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青鋒遞出徽山千年老桂樹心製成的木質名刺,然後被管事帶入北涼王府,來到穿廊過棟,終於來到半山腰聽潮湖心的涼亭中,年輕男子早早白髮如霜,隨意用一根紅繩繫了一個挽結,坐在臨水圍欄上,靠着金漆廊柱,手中把玩着軒轅青鋒上交王府的名刺。軒轅青鋒站在涼亭外嵌入水中上的蓮花石墩上,一路行來,百感交集,當年吳州元宵賞燈,這個皮囊俊秀的年輕人跟一個色胚無賴待在一起,爭執過後,被她的扈從攆得過街老鼠一般淒涼,那時候軒轅青鋒也只當他是破落戶裡沒出息的無趣男子,胸無點墨,科舉無望,也就只能憑着相貌騙些花瓶的小家碧玉,事後偶爾想起那樁鬧劇,也僅是猜測他的孃親一定是位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兒,才生得出這樣好看的兒子。哪裡知道重逢於徽山,搖身一變,就成了惡名昭彰的北涼世子,帶一百甲士入龍虎,可以說因爲他,牯牛大崗主人才能夠換成是她。只是軒轅青鋒始終沒辦法將他和將要世襲罔替北涼王的男子牽連在一起,直到親身步入清涼山王府,她才逐漸有一個清晰的輪廓,徐鳳年,會成爲人屠徐驍之後離陽王朝第二位異姓王。
徐鳳年摩挲着手中桂木心削成的名刺,笑望向這名千里迢迢從劍州趕來王朝西北的女子。招搖山上有許多千年老桂,只是近百年逐漸死去,最後一株唐桂也不能例外,徽山的桂子酒也就成了絕唱。徐鳳年招了招手,輕聲問道:“除了一百多本秘笈,你帶桂子酒了沒有?”
軒轅青鋒走入涼亭,挑了個離他最遠的位置坐下,目不斜視,平淡道:“徽山所剩不多,但是如果世子想要喝,下回給你帶一罈。”
徐鳳年把名刺放在膝蓋上,臉上有遮掩不住的疲乏神態,閉目養神,談不上有什麼待客之道。軒轅青鋒沒有任何憤懣怨言,在她看來,只要是人屠的嫡長子,就有這份傲慢的資格。她心平氣和問道:“一直聽說北涼王府戒備是外鬆內緊,將那江湖刺客當做一尾尾肥魚釣上鉤。爲何殿下肯放心讓我入亭,不怕我也是刺客嗎?”
徐鳳年打了個響指,一襲朱袍從聽潮湖中躍起,躍過了涼亭頂,再墜入湖中,一閃而逝。景象旖旎,如一尾紅鯉跳龍門。
除了嗜好逗留湖中的朱袍陰物“浮出水面”,遠處有府上婢女托盤姍姍而來,盛放有用作觀景的餌料,徐鳳年擺擺手,示意交給軒轅青鋒。
徐鳳年睜開眼睛,坐回墊有綢緞的長椅,說道:“徽山那邊的動靜,我都有聽說。不過你就算境界突飛猛進,我再讓你坐近肩並肩,你想要殺我,也不容易。”
軒轅青鋒冷笑道:“北涼王府果真不缺高手。”
徐鳳年瞥了眼優哉遊哉在聽潮湖水中嬉戲的陰物,笑道:“這位天象境高手,可是我拿性命和氣運換來的,一分銀錢一分貨。軒轅青鋒你啊,就別冷嘲熱諷了。”
軒轅青鋒沒有向湖中拋下餌料,面無表情說道:“不敢。”
徐鳳年也不計較這種事情,問道:“一百來本錦上添花的秘笈,你就想讓我扶植你當南方江湖的魁首,是不是有些貪心了。你也不是我媳婦,我爲什麼做這樣虧本的買賣?”
軒轅青鋒從那隻通體施青綠色釉的折枝牡丹紋盤中抓起一把餌料,沒有急於丟入湖水去欣賞天下聞名的萬鯉翻滾景象,緩緩說道:“我能雪中送炭。”
徐鳳年伸了伸手。
軒轅青鋒說道:“徽山不乏有人急功好利且富有真才實學,洪驃便是其中之一。這些江湖莽夫不缺身手和野心,缺的僅是路子。只要北涼敢收下,誘以足夠分量的魚餌,他們心甘情願上鉤,但有一事軒轅青鋒必須說好,進入北涼他們求官求財,但不會樂意把命搭上,你要他們進了北涼軍就去邊境上廝殺,他們絕對不肯,但是在北涼境內擔任個六七品官職的校尉,只要是官帽子,散官流官也無妨,就足夠讓他們替你出八 九分氣力辦事。”
徐鳳年譏笑道:“軒轅青鋒,你當官帽子是路邊攤子上的大白菜?”
