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糖葫蘆和頭顱

雖說三十萬鐵騎駐紮邊境,鐵甲森森,可北涼邊境似乎總並不得安寧,燕剌王膠東王等幾大藩王歷年奏章都是千篇一律的報平安,唯獨異姓王徐驍,每年都要跟朝廷訴苦,北莽也配合,隔三岔五就出兵擾境,一年一小戰,三年一大戰,互有勝負,久而久之,朝中清流便開始嚷嚷這是徐驍心懷叵測,裂土封疆竟然還不滿足。

這些自視王朝股肱一國良心的士子多半被皇帝在殿上斥責幾句,稍重的就“貶”出京城,往往在地方郡州攢夠了資歷,隔個五六年便能回調入中樞,委以重任,久而久之,再後知後覺的及第士子們都咂摸出這是條終南捷徑了,這些年徐瘸子在天下學子心中簡直就是一道繞不過的檻,不罵上幾句,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忠臣。今年年末最後一次殿議,新晉武英殿大學士溫守心讓家僕擡着棺材,一路擡到皇城門口,才五十歲不到的重臣,便帶血書請死,以求清君側。京城學子無不拍手叫好。

北涼,徐字王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旗下,大柱國徐驍策馬緩行,身邊只有一位英俊男子,面如冠玉,書生意氣卻身披戎裝。不佩刀劍,只是空手,腰間繫着一條羊脂美玉腰釦,卓爾不羣。其餘數位北涼赫赫驍將都要拉開落後一大段距離。

徐驍拿到一份從京城送來的密報,輕笑道:“清君側?我離陛下可是離了好幾千裡。這幫老書生,就不知道省點氣力回家去對付房中美妾。”

而立之年的清逸男子笑而不語,騎馬於人屠徐驍身畔,神情自若,氣勢不輸太多。天下百姓都說大權在握的北涼王之所以駝背,是揹負着幾十萬不肯歸鄉的孤魂野鬼,之所以瘸子,是被舊九國第一武將的冤魂在牽扯。這些尋常人家的津津樂道,自然會被以板蕩臣子自居的士子們嗤之以鼻,徐瘸子行伍一生,受傷無數,哪裡是什麼三頭六臂的魔頭,分明是隻個奸詐篡權的武夫,再者,徐瘸子多少年沒有回過京城了?朝中除了上了年紀的老臣,絕大多數都不曾跟大柱國打過交道,甚至一面都沒見過。天下腳下,誰會被這些虛名嚇唬到?

徐驍握住繮繩,望向東北方向,拎着馬鞭,擡臂指點了幾個地方,感慨道:“太久沒去那裡,跟我作對幾十年的老傢伙們,老的老,死的死,好像已經沒人記得我的心狠手辣了。現在這些小後生的死諫,熱鬧倒是熱鬧,就是少了點赤誠。再這麼下去,遲早要書生清談誤國。西楚當年如何,那般得民心得士子心,前車之鑑啊。如今北莽彪悍,如狼似虎,覬覦已久,敢說只要北涼鐵騎一撤,就憑燕剌膠東那些軟蛋將卒,幾次衝殺就要哭爹喊娘。東南蠻夷難馴,剿則平,退則反,叛復無常,難保就沒有亡國的逆臣賊子在幕後煽風點火。西域戎民政教一體,響噹噹鐵板一塊,幾乎油鹽不進,這我不管,井水不犯河水就是,好嘛,現在連那密宗紅教都開始打我兒子的主意了,去她那邊雙修?這不成了上門女婿?!這婆娘真是活膩歪了,信不信老子帶着鐵騎把她從爛陀山綁到北涼,給我兒做奴做婢!”

容貌神逸的男子笑容濃了幾分,絲毫不懷疑大柱國長驅直入西域千里。鐵騎往東不易也不妥,可若說馬蹄往西踏去,朝廷十分樂見其成。

這男人言語不多,一手握繮繩,一手覆在腰釦上。這條螭紋玉帶扣,淵源極深,雕有雙螭搏殺爭搶靈芝,是昔日天下四大名將之首葉白夔的心愛物,至死才被剝下,徐驍親手轉贈於身邊男子。

這嫡系心腹便是陳芝豹,北涼三十萬鐵騎威望僅次於徐驍的小人屠,便是他一手將自己和葉白夔共同逼入了相互搏命的死地,兩軍對壘,勝負持平的決戰前,陳芝豹一騎突出,兩繩拖拽着兩名風華絕代女子,最後當面刺死了那位無雙名將的妻女。

經此幾乎可謂定鼎的背水一戰,早前已經坑殺降卒無數的陳芝豹兇名再度暴漲。

徐驍笑問道:“芝豹,多久沒見到我家渭熊了?”

