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之間,飯已端正。岑夫人就令:“搬在這裡,三相公竟請自用。”因叫了頭用大杯斟酒,道:“倉卒便飯,不要見怪。”劉電道:“老伯母莫說客話,請尊便。待小侄自用。”岑夫人道:“老身在這裡陪着,正好說話。”因說起:“前年起身時,你蔣叔有與你並許公的兩封書,因無便人不曾寄去,還在這裡存着,明日取來交還。”劉電道:“天各一方,若無的便,寄信實難。”一面說話,一面自斟自飲。吃過一二十杯酒,用完飯,收拾過了,因問:“兄弟進京後可曾有信回來?如今王公卻在那裡居住?”岑夫人道:“去年冬間王公選了山東寧海縣知縣,十一月初挈家上任去了。他兩夫妻也只有一位小姐,又無親族,因此把家事盡託付與你兄弟料理。誰知王親家起身後,你兄弟又得了官進京去了。如今只有我婆媳兩個督率家人在這裡照管。幸虧你弟婦賢能,不消我費心。前月你兄弟寄了一封家書回來,說引見時皇上試了他一道郊天表章,甚是合式,又蒙內閣程公十分關切,老身倒也放心。只是如今倭寇作亂,這裡地方日夜擔心得緊,不知將來怎樣?”因問:“雪姑娘在府上可好?梅氏近日可健?”劉電道:“小侄自同雪妹到了江南,誰知許丈同他親戚往江西任上去了,因留下一封書信、二兩盤纏託他緊鄰周老人寄去。誰料這周老人死了,竟不曾寄去。及到伯母府上,又見房屋被官封鎖,因此只得同了雪妹、梅嫂回家。自到家中,母親十分憐愛,一房同住,片刻不離,家嫂與侄兒女們沒一個不歡喜敬愛。老母去歲得病,全虧雪妹衣不解帶的服侍,真是難得。後來專差人到南安府去接許丈,誰知他親戚又調任了撫州,至今父女未曾會面。雪妹心中常掛念的便是許丈與老伯母兩位。小侄來時千叮萬囑與伯母請安,還有自己製作送伯母的東西帶在此。”岑夫人聽說,不覺兩眼痠酸欲淚,道:“我也是一般記念他,只爲路遠迢迢不能通信。從前原有相訂的言事,不料如今又有更張,只恐將來不能如願。”劉電道:“伯母竟請放心,雪妹卻一心寧耐、矢志不移,諒許丈也無不樂從。只要伯母作主,弟婦無言,爲官作宦的人三妻二妾也是常事。就是梅嫂在舍下也十分相得。他是深知原委的,說明日等待姑娘恭喜才一同回來。”岑夫人道:“這也難得。如今你這個弟婦是最賢德的,他常常對我說,你兄弟是不止一妻相守的,倒只恐雪姑娘知道,心中不喜。”劉電道:“這一發不然。當日父親之靈原與雪妹說過,雪妹已自知‘不宜預佔’,現已應驗,豈有不悅之理?”岑夫人聽了,轉愁爲喜道:“若果如此,倒是老身的造化的。”劉電又問道:“伯母方纔所說,弟婦如何便知兄弟不止一妻相守的?”岑夫人笑道:“他也不過是預料的話。”因問:“三相公幾時往山東完娶?”劉電因將此番服同兄長進京,併到這裡的原故說了一遍。岑夫人歡喜道:“三相公不遠千里而來,老身感激無地。今去完姻,老身還有些微物帶去。若日後搬親回來,務必要到這裡住些時,切不可徑自回去了。”劉電道:“小侄一定要同來請安的。”因說:“今日見過伯母,明早就要稟辭起身。”岑夫人道:“三相公千里迢迢到此,總有事也須屈留三天。”劉電道:“已與家兄訂定日期,況到了山東還要耽擱,領有諮文是不便久遲的。”岑夫人道:“既如此,只留明日一天也罷。”因吩咐岑忠道:“將三相公行李搬在內書房,途路辛苦,請早些安歇,明日再敘罷。”說罷回房。
