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才問慕容雄雌有無嚇尿,很快就因果報,被自己的念頭嚇到。
禍水傾國,其實是無稽之談,那些個在春秋硝煙裡帝王身側衣袂翩翩的美人,不管是致使外戚坐大的皇后還是媚惑君主的嬪妃,無非是替罪羔羊罷了,亡了國的文人書生,忠於舊君,不敢或者不知去刨根問底,看不到爛在根子上的結症,只好用詩篇文章去對那些個尤物女子撒氣,託詞於魑魅魍魎女精雌怪出世,在明眼人看來實在是荒誕無理,慕容桐皇一個連軒轅家族都鬥不過的美少年,如何去崩塌一個鼎盛王朝。
回神的徐鳳年自嘲一笑,後宮有趙稚母儀天下,這位皇后的鐵腕不輸給名將治軍,如何都亂不起來的。京城有那位以嫺熟帝王心術駕馭各派各黨,內有公認賢德皇后打理內宅,外有滿朝文臣武將虎視八方,好大一個鐵桶江山啊。
臉皮薄心機淺的慕容梧竹呼吸緊促,小心打量這個才認識一旬時分的公子,北涼世子殿下?多大的官?她不懂這些,只是應酬劍州士子時偶爾聽到一些有關北涼的惡評,說北涼王是王朝殺人最多的暴虐劊子手,曾經喜歡動輒屠城,至於那個嫡長子,紈絝得很,文不能提筆武不能把刀的,只會在北涼一畝三分地上欺負良家女子,遲早會把家業敗光,不值一提。慕容梧竹再心思單純,也知耳聽爲虛眼見爲實的道理,她先入爲主,對救下自己與弟弟的徐鳳年,印象一點都不差,在他已經掌控性命的前提下,能把持得住誘惑,不欺負他們,這已經比那些滿口仁義道德暗中眼光猥褻的世族士子要好百倍千倍,她便是如此簡單,以往認命給軒轅老祖宗擄去玩弄,當下認命哪天給這位世子殿下暖被窩,慕容梧竹望着那張俊逸臉龐,退一萬步說,年輕的他長得很好看,不是嗎?姐弟中從小便是他拿大主意的慕容桐皇瞅見姐姐的眼神,泛起一股無力。
徐鳳年對士子風流的斷袖癖好深惡痛絕到了極點,對慕容桐皇這位蓮花郎當然敬而遠之,但挺中意這傢伙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狠辣,敢對自己狠纔是真的狠,一個爺們能忍着噁心對另一個爺們拋媚眼,也就是時運不濟生在了小家族裡施展不開,給個大一點的戲臺子,可不就是長袖善舞。既然慕容桐皇言行直來直往,徐鳳年也不能讓他失望,輕輕一腳將撕咬衣袍的虎夔金剛給踹遠了,笑着說道:“你要想扯北涼的虎皮大旗去玩狐假虎威,也不需要藏着掖着,既然我吃飽了撐着接下爛攤子,也就不在這點臉皮,不過醜話說前頭,咱們起碼現在是一個陣營的,就別背後捅刀子,想着事後給徽山那邊遞投名狀,好事總不能全讓你們姐弟佔了。”
慕容桐皇點頭陰沉道:“我們踏出家門後,就沒想着去軒轅家族苟且偷生。但既然世子殿下說了,我也希望殿下不會拿我們姐弟去籠絡徽山,若是如此……”
徐鳳年大手一揮,搖頭道:“那你也太小看我徐鳳年了。”
慕容梧竹輕聲呢喃道:“徐鳳年?”
徐鳳年笑道:“名字好聽不,鳳凰非梧桐不棲,跟你們挺有緣分,對不對?北涼王府我的院子就叫梧桐苑,要有機會,你們可以去玩玩。放心好了,對你們真沒啥想法,總說這個,我也覺得浪費口水,以後就別提防着這個了,捧白貓的那位姐姐瞧見沒,我好這一口。若說是臉蛋水靈肌膚柔滑,跟你們一起戴帷帽的那個裴姐姐,或者說裴姨,肯定也比你們更出彩一些,你們跟防賊一樣防着我,很傷感情。”
慕容梧竹撲哧一笑。結果被慕容桐皇瞪了一眼,但她這次破天荒沒有退縮。徐鳳年看着慕容桐皇無奈道:“你總不能護着你姐一輩子,她總得嫁人吧,總得獨力持家吧,到時候你難道還跟在你姐後頭,就不怕你未來姐夫嫌棄你礙眼?”
慕容桐皇冷哼道:“那也得等她找到那樣的男人再說,找到了,便是讓我去死也無妨!”
徐鳳年啞然,無言以對,只是轉頭對黃蠻兒笑了笑。接下來幾天世子殿下出人意料既沒有去天師府,更沒有去徽山牯牛大崗,就安分守己呆在逍遙觀,要麼與老劍神討教二十幾招保命壓箱的刀法有何紕漏瑕疵,要麼就是拐彎抹角與老天師詢問龍虎山符籙的精髓,尤其是後者,在山腳難得遇上肯讓他過一把師父癮頭的後輩,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期間特地去山頂藏書閣搬了許多道教雲符密典下來,一老一小能挑燈夜談到天明,約莫是生怕世子殿下說自己肚裡沒貨,趙希摶甚至專門撿起了幾門尋常道士畏之如虎的符籙咒術,一邊大補惡補,一邊與世子殿下解說玄妙,需知趙希摶年輕時驚才絕豔,可惜跟軒轅大磐是一個毛病,各個領域,都是點到即止,不求甚解,被世子殿下拿話一激,一咬牙連公認道統典籍裡極爲晦澀的大部頭《太上正一洞玄律令集》都堆到桌上。
這一日,徐鳳年終於不再只在山腳逛蕩,拉着黃蠻兒,喊上慕容梧竹慕容桐皇一起去附近一座道觀後山,只有青鳥跟着,挽着一隻竹籃。
慕容梧竹大概是那天馬虎算是一場推心置腹後,對身披一張好大虎皮的世子殿下遠比弟弟來得泰然自若,柔聲問道:“殿下,這是做什麼呀?”