小人屠臉龐棱角堅毅,卻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柔和,只是言語依舊畢恭畢敬:“回稟義父,已經小四年了。”

徐驍策馬狂奔,大笑道:“那你可要小心,她這趟急匆匆趕回北涼,心情不算好。”

陳芝豹甩繮跟上。

北涼猛將如雲,虎狼悍卒更是不計其數,可能與大柱國並肩而行的,唯有不披甲冑時永遠一身白衫的陳芝豹!

————

一騎疾馳。

馬是出現於古畫《九駿圖》中的赤蛇,連相馬高人都不覺得這種靈性非凡的駿馬真的存在,赤蛇在古書上是龍王化人後的陸地坐騎,額高九尺,毛拳如麟,最玄妙在於馬鼻蟄伏有一對通紅小蛇,馬死便出,再覓新主。

赤蛇馬背上坐着一位相貌平平的青衫女子,腰間挎一柄古劍,樸實無華。

駿馬過於速度奔雷,以至於塵土飛揚如一線。

她已經能遙遙看到城頭。

城中,更是塵囂四起。北涼半營三百餘鐵騎懸刀持弩傾巢而出,在鬧市衝殺而過,氣勢驚人。分兵兩路,圍住了兩座不起眼的客棧。

當年北涼王徐驍馬踏江湖,與以往國戰有所不同,每一鐵騎標配便是如今鳳字營一身裝備,披輕甲,方便馬下步戰,除了膂力驚人的將校可提陌刀,其餘皆挎制式涼刀,弓弩手背箭兩筒,四十餘根。

若是單打獨鬥,除了百戰成名的北涼武將和一些出身綠林草莽或者江湖宗派的悍卒,都無法跟江湖門派裡的人物對敵,可當北涼鐵騎聚集超過一百人,戰場上死人堆裡磨礪出來的配合威力便凸顯出來,尤其是一整營鐵騎或策馬或持弩有序推進,少有敵手能摧其鋒芒。何況人屠徐驍麾下從來不缺身手與人品截然相反的鷹犬走狗,這批人,殺起同根生的江湖人士,比北涼鐵騎更爲得心應手,一顆頭顱便是金十兩幾十兩的,更有甚者,一些個門派領袖,一顆頭顱可以價值千金,加上附贈秘笈數本,事成還有官爵在身,誰不殺紅眼?

反正好的羊毛都長在肥羊身上,徐驍最擅長用望梅止渴的法子驅人賣命。

那一場在江湖上燃起的滾滾硝煙,簡直是一場三百年不遇的浩劫!

要不然徐鳳年能被如同過江之鯽的仇家給惦記?興許是江湖俠士們覺得殺徐驍難如登天,而去殺兩個小閨女又嫌跌身份,殺徐龍象那癡兒也不算好漢,於是便一股腦把刀尖矛頭對準了無辜可憐的世子殿下。

也不是所有揹負血海深仇的江湖豪俠都願意去北涼王府飛蛾撲火,這麼多年,一撥接一撥,都他孃的有去無回!報仇是頂天的大事,可命都沒了還咋整?能熬出一身本事去叫板北涼王徐驍的角色,哪個是蠢貨?如今更有隱秘傳言那紈絝世子是個陰損至極的王八蛋,不知哪天趴花魁的白滑肚皮給趴出了“先開門再放狗咬人”的歹毒點子,這就讓他們更加捶胸頓足,這世子雖說是不懂經世濟民半點的草包一個,可害人的本事卻跟人屠徐驍學了不少,真真切切是該殺該死。

此時,被認爲該殺該死的世子殿下和小姑娘一起來到離其中一間客棧很遠的街道,徐鳳年在路邊攤子要了兩串糖葫蘆,別奢望出門極少親自攜帶銀兩的世子殿下會付賬,小姑娘看到徐鳳年拿了糖葫蘆就走卻沒被追債,更沒被打,十分佩服,沒辦法,即使見識到了北涼王府的氣派,小姑娘始終沒辦法把乞丐徐鳳年跟世子殿下聯繫在一起,在她看來,徐鳳年還是面黃肌瘦的時候更順眼些,與她坐在河畔柳樹上扎枝條頭環更有趣些,給她撐腰一起與村婦罵戰更過癮些,唉,世子殿下有什麼好,一個身無分文的徐鳳年就夠了嘛。