此時文進已是岑忠相陪酒飯後,回船安歇去了。當下岑忠掌燈送劉電到內書房來,道:“明日再與三相公磕頭,老婆子在三相公府上,不知可安好麼?”劉電道:“原來你就是老掌家,梅嫂在那裡甚是相得,如今與姑娘們都是同桌吃飯的,身體也甚康健。來時叫我致意你,不須掛念他,說日後要與姑娘一同回來的。”岑忠道:“承老太太、娘娘們的擡舉,只恐在那裡攪吵。”劉電道:“只是怠慢也。”岑忠將被褥鋪好,隨即出來。這邊劉電安歇不提。
原來岑夫人與劉電在內堂說話,大娘子都已聽得,又在暗中看見劉電氣概不凡,及岑夫人進來,因說:“這劉公子將來必然貴顯。目前喜氣重重,不出一年定食天祿,只不知何故面上帶着一股殺氣未退,明日母親問他路上可有着氣的事麼?”岑夫人笑道:“明日待我問他,試你的眼力。”一宿無話。
次日劉電起來盥洗畢,取出雪姐送的東西,卻是一個小小綢袱,用針線縫好的,上面小小一條紅簽寫着:“千娘安啓”四個小字,格外有四匹細葛是劉電送岑夫人的,都叫小丫頭送了進去。岑夫人當下將袱拆綢開,裡面卻兩雙月蘭緞子挑線的膝-、兩雙石青素緞鞋,一封不緘口的書函,上面敘說拜別後記念情節,後面有矢前言終身不易的話。岑夫人一面看,不覺兩眼澄澄淚落。看畢遞與大娘子道:“怎叫人不想念?”大娘子看畢,道:“原來這位姊姊也是能書識字的,明日母親寫回書與他,就把女兒的心跡與他說明,使他放心勿慮。”岑夫人道:“你就與我代寫罷。”
當時岑夫人出到書房,就將蔣公從前所寄之收交給道:“三相公起得恁早,如何又要你費心?”劉電道:“這是那邊土產,不過千里鵝毛之意。”因將書拆開看了,上面也是敘別後記念,如何並無迴音的話,就念與岑夫人聽了。岑夫人道:“雪姑娘與我的書就與三相公所說一般,明日老身與他一封回書,叫他只顧放心。這段不得已先娶的情節,諒三相公自能轉言。”因道:“你弟婦要出來拜見。”劉電道:“不須勞步,竟到裡面見罷!只是不知,不曾備得禮來。”岑夫人道:“不消。”因領劉電到上房來,這邊大娘子正待出來,看見老母同劉公子進來便退進裡邊,在下首站立。個頭在地下鋪了拜氈,大娘子口稱“三伯”,端端正正朝上四拜。劉電還禮畢,道:“不曾備得賀禮,只好改日補送。”大娘子道了謝,因問了老太太並兩嫂嫂、雪姐姐的安,說了“請坐”,才退入內間去了。
劉電道:“恭喜伯母,果然好一位賢能弟婦。”說着,就要出來。岑夫人就留住坐下,因叫丫頭取茶點心來吃,因問:“昨日三相公在路可曾着甚麼氣來?”劉電見問,卻一時不解其故,因說:“昨日中途正遇一隊倭奴劫掠客船,內有一船卻是結義弟兄的家眷,恰恰小侄遇着,因忿怒砍殺數賊,隨有官軍到來將倭奴殺退,幸得保全;其餘客船遭劫殺的甚多。只有此事,別無着氣,不知伯母如何問及?”岑夫人卻笑而不言,當下吃過了茶。劉電因說起:“我僱來的那個船家卻是一個好男子,殺倭寇時甚虧他出力相助。今在湖口守船,須邀他來吃飯。”岑夫人道:“不須三相公費心,我已着小家人前去邀他,就同他把船移到後牆門來,省得遠去照料。”因說:“這裡後門外便是湖汊,沒人往來的,上船最便。還有一個花園,如今早桂盛開。