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老者悠悠地從昏迷中甦醒過來。
耳朵裡滿是暴雨落在屋頂的巨響,身上又酸又疼,沒有一處不傳來苦痛。他想睜開眼睛,可是不知道被什麼黏着的藥物將眼睛沾了起來,他想張開嘴巴呼喊,但不知爲何嘴以及鼻腔都被插上了氧氣管,無法出聲。
身體輕飄飄的好像懸浮在半空,他就似乎度過了一個漫長而漆黑的夜晚一樣,渾渾噩噩的不知身在何處。年邁的老人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個惡夢,可是身體傳來的撕裂劇痛卻讓他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即將逝去的殘酷現實。
這是醫院?還是宅裡?他不知道,也不清楚……意識一直處於清醒和模糊的邊緣。
“唔……唔……”
幾個醫生正在觀察、討論病歷,聽到遠處病牀有動靜,趕緊扔掉了手頭上的工作,朝老人走了過來。畢恭畢敬的。
“老爺,您醒啦?整整睡了一天一夜了呀,害我們大夥都非常擔心呢。”
一位老醫師見病牀裡的老人對他們的說話毫不理會,趕緊調整起連接心臟的儀器,拿出小手電撥開藥物,向老人的眼皮照去,嘴裡接道,“可能老爺現在的情況還不是很穩定,意識還沒完全恢復。不過應該沒有什麼生命危險的。”
“唔……唔……”
老者嘴裡依然支支吾吾的,含糊不清,想要躲閃突如其來的光源卻無法動彈。
“等等,老張,”經驗更老到的另外一位老醫師似乎看出一點端倪,阻止了他的檢查,拉回並比了一個安靜的手勢,“老爺好像有些話想說。”
“有話想說?”
雨,像銀灰色黏溼的蛛絲,織成一片輕柔的網,網住了整個世界。
天,也是暗沉沉的,像這座古老的大宅裡那纏滿蛛絲網的屋頂。
雲,聚攏在天上,灰白色,黑壓壓,就像屋頂上剝落的白粉、黑漆。
在這古舊的屋頂的籠罩下,一切都是異常的沉悶……
院子裡綠翳翳的植物藤條,都不過代表着過去盛夏的繁榮,現在已成了枯朽的遺蹟一樣,在蕭蕭的雨聲中瑟縮不寧,回憶着光榮的過去。草色已經轉入憂鬱的蒼黃,地下找不出一點新鮮的花朵;牆外一帶種的嬌嫩的玫瑰,垂了頭,含着滿眼的淚珠,在那裡嘆息它們的薄命。
老者即將走向生命的終點,但他仍有心願未了。
生命縱使再頑強,終究是敵不過歲月巨輪的碾壓。
“才過了兩天的晴美好日子又遇到這樣黴氣薰薰的雨天,真讓人不舒服,”第三位老醫師轉頭看了看窗外,再擺擺手笑道,“你在說什麼呢,老冠,佚名爺現在需要好好休養,又怎麼會有話要說呢。再說了,這他能說出來嗎?”
“老李,你安靜點!”又一位老醫師開口了。
他被喝住無話可說!
“這……老戴你兇我?”
“神經病啊你們,這都能吵起來。”
雨依然在下,只有牆角的花兒,枝頭已經綴着幾個黃金一樣寶貴的嫩蕊,小心地隱藏在鮮紅橢圓形的葉瓣下,透露出一點新生命萌芽的希望。
它很頑強,似乎只爲那短暫的一生剎那……
看出端倪的老醫師,走向前去,一意孤行地拔拉出氧氣管。
衆人一下子被他這莫名舉動給嚇懵了,要是老爺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他們幾人九條命都不夠死呀。趕緊動手阻止,剛拉回他時,老人那佈滿皺紋且插滿針管的枯手卻輕輕地擡起,示意無礙。
老者,正用全身的力氣,做着生命中最後的一件事情。
“想見她……”
想見那個女人!那個讓人魂牽夢縈的惡鬼!
