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鴨頭綠客棧外留下一具全屍的,竟然算是幸運,一眼望去遍地殘肢斷骸,一些下場更慘,被蛇吞象的魔頭謝靈踩成肉泥,徐鳳年坐在地上,餵飽了劍體油綠的飛劍竹馬,收入袖中,轉頭看着除去腦袋還算完整已經一灘鮮血爛泥的魔道梟雄,當時謝靈倨傲詢問自己是否有遺言,世子殿下本想說僥倖活下就將謝靈與他媳婦葬在一個棺材,只不過生怕魔頭心生警覺,高看自己幾眼,就嚥下這句話。
對於謝靈的年啖心肝百副,厭惡自然有,只不過憎恨倒是談不上,人在江湖,想要出人頭地,少不得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尤其是謝靈這般沒有頂尖宗門可以依託,境界攀升尤爲艱辛,一個不小心,也就跟許多初出茅廬的雛兒一樣說夭折就夭折,只不過真碰上了要生死相向,徐鳳年若是心慈手軟,那就是太嫌自己命硬,不過當時如果沒有從蠻腰老闆娘嘴中驗證謝靈確實跌境至金剛邊緣,就會毫不猶豫開始逃命生涯,但是此番惡戰,徐鳳年劫後餘生暗自慶幸的同時,也有替謝靈感到不值,都已是曾經到過貨真價實指玄境的頂尖高手,心境卻奇差無比,與武境實力極爲不匹配,輸給那個大名鼎鼎的洛陽之後,就跟受了欺辱的娘們一般,事後再被提起就要喊疼,徐鳳年心想還是打架打少了,起碼也要好好學習一下市井潑皮無賴們無賴行徑,打得過就充大爺,打不過就跑嘛,大不了臨了喊一句老子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都好過謝靈這種落下心理陰影的,跌境的兇險不輸給僞境,這一點,有個摳腳老漢早已說得透徹。
徐鳳年看了眼仍舊插在謝靈頭顱中的春雷,當年羊皮裘李老頭便是在雨中以傘作劍,使出一劍仙人跪,破去符將紅甲,徐鳳年嘆息一聲,世間有幾人,能如李淳罡這般一落千丈卻重返劍仙境界?一劍斬甲兩千六的李淳罡,江湖之大,何止百萬衆,到底是隻有一個。
徐鳳年眯起那雙殺人過後留有許多殺意的丹鳳眸,望向客棧裡慢慢走出的黝黑店小二,秦武卒。他很不聰明,離開了走出了狡兔三窟的藏身地窖,但他也很聰明,要挾了那名倖存下來的可憐稚童。
當時在二樓客房,故意祭出飛劍吸引老闆娘注意力,然後以手刀割去她項上頭顱,之後他就想要找出這名號稱一招鮮的謝靈徒弟,且不說是否要殺人滅口,總歸謹慎起見,要先確定秦武卒的行蹤,沒料到二樓沒了少年蹤跡,徐鳳年也就先擱在一邊,那名陶潛稚遺孀稱不上貞烈,卻也性子果決,約莫是想透了就算苟活於世,也逃不出慕容章臺的手掌心,不用奢望去爲夫君守靈和安然護送棺柩返回家鄉,就懇請徐鳳年救下幼女陶滿武,這以後她含淚笑着求徐鳳年出刀快一些,再就是莫要讓女兒見到這一幕,徐鳳年都應諾了,她閉眼等死後,臨終前竟然不是去罵那名殺死夫君的惡徒,而是恨極了去毒咒那名與陶潛稚投帖結拜的董胖子,要這名只是沒有親自護送她們趕往留下城的北莽青年權臣,此生不得好死!女子心思,實在難以揣測。
徐鳳年緩緩站起身,不與黝黑店小二廢話,開門見山說道:“你想活?可以,我不像你吃人心肝的魔頭師父,不濫殺無辜。你放了她,我放了你。”
秦武卒手腳顫抖得愈發厲害,小女孩本來就被勒得稚嫩脖子鐵青發紫,少年無意中加重力道後,呼吸困難,幾乎瀕死。淚流滿面的秦武卒恍然未覺,他在隱蔽孔洞中親眼見到徐鳳年眨眼殺死閘狨卒的手段,知道這個戴了麪皮的玉樹臨風公子哥遠非看着那般溫良恭儉,少年只是如同一頭受傷的幼狼,死死盯着站在謝老酒鬼屍體邊上的年輕刀客,咬牙問道:“你說話算數?”
徐鳳年平靜問道:“要不然你勒死她試試看?”
