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看着高坐龍椅的白衣女子,比起初見洛陽入敦煌城,還要陌生。
不過反正洛陽一身迷霧,也不差這一點了,徐鳳年左右觀望,秦帝陵內寶物註定不會僅限於兩件龍甲蟒袍,加上一枚鎮國虎符和兩具不同於符甲的巫甲,相信還有一些上規模的玩意,不同於門外空氣稀薄,陵墓裡頭雖然陰氣森森,卻也不至於有窒息感,陰物自然而然如魚得水,大口吸氣,吐氣極少,好像一口氣入腹就能夠增長一絲功力,歡喜相愈發歡喜,悲憫相更加莊嚴,而洛陽坐在龍椅上,雙手扣龍椅,閉目養神。徐鳳年穿過人俑陣型,是一個龐大的車騎方陣,跨門踏入左室,一座兵庫映入眼簾,青銅器鏽跡斑斑,徐鳳年握住一柄戟頭,擦去鏽斑,凝神注視,作爲北涼世子,徐鳳年的思慮遠比常人見到此景來得深遠,大秦處於句兵日盛而闢兵漸衰的轉型時期,斧鉞作爲大秦之前當之無愧的邦國軍旅重器,已經開始逐漸退出歷史舞臺,但是大秦將兵器成制,工藝水平高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境界,徐鳳年放下戟頭,抓起一枚箭鏃,幾乎與北涼如出一轍,相對窄瘦,鏃鋒已經有穿透力極強的菱形和三棱形式,說來可笑,春秋亂戰中,如南唐諸國竟然仍然使用八百年前便已淘汰的雙翼鏃,鋌部更是遠不如北涼來得長度適宜,導致中物淺薄。
徐鳳年將手上鏃鋒藏入袖,打算拿回去給師父李義山瞧一瞧,再拎起一把青銅短劍,拇指肚在鈍化的鋒刃上輕輕摩挲,出現了相對穩當的金相組織,兵書上是謂大秦冶煉,金錫合同,氣如雲煙。不得不感慨大秦的軍力之盛,徐鳳年擡頭放眼望去,有古代西蜀繪有神秘圖符的柳葉短劍,有唐越之地的靴型鉞,西南夷的丁字啄,北方草原上的整體套裝胄和砸擊兵器,種類繁多,稱得上海納百川,這的確纔是一個龐大帝國纔能有的氣魄。
傳來一陣沉悶撞擊地面聲,徐鳳年轉頭看去,洛陽腰間掛鎏金虎符,身後跟着兩尊巫甲傀儡,洛陽平淡說道:“那些尋常大秦名劍,放在今天已經不合時宜,不過有幾柄短劍,材質取自天外飛石,跟李淳罡的木馬牛相似,你要是不嫌累,可以順手搬走。”
徐鳳年順着洛陽手臂所指方向,果然找到了三隻大秦特有的黑漆古式劍匣,推匣觀劍,俱是劍氣凜然。撕下袍子做繩帶,將三劍併入一隻劍匣,綁在背上。洛陽面帶譏笑,“右邊是寶庫,其中金沙堆積成山,你要是有移山倒海的本事,不妨一試。”
徐鳳年笑道:“搬不動,也不留給北莽,出陵墓前我都要毀掉。你不會攔我吧?”
洛陽不置可否。
徐鳳年前往右手寶庫,視野所及,俱是金黃燦燦。徐鳳年轉身突然問道:“種陸兩家還進得來嗎?”
洛陽笑道:“我倒是希望他們進得來。”
徐鳳年問道:“到時候你能讓他們都出不去?”
洛陽一隻手把玩着那枚鎮國虎符,徐鳳年眼角餘光瞥見她被虎符渲染得滿手金輝,無數金絲縈繞手臂,然後滲入,消失。徐鳳年假裝沒有看到,好奇問道:“我們所見到的秦帝陵墓,就是全貌了?”
洛陽跺了跺腳,冷笑道:“底下還有三層,一層是雜亂庫藏,一層擺棺,一層是支撐整座陵墓的符陣。下一層不用看,空棺材沒看頭,最底層去了,你我都是自尋死路。”
徐鳳年哦了一聲,“那我去下一層瞧瞧,你稍等片刻。”
洛陽平靜道:“該走了。”
徐鳳年皺眉道:“你找到去路了?”