軒轅青鋒丟下一把餌料入湖,平淡道:“陳芝豹入蜀封王一事,天下婦孺皆知。這位兵聖的一些心腹嫡系也大多辭官赴蜀,更有大量六七品武將蠢蠢欲動,到時候這些新空出來的座椅,你給誰不是給?還不如順水人情,我送給你的人物,好歹都是年歲不高卻成名已久的江湖一流好手,只需給他們一兩年時間,也就能服衆。我軒轅青鋒雖然沒有當過官,但御人術還算知道一點,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想要當穩北涼王,總歸需要一些自己人,哪怕魚龍混雜了一些。”
徐鳳年笑道:“你那點道行,也就是略懂皮毛的馭人術,稱不得御人術。跟馭劍御劍之差是一樣的。”
軒轅青鋒也不反駁,只是冷着臉把一整盤餌料都一股腦倒入湖中,錦鯉撲水,喧沸嘈雜。
徐鳳年等下湖面復歸平靜,這才無奈道:“你這壞脾氣什麼時候能改一改?當初我跟溫華遇上你,雖說是我們管不住嘴出言調戲,有錯在先,可有幾個大家閨秀跟你這樣斤斤計較的,現在當上了徽山家主,而且還想要一統江湖,就你這份糟糕的養氣功夫,就算你當上了武道最拔尖的超一流高手,也註定是孤家寡人,我栽培誰不好,偏偏扶植你?註定竹籃打水一場空,耗銀子還費精力。咱倆不打不相識是不假,可坐下來做生意就得有做生意的規矩講究。”
軒轅青鋒盯着徐鳳年,眼神冷漠道:“徐鳳年,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到了王府就沒如何休憩的徐鳳年又靠向廊柱,輕聲道:“當你是半個朋友,纔跟你嘮叨這些不討好的話。愛聽不聽。”
軒轅青鋒嗤笑一下,“你我能否打開天窗說亮話?”
徐鳳年輕輕撫掌笑道:“那行,這趟既然是有求於我,我也就跟你開門見山,我有個朋友在西域那邊纏鬥韓貂寺,已經有一段時日,王府上也陸續派遣了一些死士過去幫手,但效果都不大,你如今修爲暴漲,要不去熱熱手?就當做一場兇險的武學砥礪,對了,軒轅青鋒,你有沒有心儀的男子?沒有的話正好,我那朋友就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叫南宮僕射,排第二的陳漁在胭脂榜上四字評語便是‘不輸南宮’,就是這個南宮。我習慣稱呼他白狐兒臉,不過你記得千萬別這麼叫,會被打的。刺殺天下首宦韓貂寺,也算是你給我們北涼投下的投名狀,沒有了退路,我才能放心信任你一個遠在幾千裡之外的徽山家主。”
軒轅青鋒冷笑道:“這便是你的御人術?真談不上半點爐火純青。”
徐鳳年搖頭道:“我跟你一樣,只會馭人,都是‘官場’上的初生牛犢。”
軒轅青鋒瞥了一眼這位世子的白頭似雪,笑了笑,問道:“徐鳳年,怎麼回事?”
徐鳳年摸了摸頭髮,平淡道:“現在說好聽點,算是僞指玄境界。說難聽點,跌境跌得一塌糊塗,想必你看得出來,我就算痊癒,內力修爲則是連二品境界都沒了。但的確有那麼眨眼功夫,我曾經可以以僞天象去御劍了。所以你犯不着可憐我,要可憐,好歹也得等你實打實進入圓滿指玄。”
這娘們真是糟糕至極的脾氣,都懶得掩飾她的幸災樂禍,哈哈大笑:“又是僞指玄又是僞天象的,也就聽上去嚇唬人而已。徐鳳年,那你豈不是這輩子撐死了就是金剛境?我都想真的可憐可憐你了!”
徐鳳年看着這張笑顏臉龐,跟着笑起來,“我就說,你還是開心笑臉的時候更好看一些。”
軒轅青鋒沒有刻意繃住笑臉,肆意大笑,“看你如此悽慘,我真是開心得很吶。”
徐鳳年將名刺拋回給軒轅青鋒,“雖說咱們關係半生不熟,但還沒有生疏到來我家做客需要遞交名刺的地步,以後再來這兒,別說不用走大門,你翻-牆進入都行。只要西域那邊傳來我想要的好消息,我保證讓你徽山不缺銀子不缺人。”
軒轅青鋒接過名刺放入青花盤子,突然收斂笑容,一本正經問道:“徐鳳年,你是不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徐鳳年笑罵道:“放你的屁,軒轅青鋒,你就不能有句不刺人的好話?”
軒轅青鋒說道:“你要我何時去西域剿殺韓貂寺?”
徐鳳年起身,朝岸邊招了招手,馬上有一名揹負鐵胎巨弓的少年奔跑而來。
徐鳳年指了指從北莽帶回王府的年輕死士戊,對軒轅青鋒笑道:“這孩子綽號‘一點’,他帶你出北涼,西域那邊還會有人接應你們。”
健壯少年輕輕說道:“公子,下回給人介紹我能不能別說成一點啊,我叫戊。”
徐鳳年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你個小二百五,你不是總說要成爲最出色的死士嗎,逢人就自報名號身份,你不覺得丟人現眼啊?”
少年愣了愣,撓頭咧嘴笑道:“也對。”
徐鳳年笑道:“去,帶着位阿姨去西域。”
軒轅青鋒默默深呼吸一口氣。
少年說了一句好咧,轉身就走,時不時偷瞧幾眼身邊的女子,姨?那得是多大歲數了?快三十了?敢情是保養得好?
徐鳳年在軒轅青鋒背後說道:“洪驃的去處,我會安排的。”
軒轅青鋒轉頭笑眯眯道:“侄兒真乖。”
徐鳳年一笑置之,真是個不肯吃虧的娘們。
笑過之後,徐鳳年走往二姐徐渭熊所在的院落,藥氣瀰漫刺鼻,來到牀頭坐下,她依然昏迷不醒。
這些天,徐鳳年除了馬馬虎虎清洗後換上潔淨裝束,就一直守在這屋子裡沒有如何閤眼,也就逐漸褪色露出了那一頭白髮,他嫌染色麻煩,讓青鳥僅是一番梳洗後就作罷。
徐鳳年輕輕握住她的手,屋內寂靜無聲。
火大無煙,水順無聲,人之情苦至極者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