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門草堂府邸上下盡是雞飛狗跳,夜色越深,大紅燈籠越掛越多,許多關係好的閒散清客都開始聚頭竊竊私語,沒來得及湊近那場廝殺的草廬人士,都聽得一驚一乍。圍剿那名上山尋釁的年輕劍士,賠本死了三十四人不說,連廬主沈秩都被一劍透心涼,因爲有劍氣翻滾如山崩潮涌在先,踏足二品境多年的沈秩一着不慎死於非命,並未惹來太多臺面上的揣測。收拾完殘局,紫衣沈開闔就去後山叩開一扇柴門,跟一名鬚髮皆白的說了山頂慨況,老人一言不發,最後死死盯住這個孫子的眼睛,沈開闔正襟危坐,紋絲不動,尤其是筆直腰桿,老人在長樂峰好像是退位以後頤養天年的太上皇,總算開口說話,語氣平淡無奇,“早些葬了你爹,省得留下話柄。”
沈開闔噗通一聲跪下,痛哭流涕:“孫兒不孝!”
此時不被這個孫子觀察神色,老人這才慢慢滲出疲態,好似一張擺放多年的宣紙,滴入濃郁墨汁,終歸是要遲些才吃墨,不再提起這一茬,問道:“那名敦煌城來的女子如何了?”
沈開闔哽咽道:“不知是否趁亂下山,還是打算趁火打劫。”
老人沉聲道:“你漸次疏離那位橘子州持節令,不能露出馬腳,徒惹厭惡,但我代替你爹爲你劃出一條底線,你若還敢過界,執意要拿沈氏一族性命當籌碼去賭前程,既然我膝下已經有了幾位曾孫兒,沈秩死了,鍾離邯鄲死了,也不介意再少你一個。如果扶不起來,爲何扶你?”
始終低頭的沈開闔應聲道:“孫兒知曉輕重了。”
老廬主閉目凝神,沈開闔等了片刻,這才起身彎腰告退。
註定天亮時分就要滿山縞素了。
山風蕭索。老人睜開眼睛望向門口:“貴客既然路過,不妨進門一敘。”
豐腴尤物的錦衣女子嫣然一笑,推門而入,徑直坐下,臉色凝重的老人打量了一眼,問道:“姑娘可是在與那目盲琴師薛宋官一起登榜的錦麝?”
女子拿手指摸過紅如鮮血的嘴脣,笑了笑,“才排在末尾,不值一提。”
老人搖頭道:“因爲榜眼有兩人,總計登榜十一人,榜首和那個叫賈加嘉的小姑娘都只是名氣大些,有名不副實的嫌疑,在老夫看來,僅就殺人手法而言,薛宋官擅長指玄殺金剛,該排第一,錦麝姑娘不說位列前三甲,最不濟也該有前五。”
年輕美豔女子佯裝捧胸,捂着心口而笑,“瀋水滸,橘子州都說你眼高於頂,怎麼溜鬚拍馬的嘴皮子功夫比你身手還要一流?當真是深藏不露呀。”
被刻薄挖苦的老人一笑置之,換了個一話題,感慨道:“家醜外揚,讓錦麝姑娘見笑了。”
女子一挑眉頭,問道:“家醜?有我醜?”
老人哈哈笑道:“錦麝姑娘真是喜歡說笑,老夫活了八十幾年,還真沒見過幾位如姑娘這般動人的女子。”
她一本正經問道:“我殺了個不長眼的草堂清客,叫杜青樓,是慕容寶鼎那邊的諜子,你會不會興師問罪?”
瀋水滸想了想,搖頭道:“老夫哪裡有資格跟姑娘興師問罪,不說敦煌城那位‘二王’,小小草堂,就是姑娘也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倒是持節令那邊肯定要追究,草堂能否挑明瞭說是敦煌城這邊痛下殺手?錦麝姑娘,你也知道草堂不是敦煌城,經不起慕容持節令的刁難。”
女子扯了扯嘴角,“可以。”
瀋水滸拱手說道:“以後就多仰仗敦煌城了。”
她點了點頭。
————
孤零零來到六嶷山,孤零零離開,在青竹娘酒肆找了一壺酒,背起書箱,黑衫白底負春秋,邊走邊喝,徐鳳年覺得自己終於他孃的有一點俠士風範了。
上山殺人所爲何?徐鳳年行走在被馬蹄踩得坑坑窪窪的泥路上,想了想,有青竹娘那句這麼高,在徐鳳年看來,自己主動跳入江湖闖蕩,甭管是狗刨還是仰泳,都只能是各憑本事自求多福,如魚龍幫和劉妮蓉,那就得有生死自負的覺悟,別人習武成就境界,就跑去行俠仗義,徐鳳年身在北莽,自己都朝不保夕,不湊這個熱鬧,既然決心在江湖上求名求利,要是被大浪拍死,怨不得別人。
可青竹娘她橫死的幼女,如何都不該死,找一百個類似世道不公人命草芥的理由也站不住腳。再者,聽到瘦猴兒說起鄧太阿和拓跋菩薩的巔峰一戰,說起李淳罡借劍一事,徐鳳年熟悉李淳罡心性,知道羊皮裘老頭兒肯定死了,註定走得坦蕩蕩。徐鳳年這一輩子極少崇拜過誰,師父李義山是一個,再就只有這位羊皮裘老頭了,對於一起走過六千里的缺門牙老黃,談不上崇拜,只是想起來他拿梳子梳頭就想笑,想到他笑起來牙齒漏風更想笑,只有想起黃酒,纔不想笑。徐鳳年記起那座城裡柳樹下的算命,又仰頭灌了一口酒,以往對於相士算命的卦辭讖語,不太相信,可是孃親走了,大姐走了,老黃走了,現在連李淳罡也走了,教他如何不信?死在北莽會不會更好一些?徐鳳年喝了一口酒,心想難怪北莽有那麼多人想做魔頭,開心了殺人,鬱悶了殺人,殺了人還掙到名聲,殺多了就上榜,行走在條條框框座座雷池的江湖,最愜意的,不正是不講規矩嗎?