洛陽眼神冷清,“這是你的分內事。”
徐鳳年突然問道:“那頭陰物呢?可別給我們搗亂。”
洛陽沒有作答,對寶庫毫無留戀,重新來到主墓,這一次沒有坐在龍椅上,只是凝望那些與帝王陪葬的人俑,徐鳳年坐在臺階上思考退路,按理說秦帝陵絕無安排出口的可能性,銅門卸成甲後,洛陽馭回壓陣的太阿,光線炸開,雷池便已是轟然倒塌,與合山連成一片,別說徐鳳年,就算是洛陽都沒有這份開山的能耐,來時廊道的材質堅硬遠勝金石,一點點刨出個歸路,這種笨法子,徐鳳年爲了活命樂意去做,女魔頭想必也會袖手旁觀,到時候能徐鳳年刨到黃河峭壁,也要不知牛年馬月。徐鳳年入陵墓以後,不記得是第幾次嘆息,低頭觀望身上那件青蟒袍,摘下劍匣,抽出一柄短劍劃了幾下,不見絲毫痕跡,劍鋒與青甲接觸,並無火星四濺的場景,青甲宛如知曉以柔克剛的通靈活物,下陷些許,等劍鋒退卻,才瞬間復原。
徐鳳年投去視線,觀察洛陽身後兩具類似後世符將紅甲的上古巫術傀儡,鐵衣裹有將軍骨,可惜只能遠觀,不能近看,挺遺憾。對於未知事物,在不耽誤正事前提下,徐鳳年一向比較富有考究心態。當下正事當然是尋找重見天日的路途,不過這種事情跟開啓銅門差不多,得靠靈犀一動,無頭蒼蠅飛來飛去,一輩子都出不去。徐鳳年表現得很平靜祥和,一點都不急躁,好在洛陽也不催促,像是一個遠行返鄉的遊子,一寸土一寸地看遍家鄉。至於那頭陰物,只顧着鯨吞陵墓積攢近乎千年的濃郁穢氣,滋養身軀,徐鳳年瞧着就滲人,如果這時候跟它打上一場,必死無疑,拍了拍橫放在膝蓋上的劍匣,有些無奈,武夫境界,實打實,步步遞升,跟三教聖人不同,擠不出多少水分,一境之差,就是天壤之別,至於韓貂寺之流擅長越境殺人的怪胎,不可以常理論。徐鳳年就這樣呆呆坐在臺階上,因禍得福,太阿劍在雷池中一番淬鍊,劍胎初成,不過福禍相依,這柄殺傷力最爲巨大的飛劍,有大齡閨女胳膊肘往外拐的嫌疑,徐鳳年懷疑洛陽駕馭太阿會比他更爲嫺熟。
洛陽坐在比徐鳳年更高一級臺階上,鎏金虎符已經不復起初光彩流溢,徐鳳年內心震撼,納氣還有吸納氣運一說?這鎮國虎符分明是大秦帝國的殘留氣數,一般煉氣士如何有膽量這麼玩,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撐死了。
徐鳳年頭也不扭,徑直問道:“你是在拿火龍甲抗衡虎符蘊藏的氣數影響?”
洛陽雖說性格捉摸不定,不過只要肯說,倒是少有拐彎抹角,向來有一說一,道:“你倒是沒我想象中那麼蠢。”
徐鳳年笑道:“過獎過獎。”
洛陽語氣平淡,“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爲何要急於在陸地神仙境界之前,去極北冰原跟拓跋菩薩一戰?”
徐鳳年手掌貼緊劍匣。
洛陽自顧自說道:“體內那顆驪珠本就被我孕育得趨於成熟圓滿,再往下,就要成爲一顆老黃珠,洪敬巖這纔出手,不過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我。敦煌城內,驪珠被鄧太阿擊碎,我本來不長久的命就更短了,本來跟拓跋菩薩一戰過後,不論輸贏,我都會死。想要續命幾年,就得靠幾樣千載難逢的東西,手上鎮國虎符,是其中一種,也是最有裨益的一件。五年,我還能多活五年。五年,還是不太夠啊。”
然後洛陽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語,“每一次都是如此,少了十年。”
她不給徐鳳年深思的機會,手指了指遠處的陰物,“名叫丹嬰,是公主墳近八代人精心飼養的傀儡,吃過許多道教真人和佛門高僧的心肝,至於江湖武夫的血肉,更是不計其數。它倒是可以活得很久,你羨慕?”