迷戀,是一種自毀,是一種偉大的犧牲。癡迷,甚至不需要對象,人們不過站在河邊,看着自己的倒影自憐,卻以爲自己正愛着別人。愛情和情歌一樣,最高境界是餘音嫋嫋。最悽美的不是報仇雪恨,而是遺憾。
最好的愛情,必然有遺憾。
那遺憾化作餘音嫋嫋,長留心上。
最悽美的愛,不必呼天搶地。
失望,有時候,也是一種幸福。因爲有所期待,纔會失望。遺憾,也是一種幸福。因爲還有令人遺憾的事情。追尋愛情,然後發現,愛,從來就是一件千迴百轉的事。
最浪漫的愛,是得不到的……
而得不到,
卻總能讓人癡迷到近乎瘋狂。
紅色的花叢與及大宅,像披着鮮豔的袈裟的老僧,垂頭合目,受着雨底洗禮。那潮溼的紅磚,發出有刺激性的鮮血的顏色和牆下綠油油的葉子成爲強烈的對照。
“把Rain叫,叫來……我要見她……”
這是老者用盡所有的力氣擠出的話語。
幾位醫師都以爲自己聽錯或者認爲自己也老了,有點耳背。這個時候了,還想着那個女人?都驚愕地睜大眼睛,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住,嘴巴都張成了各種形狀,像木頭人一般定在那裡。這出人意料的話語確確實實讓所有的人都沒來得及反應,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還沒明白過來這是怎麼回事。
“快,快去……”他無力再說第二遍。
忽然,房間內燈光閃爍不定,發出電波干擾般“滋滋”聲。
衆人心裡不知爲什麼漸漸開始沉重起來,一股深入骨髓的淒涼鋪天蓋地湮沒了他們。疲倦從四腳鑽到肉皮裡、骨髓裡,剎那間,他們的肢體,他們的骨架,都軟綿綿、輕飄飄的了。室內不再柔和,光源暗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死亡一樣的冷,冰窖一般。
“歐陽佚名,本宮在這。”
一把女聲幽幽傳來,特別的悅耳,彷彿清泉叮咚,簡單而純粹,極爲空靈,如夢似幻,沒有一點雜質,當然,也沒有半點感情。
不知道何時,房間的角落處鬼魂般地出現一個黑色人影。渾身上下被黑袍所覆蓋,包括頭部也被碩大的兜帽遮擋住,不留一點縫隙。
“!”
“我靠,門有開過嗎?!”
“唉,也不是頭一兩次了……”
“拜託,下次你出現走門可以嗎?”
衆醫師完全驚呆了,好像失音了一般,也像麻木了一樣,既說不出話,也沒有力量。好一會,相當不容易才擠出幾句吐槽。說雖如此,倒也似乎見怪不怪,很快便調整過來。任其它人的話,恐怕就要被壓垮了。
“……”她沒有回話。
“你,你來啦,”老者臉頰泛出血色,似乎在笑。微微轉頭,可仍然說得很吃力,“張冠李戴你們都出去,讓我們獨處一下。”
“老爺,這……”
“沒,沒事的。”
在一番催促下,醫師們纔不放心地走去了房間。臨出門時,其中一位還特意地檢查了門框一番,嘴裡唸唸有詞。
灰色的癩蛤蟆,在溼爛發黴的泥地裡跳躍着;在雨水沉悶的網底,只有它是唯一的充滿愉快生氣的東西。它背上灰黃斑駁的花紋,跟沉悶的天空遙遙相應,造成和諧的色調。它噗通噗通地跳着,從花叢裡,跳到泥水裡,濺出深綠的水花。
“啊……”老者示意黑袍女人走近點,“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
她依然沒有回話,紋絲不動。
“我這一生,都是爲了取悅你,”他滿是褶皺的眼角開始蓄滿淚水,那種絕望的神情讓人動容,“我快不行了,而你,卻永遠不會老去。”
“對於我來說,也許這是可悲的。”
“是我們欠了你,對不起,”咳嗽兩聲。
“欠了我?”黑袍女人邁開腳步,高跟鞋的“咯咯”聲似乎一聲一聲地踩在老人的心臟之上,來到牀邊時,猶如死神降臨,“歐陽家,不,四家族欠我的還少麼?什麼麻煩事都要我處理,還說什麼想我?你這不也妻妾成羣、兒孫滿堂了嗎。”
老者忍不住笑了笑,“那我也不可能任由歐陽家衰落的,繼後香燈是必須要做。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真正愛的,也只有你一個罷了。”
“渣男發言。”
她嬌嗔了一下,難得放下架子。緩緩坐到牀邊的椅子上,假裝傷心失落,是的,明知道是假的,卻依然讓人無比憐愛。
他哭笑不得。
“知道了知道了,男人致死都是二十歲。”