黃蠻兒憨憨道:“摘山楂。”
徐鳳年點頭笑道:“當初老天師去北涼那邊要收我弟弟做閉關弟子,好說歹說了半天,都沒說到點子上,也就這山楂比較讓黃蠻兒順眼。”
慕容梧竹只覺得匪夷所思。徐鳳年挑了個山坡坐下,黃蠻兒來去如風,一捧山楂接着一捧,很快就填滿小竹籃,青鳥乾脆就把竹籃放地上,慕容梧竹說到底還是跳脫活潑的年齡,與青鳥去採摘山楂。徐鳳年和慕容桐皇隔着一段距離坐着,兩頭虎夔漫山遍野打滾撒潑。清風拂面,徐鳳年閉目凝神,撫摸着交疊而放的春雷繡冬,浮想聯翩,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原本閉關造車,即便有九鬥米魏叔陽幫忙解惑,對符將紅甲雲紋禁止的研究仍是舉步維艱,可這兩天經過老天師趙希摶的點撥,許多攔路虎都被腹有天機的邋遢老道給輕輕打死,讓人豁然開朗。唯一可惜的是身邊缺了個知曉密意的佛門高僧,否則徐鳳年自信可以把符將紅甲變成徹底的囊中物。
慕容桐皇輕聲問道:“聽說殿下在江南道殺了許多錚錚士子。”
徐鳳年平淡道:“比起徐驍還是少多了。”
慕容桐皇皺眉道:“爲何要跟讀書人作對?不知道衆口鑠金以至於讓你們父子遺臭萬年嗎?”
徐鳳年修長手指抹過春雷,緩緩道:“成王敗寇。你想想看,春秋八國史書,不都是由離陽王朝的史官在寫嗎?那些個爲了讓列祖列宗上忠臣傳的,哪怕留下個十幾個字給後人,便可以不惜羽毛,削尖了腦袋去入仕新朝廷做官。那些個爲了讓父輩們不入佞臣傳的,則更是奔赴京城,絞盡腦汁討好翰林黃門郎們,哭着喊着恨不得把妻妾雙手奉送。不是有個人讓正妻解衣以乳暖人手的荒唐典故嗎?”
慕容桐皇正色道:“殿下不可以偏概全!”
徐鳳年睜開眼睛淡然道:“這個道理我懂,徐驍也不是沒有打心眼佩服的讀書人,不過似乎沒幾個有好下場,遞交治國二十一疏的賀州荀平,被百姓烹食。趙廣陵嘔血身亡於西蜀皇城外的軍帳,曾做文武評將相評的李義山被同是讀書人的一些個文壇巨擘,以文字取人性命,被株連,最後逃到了徐驍身邊才活命。當然,你也可以繼續說這是以偏概全,但我身在北涼王府,見識過太多名士風采,的確寫得一手花團錦簇的詩章,不管是脣舌殺人還是歌功頌德俱是一流手筆,名利名利,知道爲何名字在利字之前嗎?北方張聖人曾說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再次立功,這便是答案,也是爲何文人輕視武夫的根據,有幾個讀書人是奔着立德而去?讀書來讀書去,最多的還是立言啊。立言攢人格賺名望,光宗耀祖,名留青史,哪裡顧得百姓飢飽寒暖。”
徐鳳年輕聲道:“我在江南道報國寺聽江南名士說王霸義利,結果只是一個原本沒資格入席的寒門士子在爲百姓求利,你說那些名士,是哪門子的名士?只知吟誦風花雪月,清談玄說,全天下都在叫好,便是真的好了?讀書萬卷,無書不讀無經不解,不知朱門外有凍骨,便是士子的士了?”
徐鳳年笑道:“說來可能不信,襄樊儒將王陽明自刎後,本是佞臣傳榜首,是徐驍與老首輔吵了一架,擼起袖管親手劃去的。而西楚史書對於這位曾給西楚獨坐釣魚臺整整十年的讀書人,沒有留下半個字。這一次,則是朝中遺老領袖,西楚老太師孫希濟親筆抹去。”
慕容桐皇還在堅持,但已經不如一開始那般理直氣壯,低頭道:“讀書人還是好人居多。”
徐鳳年自嘲道:“我也沒說我非要跟讀書人過不去啊。再者很多人和事,本就沒對錯可言,鑽了牛角尖,一定要非此即彼,就沒道理可言了。”
慕容桐皇嗯了一聲。
徐鳳年託着腮幫望向牯牛大崗,自言自語道:“還是溫華那小子想得開,不知道這會兒在哪裡了。”
慕容桐皇怔怔出神。
徐鳳年轉頭伸出兩根手指,學那降妖除魔的符咒派道士,指向慕容桐皇,大笑着打趣道:“急急如律令,你這禍國殃民的孽障,還不速速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