徐鳳年白眼道:“生不如死,這有什麼值得羨慕的。生死事大,可儒家也有捨生取義一說,我沒這覺悟,不過還真覺得有許多事情的的確確比死來得可怕。我師父曾經說過,修道只修得長生,就算旁門左道。修佛只修成佛,一樣是執念。”
洛陽破天荒點頭讚許道:“你總提及這個李義山,在我看來,比那個李淳罡要更像高人。”
徐鳳年啞然失笑,“我師父和羊皮裘老頭兒本來就不是一路人,不好對比的。你也就是沒見過李老劍神,纔對他那麼大意見,真見識過了,我覺得你會跟那邋遢老頭相見恨晚。”
洛陽換了個話題,“你就不想當皇帝?”
徐鳳年搖頭道:“做不來。”
洛陽故態復萌,“確實,你沒這本事。”
徐鳳年突然會心一笑,“不說這個,想起一個朋友說過的女子劃分,獨樂樂不如衆樂樂,說出來給你聽聽。那傢伙吃過很多苦頭,雖說大多是自作多情,不過說出來的道理很有意思。他說最討厭三種娘們,一種是蘭花婊,那是相當的空谷幽蘭。往往是大宗高門裡飄出來的仙子女俠,走路都不帶煙火氣,搞得世人都以爲她們不用拉屎放屁。第二種叫做白花婊,出身小門小戶,殺手鐗是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往往姿色中等,看似性情婉約,可一旦耍起心計,都能讓男人幾年幾十年回不過神。第三種稱作女壯士婊,大大咧咧,一副老孃就是出口成髒就是喜歡打人就是不喜歡身材苗條,就是喜歡跟男人做兄弟,琴棋書畫女紅胭脂都滾一邊去的豪邁氣概。”
洛陽笑道:“我算第一種?還是單獨算第四種,魔頭婊?”
徐鳳年哈哈笑道道:“言重了。”
洛陽一笑置之。
她站起身,“走了。”
徐鳳年一頭霧水。
女魔頭扯了扯嘴角,“我記起了歸路。”
徐鳳年憂喜參半,“出去了還得跟你去跟拓跋菩薩較勁?”
她冷笑道:“得了便宜還賣乖,要不是你還有些用處,早就死得不能再死。”
徐鳳年笑了笑,綁好劍匣,還有心情用北涼腔唱喏一句:“世間最遠途,是那愈行愈遠離鄉路。”
陰物丹嬰雖然戀戀不捨陵墓,不過還算知曉輕重,跟着洛陽和徐鳳年走向所謂的歸路。
黃河倒流時,水面向後層疊褶皺,水勢格外兇悍,所有人都看在眼中,連赫連武威都不相信是徐鳳年的作爲,只當是陰物在河底爲非作歹,兇相畢露。
老持節令疾奔至那座蠻腰壺口,默默站在石崖邊,眼神黯然。大水猛跌谷口,濤聲炸響,以至於一千尾隨而來的控碧軍馬蹄聲都被掩蓋,水霧打溼衣衫,沒過多久赫連武威就衣襟溼透,爲首十幾騎將來到老將軍身邊,下馬後也不敢言語。赫連武威收回視線,轉頭看了一眼種神通,兩隻俱是在官場沙場薰陶幾十年的狐狸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赫連武威是氣極而笑,惱火種神通的見死不救。而種神通心安理得,陰物出手,毫無徵兆,控碧軍要怪罪也要怪到公主墳那邊,與種家無關,公門修行,誰不是笑面相向袖裡藏刀,不落井下石就是天大的厚道,你赫連老頭兒要是敢遷怒於種陸兩家,我兄弟二人也不是軟柿子可以任你拿捏。
赫連武威苦等不及,只得帶領控碧軍返回。
種神通等了更久時分,遇上神出鬼沒的弟弟種凉,也一同返回。
山合攏,竟然再有機關術去開山。
走過不再兇險的廊道,龍壁翻轉,白衣紅甲洛陽,青甲徐鳳年,陰物丹嬰一起隨龍壁掠出河壁,掠入河槽。
徐鳳年一掌貼在洛陽後心偏左,一柄金縷劍,徹底穿透女子心。
白衣墜河時,轉頭眯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