黑袍女人一個伸手示意,打斷了想回話的老人。袍擺順勢滑下,完美無瑕的身材頓時表露無遺。翹起的二郎腿,輕盈地小踢着牀架,那漆黑得近乎反光的皮衣自玉兔、素腰、秀足一拉到底。一直以爲女子的美不過柳弱花嬌,卻不知,她這一身的慵懶,竟演繹出氣質美如蘭,絕世而獨立。娥娜翩躚,嬌柔動人。
“好了好了,你叫我過來,難道只是爲了表白?你都表過無數次了。”
她玩弄着兜帽下的髮梢。任誰看到都會認爲這是一個從骨子裡散發着妖媚的女人,沒錯,她似乎無時無刻都在引誘着男人,牽動着任何男人的神經。
這會兒,老者也不兜圈了,說得直截了當,“肯定不是。都表了一輩子,你都不肯接受我,那我也只好認命了呀。其實也就兩事,一是,讓我見見你;二是,拿走我命吧。”
黑袍女人微微一顫,但幅度很小。
外面的雨逐漸小了很多,變得飄飄灑灑的。
如絲,如絹,如霧,如煙。
無言。
“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他笑得很是闊達,猶如小孩子一樣。
再沉默良久。
黑袍女人緊了緊前領,拉好鏈子,輕伏身子前探而去,緩緩摘下兜帽。誘惑?不,根本不需要,也許端莊正面,纔是對他最大的尊重。
這一刻,老者彷彿回到了從前……
清澈明亮的瞳孔,彎彎的柳眉,長長的睫毛微微地顫動着,白皙無瑕的皮膚透出淡淡紅粉,薄薄的雙脣如玫瑰花瓣嬌嫩欲滴。
“真的……是你……你一點都沒變,”他緩緩伸出右手,穿過瀑布般垂下的黑髮,想要撫摸這熟悉的面孔,“我,我終於等到你了。”
“……”
她沒有說話。
當看見他如此年邁的模樣時,接過滿是皺紋的手,自然地撫摩着,這會讓他覺得非常放鬆。
對於老者來說,這種溫馨的舉動無言地傳遞這樣的信息“我愛你、我理解你、我想念你”。有時候,這種溫情比性更能增進彼此之間的感情。至於真假,亦已經無所謂了。
接受和愛他的身體,他的靈魂,他的一切。
這已經足夠了。
每個男人內心中都像一個小孩,需要得到別人的關愛,數以在適當的時候,給他溫柔的愛撫,讓他感受母性的溫柔和愛意會讓他意猶未盡。
最浪漫的愛是得不到的。
最浪漫的情話:
“你還好嗎?”老者問道。
“我很好,”她開口了,稀鬆平常。
其實她一點也不好。
僞裝堅強,只是害怕被人發現軟弱。僞裝幸福,只是害怕被人發現傷心。愛,有時候,是一件令人沉淪的事情,所謂理智和決心,不過是可笑的自我安慰的說話。
怪物,根本就不配擁有……
愛,從來都是一種束縛,追求愛並不等於追求自由。自由可貴,用這最寶貴的東西換取愛。因爲愛一個人,明知會失去自由,也甘願作出承諾。
他,便用了一生去取悅這個女人,甚至打下富可敵國的商業帝國。
可終究還是……
諾言是用來跟一切的變幻抗衡。變幻原是永恆,唯有用永恆的諾言制約世事的變幻。不能永恆的,便不是諾言。諾言是很貴的,如果尊重自己的人格。
他笑了笑,完成不了這個諾言,便僅僅因爲永恆。
愛是有安全感,又沒有安全感。
愛是一種震撼,也是一種無力感。
愛是誘惑,也惟有愛能給予力量抗拒誘惑。
愛是忠誠,可是愛也會令人背叛。
“長相廝守”
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他都辦不到。
何其諷刺。
一個人負心,或許是因爲他的記憶力不好。他忘記了,所以他能夠負心;不是因爲他負心,所以他忘記了。以前種種,他並非完全忘記,但他記憶力太差了,往事已經不再深刻,很快就被新的記憶取代,只記得新人的歡笑,忘記舊人的笑臉。
愛和懷念是兩回事。忘不了舊情人,必然是他在過去的歲月裡,曾經傷害她,那一次的過失,他無法彌補。
當明知不可挽回,唯一補償的方法就是懷念,同時也用對她的懷念來懲罰自己。自以爲是的深刻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說話。懂愛的人通常都輸得很慘……
愛,本來就是殘忍的。
“我是負心漢嗎?”老者問道。
“嗯,”黑袍女人點了點頭,“對夫人而言。”
“是嗎?那對不起了,帶我走吧。”
“……”
她的手是那麼潔白無瑕,彷彿是一件絕美的藝術品般的純淨。秀窄修長卻又豐潤白暫,指甲放着黑曜石般的光芒,柔和而帶珠澤。
捂住老者口鼻的同時,她閉上了雙眸。
那沁人心脾的味道,不是花香,不是香水味,是她獨有的,清新自然的香甜……他滿足地閉上了雙眼,臉帶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