
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抹了抹嘴角,“老王八躲在深潭裡,我暫時是奈何不得,不過春秋十座豪閥,尊你爲老祖宗的南陽柳氏,還有好些有望報效朝廷的英才俊彥,我這就讓人去斬草除根,你救還是不救?我先前故意不做這些髒事,就是想着進京以後,親口跟你好好說上一聲。”
老人漠然無情,冷笑一聲,“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也敢在老夫面前大放闕詞。”
徐鳳年笑道:“大好河山,騎驢走着瞧。”
白頭年輕人雙手插袖,緩緩走在御道上,朱袍陰物歡喜相望向這個落寞的背影,悲憫相看着那個辛苦隱忍殺機的柳蒿師。
徐鳳年走出一段路程後,拔出雙手,沒有轉頭突然問道:“以後你叫徐嬰,好不好?”
陰物伸出一臂,輕輕扯住他一隻袖子。
一人一陰物,好似相依爲命,兩相無言,攜手走在這座太安城中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