做皇帝還有各種掣肘,太安城裡那個姓趙的中年男人,當年就真願意把心愛的隋珠公主下嫁給自己?就真願意碧眼兒張鉅鹿執掌國柄乃至於權傾天下?真願意放虎歸山將顧劍棠擱在兩遼邊境?做九五至尊尚且如此,就更別說做北涼王了。
徐鳳年哪裡知道這邊山賊匪寇多如蝗,本意只是想要在六嶷山腳喝幾碗酒解渴解饞,然後就趕往六百里外的敦煌城。
東海武帝城超然離陽王朝之外,北莽就有敦煌城不服管,一座規模不小的城池,住了八九萬人,魚龍混雜,在人數上還要遠遠超過武帝城,至於爲何敦煌城能夠自立門戶而不被北莽王庭拔除,衆說紛紜,有說是有“二王”美譽的城主其實是北莽女帝的孿生姐妹,有說是她和年輕十幾歲的拓跋菩薩有過一段可歌可泣的姐弟戀情,就這個說法,還信誓旦旦傳言拓跋菩薩之所以能在閘狨卒中脫穎而出,正是在敦煌城得到了一部武學秘笈,還有說是她年輕時候風華絕代,被慕容寶鼎驚爲天人,害了單相思,之後才被橘子州默許在兩州邊境上紮根發芽,只要錦西州幾支大軍膽敢蠢蠢欲動,這位以武登頂的持節令就要帶兵北上護駕。
市井百姓,聊起大人物們的發跡秘聞,總是這般想象力豐富,讓聽衆拍案叫絕,讓當局者無可奈何。
就像提起北涼世子殿下,朝野上下盡是一些說他八歲破-處九歲便睡女破百的壯舉,要麼就是無女不歡能夠一夜御女八九人,徐鳳年對此從不理會,反而真想自己有這份牀榻征伐的能耐。要知道高門大戶裡頭,有多少門當戶對的郎才女貌,有了個世人豔羨的開頭,卻因爲牀榻魚水一事,最終相敬如冰?許多豪閥世族女子放不開束縛,名士之所以風流,熱衷狎妓,倒也不能全怪他們貪色,委實是自家稻田生硬啊,再任勞任怨的老黃牛,開墾起來也會覺得苦不堪言,纔會有一些恪守禮節的古板男子,偶然開竅以後才恍然大悟,乖乖,原來男女歡好,還能這般有趣!徐鳳年記得李翰林就說起一個葷段子,當年他爹轄境內的豐州,有位大族士子,和同爲出身清貴的妻子恩愛多年,一次被朋友升官,拉去喝花酒慶祝,初次嘗過了女子十八般牀上武藝的滋味,回去以後捱了罵,硬着頭皮如此這般地和自家媳婦說了其中旖旎技巧,那女子欲拒還迎試過一番,立即春光滿面,後來便偷偷慫恿夫君多去青樓學些門道,這才真正過上了如膠似漆的神仙日子。
徐鳳年喝着酒慢悠悠走。
想了些下作的事情,心情好轉幾分,喝了大半壺酒,想起過了這村子下一店就沒着落了,徐鳳年就不捨得再喝,輕輕丟入書箱。
月色涼如水,四下無人更無鬼,徐鳳年大聲哼起小女俠最愛唱的小曲兒,“大王叫我來巡山呦,巡完北山巡南山呦,巡了東山殺路人,巡了西山看日頭。呦呦呦。”
“我家大王三頭六臂呦,嘍囉我搶了小娘扛在背,可憐到嘴肥肉不下嚥,何時才能翻身做大王呦。”
“咦,兄弟你替大王也來巡山?來來來,哥倆一起搶了小娘入密林呦,嘿咻嘿咻,驚起鳥兒無數呦。”
徐鳳年胡亂編撰,自說自唱,哈哈大笑,“他日我做了山大王,做了大王不巡山,要叫嘍囉搶天下,搶了豆蔻搶二八,搶了二八搶少婦,搶了少婦搶徐娘,咿呀咿呀呦。”
一名尾隨追躡其後的女子捧腹大笑,肆無忌憚笑出聲來。
徐鳳年轉身盯着這個笑彎了腰的女子,攤開雙手,眯眼溫柔笑道:“來,這位不走運的小娘子,乖,入嘍囉我的懷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