秦武卒微微鬆了手臂力道,猶豫不決,客棧內外都是鮮血和死人,這得用掉多少具棺材啊,少年心中交織着不可言說的悲憤驚懼,掌櫃酒鬼與老闆娘再吝嗇摳門,從他在鴨頭綠客棧紮根第一天起,便不是至親勝似至親,況且老鬼若真是小氣,也不會教他那一手保命絕技。秦武卒顫聲問道:“你發個毒誓,我放了她,你不許殺我!”
店小二趕忙補充一句:“也不許斷我手足,讓我生不如死!”
徐鳳年點了點頭,“有一個條件,你去將謝靈的秘笈找來給我,我看完以後歸還給你。秦武卒,要知道,真要折磨你,我有的是花樣。”
這一刻度日如年的秦武卒慢慢鬆開手臂,但期間重新勒緊,幾次反覆,終於下定決心鬆開小女孩,將她往徐鳳年那邊推搡了一下,只不過稚童踉蹌後便站定,沒有向徐鳳年走去。秦武卒顧不得小孩子的想法,給自己找了一條後路:“我這就去找,但老酒鬼和老闆娘藏東西都很巧妙,我需要一些時間,你千萬不能等得不耐煩就殺入客棧。”
徐鳳年擺擺手,秦武卒跑入客棧,徐鳳年走到叫陶滿武的小女孩身邊,看到她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敢哭出聲。
徐鳳年坐在臺階上,安靜等待稍後肯定會重返鴨頭綠的慕容氏三十餘輕騎。終歸還是沒有拔出春雷,這等世間唯有天知地知他知以及李淳罡知道的微妙裨益,不比開竅極泉差上半點。養十二劍胎,那是未雨綢繆的偏鋒詭道,閉鞘養刀意,纔是正途王道,當初羊皮裘老頭入天象,閉劍多年不出一劍,才造就了劍開天門的巍峨氣象。世人遇不平事,不平則鳴,這叫做不吐不快,誰都能做到,沒什麼難處。但關鞘不出,除非身陷死境,纔將萬事斬平,這纔是養劍精髓所在。
須知李淳罡曾親口所言:老夫年而立之年,閉劍大成,只覺得胸中有劍意萬千,張口一吐,能教天地翻覆。
徐鳳年怎能不心生嚮往?堂堂一個世襲罔替的世子殿下,不去享受偎紅倚翠榮華富貴,偏偏要獨行北莽,何嘗沒有將自己一步一步逼到絕境去養刀的心思?若非對羊皮裘老頭敬佩到了極點,在雁回關城頭,面對吐驪珠以後的女魔頭黃寶妝出言侮辱李淳罡,徐鳳年做出握刀柄的動作,那可千真萬確是在求死啊。可惜,這份敬意,哪怕與那邋遢老頭離別在即,也不曾說出口。
徐鳳年摘下春雷,頂在下巴上,自嘲道:“矯情。”
那匹劣馬不知何時來到了已無城牆阻隔的客棧院落,在世子殿下面前低頭,蹭了蹭主人,徐鳳年伸手撫摸鬃毛,笑罵道:“兄弟,今天這檔子事,都怨你。不過因禍得福,沒冤枉那些幾十兩銀錢。”秦武卒攥緊着一本泛黃古籍,在門檻後頭天人交戰,始終沒有勇氣用那一招鮮撂翻這個比魔頭還魔頭的可怕角色,老老實實來到臺階下邊,雙手奉上蛇吞象秘笈。
徐鳳年飛快翻頁瀏覽時,沒有擡頭,問道:“秦武卒,你怎麼處置那些與你躲在地窖裡的姑娘,尤其是那個叫櫻桃的?”
秦武卒心神一震,低頭不語。
徐鳳年撕下一半秘笈揣進懷中,將上半部丟給黝黑少年:“這半部秘笈就當做是救她們的。”
秦武卒接過讓老酒鬼成爲北莽魔道第十人的秘笈,城府淺淡,遮掩不住眼中的欣喜若狂,眼紅通紅問道:“若是我殺了櫻桃姐以外的女子,公子能否多給我幾張書頁?”
徐鳳年搖頭道:“不能。”
秦武卒眼神逐漸堅毅起來,叫陶滿武的小女孩似乎對人物氣息有種敏銳直覺,嚇得往後撤了幾步,她明明對徐鳳年怕得要死,仍舊是躲在他身後。在二樓房中,當她察覺到孃親的異常,也曾這般舉動,選擇站在陌生的徐鳳年身後。
將要親眼目睹人性一點一滴殆盡之時,徐鳳年笑了笑,溫顏說道:“不逼你去殺喜歡的女子,我懷裡半本秘笈,有八十四張書頁,稍後馬上有慕容氏騎兵來襲,你拼死一名騎兵,我便送你一頁秘笈,這筆買賣,做不做由你。”
秦武卒一發狠,咬牙道:“我做!”