小姑娘伸出舌頭舔着一顆糖葫蘆,很憂鬱地思量着。

徐鳳年說過,少女情懷總是詩。所以她這個年紀,怎麼憂鬱憂傷憂心都會好看,等以後變成了少婦,就完蛋了,他說少婦情懷總是溼,溼?她不太明白,可知道肯定不是什麼好事。他每次壞笑,都有人要遭殃。

遭殃次數最多的老黃哪裡去了,她想了想,還是沒問。

徐鳳年嘎吱嘎吱咬着糖葫蘆,聽着遠處陰冷的弓弩嗖嗖聲以及跟着響起的哀嚎,心情很不錯。

他不擔心嚇到身邊這個死纏爛打要一同出門的小姑娘,以前和老黃一起千辛萬苦下套逮住了頭小野豬,起先徐鳳年沒摸到竅門,加上下刀不夠爽利,皮糙肉厚的野豬捱了幾下都沒死,她看不過去,拿過刀唰唰唰就給那頭野豬捅殺了,立即死得不能再死……

難怪她說要做女俠,而不是那些笑不露齒的大家閨秀。

徐鳳年喜歡她,就像喜歡自己的妹妹。

所以她跟王府裡任何人都是不一樣的。

老黃生前恐怕也就只有她這麼一個談得來的朋友知己了。

右腰懸掛繡冬的徐鳳年停下咬糖葫蘆的動作,盯住前方巷弄拐角一對年輕男女。

小姑娘擡頭看到徐鳳年又在壞笑,只是扯了扯他的袖子,很聰明地沒有出聲。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對小姑娘搖搖頭,然後獨自前行。

年輕女人死死攥着青年男子的手,搖頭道:“何師兄,別去!事情已經敗露,再去就是送死,一兩百人的北涼鐵騎,不是我們可以對付的啊!”

姓何的男子雙眼通紅,臉色慘白,悲憤欲絕道:“師妹,可是你爹孃都在那裡啊,我若非師父師孃收養,早就餓死街頭,一日爲師終生爲父,便是死,我也要去!”

女子面臨父母註定雙亡的慘劇,竟依舊冷靜到冷血,加重力道拉住同門師兄的手腕,咬牙道:“何師兄,若你都死了,連那徐鳳年徐渭熊這對狗男女的面都沒見着,這樣死算什麼?這樣的孝就是你的孝?!”

那位氣血衝頭的師兄仍是執意要去赴死。

姿色不俗的女子鬆開手,一巴掌扇在他臉上,冷笑道:“那你去死好了!”

沒了牽扯的師兄每走一步,她便從口中吐露幾字:“我倒要活着!那徐鳳年體弱卻貪色,我就算進了青樓勾欄都不悔,先把身子交給那世子殿下幾次,直到他完全麻痹大意,被他玩弄幾次,到時候我殺他時便捅下幾刀!這世子不知死活自稱從不摧花,我便要他死在溫柔鄉中!”

師兄心痛如絞,卻依然大步前行。

江湖恩怨江湖了,江湖兒郎江湖死。

這可能很傻,但江湖不比經緯謀略的廟堂,傻子的確很多,只認得一個孝。愚孝也不顧。

等他走遠,女子不屑道:“這等廢物,我爹孃白養了二十幾年。”

“罵得好,一點大局都不懂,死了也是白死,還是姑娘你能夠忍辱負重,可歌可泣。我若是那世子殿下,可捨不得殺你這樣沉魚落雁的美人。”

女子驚悚轉身,看到一個錦衣華服的公子哥靠着牆壁,一臉嬉笑表情,左手提着一串糖葫蘆。

她看過一幅幾乎看膩捧爛的畫像。

所以認得眼前男子,化成灰都認得。只是畫像上姓徐的世子殿下眼神輕浮,氣象孱弱,而此時應該叫徐鳳年的他,怎麼有一身凌人氣焰?!

不等她巧舌如簧。

繡冬刀便出鞘,她身後厚實牆壁被劃出一道深達數尺的裂縫。

女子頭顱墜地。

徐鳳年丟掉那串糖葫蘆,望着地上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平靜道:“誰說我不殺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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