老身只收拾兩三樣嘎飯,在晚香亭上賞桂,只是沒人相陪。”因帶了小丫頭同劉電到花園裡來觀看。未到園亭,已聞得桂香撲鼻。進得園來,岑夫人即着老園公開了後門:“看三相公的船來了,叫他就停泊在門首,酒飯送到船上,請他甚是近便。”因就請劉電在花廳上吃早飯,叫小家人伺候。吩咐畢,岑夫人回進上房,對大娘子道:“你的想法實是不差,昨日他果然就殺了數賊。只是日間之事,如何到晚還有殺氣?”大娘子道:“凡是殺戮大事,須過一晝夜氣色才轉。方纔稱讚那個船家,不知他相貌貴賤邪正何如?”岑夫人道:“待明日送他出後門時,自然看見他了。”
這日婆媳兩個商量寫了一封家書,並將送蔣宅的東西收拾停安。岑夫人還要與雪姐回書,大娘子道:“寫書容易,但他此時到山東完姻後又要進京,想來總未得回家,帶去也是無益,不如訂他轉來時到這裡帶去的爲安。他若肯應許了,是決不爽信的。”岑夫人道:“你見得極是。”
當午,設席在晚香亭上。岑夫人叫丫頭送了三杯酒,看上了兩道菜,道:“三相公請自在飲幾杯,老身暫且不陪。”劉電道:“伯母請便,小侄必不作客。”岑夫人又吩咐小家人殷勤伺候,才轉身回房。一面又搬送酒餚到船上,請文進暢飲。且說劉電見岑夫人以至親相待,心中歡喜,對着桂花開懷暢飲了一回,因問:“船上可曾吃飯?”小家人道:“已送上船去款待了。”劉電此時已覺有幾分酒意,因索飯用畢,又在四下游玩了一回,因踱出後門來觀看,正見文進在那裡舞倭刀頑耍,因問道:“吃酒不曾?”文進收住手道:“承這裡老太太所賜酒飯十分豐盛,因此吃得醉了。”劉電道:“今晚再過一宵,明早一準起身。”因說:“我看你方纔所舞刀法尚欠傳授,只好舞弄頑耍,卻上陣交鋒不得。若遇識者,豈不見笑?”因乘着酒興撩衣束帶,接過雙刀,擺開腳步,使動身法,舞得那兩口苗刀如兩條雪練盤旋,看得文進眼花撩亂。此時岑夫人卻閃在門口觀看,因叫小王媳婦悄悄的請了大娘娘來看。
且說劉電舞了一回刀,對文進道:“這雙刀系對面交鋒短兵相接所用,若馬上交鋒必用長槍、大刀爲主,其餘兵器俱不出此兩般用法。你既能使那竹篙,便可習學長槍。你取那篙來,我使一路槍你看。”文進欣然到船取了那竹篙到來。劉電接在手中,雖不叫重,亦頗稱手,因把來當作長槍,便一個身法,就地一轉,打了個大蟒翻身,然後使開身分舞出那三十六路梨花槍法,真是“寒風颯颯從天降,冷氣紛紛卷地來”。使到了精奧處,把篙一攪,打起一個花頭有車輪大小。誰知這鐵心煉得不精,劉電使得力大了,只聽豁喇一聲,那篙頭折斷了二尺有餘。劉電收住手笑道:“倘在陣上,豈不誤事?這終是鍊鐵不精,以致斷折。”文進拜服在地道:“倘得隨鞭執鐙,願拜爲師。”劉電扶起道:“以你的膂力,儘可習學。”文進道:“小人時常使耍,以爲十分合式,誰知禁不起相公的神力!”劉電道:“你還不曾見山東一位蔣老爺,他使的鐵槍還重十多-,使起來真是神出鬼沒。我此番正要到那裡去,你若肯同往,何愁武藝不精?”文進道:“小人情願相隨,只恐老母不從,也是無奈。且待明日到家與老母相商,若得應允,便可服侍相公同往。”正是:
壯懷已有從君志,孝念還當順母心。
畢竟不知文進後來果否相從?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