駭人魂魄的馬蹄聲陣陣傳來,小姑娘臉色雪白,蹲在一旁,輕輕拉住徐鳳年的袖口。秦武卒抄起慕容江神那把擱在門口的六十斤鐵矛,就衝了出去。
半個時辰後,渾身浴血的黝黑少年倒拖着一杆鐵矛,瘸着着走回客棧,咧嘴笑道:“公子,都殺完了。”
徐鳳年撕下三十頁,丟給這名亡命之徒。
秦武卒伸出手指在嘴裡沾了沾血水,一頁一頁數過去,擡頭說道:“我殺了三十一名騎兵,公子纔給了三十頁。”
徐鳳年笑了笑。
秦武卒打了個寒顫,低下頭,噤若寒蟬。
徐鳳年站起身,走回客棧,輕聲道:“去幫我尋幾件乾淨合身的衣衫,再裝上一些碎銀。我在原先房間等你。對了,等我走回,你記得將謝掌櫃和老闆娘合葬在一起,再有就是這孩子的孃親,也找一副柳州棺材葬了。如果等到了需要剩餘秘笈的那一天,你就去北涼幽州找一個叫皇甫枰的將軍。至於尋我報仇之類的事情,你有這個英雄氣概,我不攔着,只不過到時候下場如何,你自己多思量思量。”
在房間換上依舊是黑衫白底的素雅服飾,徐鳳年不得不承認門外候着的秦武卒是個很伶俐的少年。
徐鳳年將一袋子沉重碎銀交給稚童陶滿武,孩子可憐兮兮雙手吃力提着銀錢,默不作聲。
徐鳳年平靜道:“陶滿武,想活下去,第一件事就是知道只有幹活,纔有飯吃。”
銀錢太重,行囊下墜,孩子連忙彎腰捧住,然後陶滿武這個名字很不婉約的孩子突然哭訴道:“你是壞人,我會讓董叔叔會打你的!”
門口豎起耳朵的秦武卒翻了個身白眼,小娃兒賊不知死活了,這不是自尋死路嗎?老子沒有學成秘笈上記載絕學,這輩子都打死不會去找這傢伙的麻煩。
徐鳳年愣了一下,盯着稚童的那雙靈動眸子,笑道:“好的,等我找到合適的地點時間,就把你送到那個未見其面先聞其名的董胖子那裡。”
小女孩驀地鬆開行囊,捂住眼睛,哽咽道:“我沒有看清你的臉,不要刺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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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鳳年心一抽緊,悄悄嘆息,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腦袋,柔聲道:“我若到了要與一個孩子過意不去的地步,也就該死在北莽了。我知道你很聰明,有一種我不知道的天賦,應該知道我什麼話是真什麼話是假。”
小女孩陶滿武遮住眼睛的十指微微鬆開一條縫,看到那張笑臉,趕忙合上,卻點了點頭。
徐鳳年拍拍她的小腦袋,說道:“咱們該走了,拎好行李,否則要沒飯吃的。你不幹活餓死的話,不能怪我。”
秦武卒看着一大一小走出客棧,只覺得莫名其妙。
尤其是那名佩刀公子抱着小女孩上馬,在夕陽下騎馬離去,秦武卒恍恍惚惚,做夢一般。
秦武卒打了個激靈,摸了摸藏有半部加上三十頁秘笈的胸口方位,匆忙小跑向地窖,喃喃道:“今天都熬過去了,老子就不信這輩子會沒有出息!”
猛然停下腳步,黝黑少年不再跑向地窖,而是登上三樓,再在由一間儲藏雜物的小屋子爬梯上了屋頂,等見到那匹馬徹底消失在視野,一天經歷了生死起伏的少年這才蹲在房頂,嚎啕大哭。
夕陽西下,一對大小離人,乘馬在黃沙。
大人柔聲道:“陶滿武,可能你爹孃都不清楚,但我知道你會看穿人心,而且我會替你保守秘密。”
小孩咬着嘴脣。
大人笑道:“我很喜歡那首歌謠,唱來聽聽,要是好聽,我會早些讓你見到董叔叔。”
小孩轉頭看了一眼,撇頭恨恨道:“你騙人的!”
大人哈哈大笑。
小孩子紅着眼睛,自言自語道:“我想唱給爹孃聽,他們聽得到嗎?”
大人輕聲道:“我不知道。但你不唱,他們肯定是聽不到的。”
小孩嗓音依舊空靈清脆,只是因爲哭腔,愈發淒涼悲愴。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
春風今年吹,公子歸不歸?
青石板青草綠,青石橋上青衣郎,哼着金陵調。
誰家女兒低頭笑?
黃葉今年落,一歲又一歲。
秋風明年起,娘子在不在?
黃河流黃花黃,黃河城裡黃花娘,撲着黃蝶翹。
誰家兒郎刀在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