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哼停了一聲:“甚麼叫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父親當時做了些甚麼?”
他這樣聲色俱厲地問我,令我起了極大的反感,那人立時就覺察了我的情緒,他眼中精光四射,有一股懾人的力量,用手直指着我:“你對我不滿,在這裡,我是天龍星最高領導──”
我一聽得他那樣說,實在無法再控制自己的“思想”,實在,我只覺得訝異莫名。一直我都以爲天龍星人智慧高,科學進步,比地球人先進了不知多少!可是這時那人的話,卻是地球人聽慣的最落後的行爲!
剎那之間,我突然也笑起來,那人的神情極怒,但是他越怒,我越是覺得滑稽,笑得前仰後合,再也不可遏制,那人和另一個人,先還只是狠狠地盯着我,但在我笑了約莫兩三分鐘之後,另一個人先忍不住了!
(這也是地球人的行爲──當“領導”受到了奚落嘲笑,必有一些人“忠君勤王”,義憤填膺地站出來,爲高位的人說話。)
另一個大喝一聲:“你再笑!”
我笑得幾乎運氣也岔了過去,掙扎着叫:“我……不知在天龍星,笑都不讓笑!”
我的話才一出口,那另一個一步跨向前,揚手就向我臉上拍過來,一面還在喝:“叫你笑!”
老實說,我在來的時候,真是不知如何纔好,一是沒有把握,緊張之極,心虛得很。可是想不到,一共是三個天龍星人,一個離去,剩下的兩個,卻使用典型的地球人行爲來對付我!這種行爲我太熟悉了,自然也容易應付之至!
另一個手纔來到我的臉旁,反手一刁,我已扣住了他的手腕。由於對方是天龍星人,所以我一上來就全力以赴,用的力道極大,一抓住了他的手腕,立時一抖一扭,只聽得他小臂上發出“啪”地一下響,天龍星人的臂骨,並不堅韌如鋼,也和地球人差不多,一下子就被我扯斷了!
他發出了一下驚人之極的慘叫聲,那一直在和我說話的那個,在開始的十來秒之際,也不知由於驚恐,還是由於憤怒,竟然呆了!
等到他的同伴臂骨斷折,他才又發出了一下驚叫聲,轉身向那一組控制儀器奔去,我不知道他想幹甚麼,但知道一定要儘量阻止他的行動。
我用力一推,把斷了骨的那傢伙,推得斷線風箏也似,向前跌去,直撞向那人,那時,那人已奔到了一組儀器之前,猛拍下了一個掣,有一件不知甚麼東西彈了起來,他接在手中。
他的動作也極快,可是一切全在他背對着我的情形下進行,他只是憑感覺可以知道有人向他背後疾撞了過來,可是他無法知道那是誰。
從接下來事態的發展來判斷,我想他當那是我,他一面疾轉身,一面就揚起了手中拿着的那個像方盒子一樣的東西,有一股精光,倏然一閃,我看得十分清楚,精光雖然一閃即滅,但在閃動之際,精光卻自那另一個天龍星人的頭部穿射而過!
我仍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但是知道我的處境大糟特糟,看來那人手中的那東西,是一種十分厲害的武器!我想要閃身躲避,那被精光射中的人,發出了一下慘叫聲,身子已然倒地。
我和那人之間,再無阻隔,相距不過五公尺,他手中的那個可以射出精光的東西對準了我,我只覺得全身猶如浸在冰水之中,一動也不能動,一股徹骨的寒冷和恐懼,令我僵呆。
那人的神情猙獰之極,這時,他先是盯着我,可是在極短暫的時間中,他的視線,向倒在地上的另一人望了過去──這是十分正常的行爲,他發現我站着,就必然知道自己剛纔殺錯了人。
那另一個人倒地之後,一動不動,看來凶多吉少,雖說那人只是無意的誤殺,可是死了的是他的同伴,他總要去看一下的。
那人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同伴,面肉抽搐,樣子更是難看之極。
我絕未想到,到了這裡之後,和白素未曾見面,變故就已經發生,這時我正處於極度的劣勢,我唯一可以佔上風之處,就是那人殺了一個自己人,他心中這時,一定又害怕又亂。
我突地叫了起來:“你殺了自己人!”
我完全無法估計我這樣叫會有甚麼後果,但是我非叫不可,我一定要做點甚麼,因爲我如果只是呆立着,當他的視線自他同伴的屍體上收回來時,一定會攻擊我!
他震動了一下,可是狠勁更甚,凌厲之極的眼光射向我:“你是甚麼人?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你根本是地球人!”
他連講了三句,一切變故全來得那麼突然,我自然不再顧及“控制思想”,而他在那麼混亂的情形下,居然還能知道我在想甚麼,立時揭穿了我的身分,那也十分令人佩服。
這時,我已豁了出去,非但不避他,而且,還向他逼過去,我跨出一步,他像是料不到我會有那樣的行動,厲聲喝:“別動!”
我站定,也大聲叫:“我是地球人,是白素的丈夫,我妻子在哪裡?”
那人在盛怒之中,陰狠地現出了十分卑視的神情,通常,一個控制了局面的人,如果現出了這種神情,那就表示他要採取進一步行動了!
我剛想把着定了的勢子,作孤注一擲,向前撲去,突然又聽得另一下驚呼聲,震得巖洞之中,大起迴音!
這一下,真是意外之極,巖洞中只有我和那人,我們兩人都沒有出聲,爲何會有驚呼聲傳來?難道是另一個人沒有死?
在那一霎間,我們兩人全是一樣的想法,所以一起向倒在地上的另一人看去,那人一動也不動,驚呼聲顯然不是他發出來的。
而視線一轉,我也看到,那幅螢光屏上,有一張十分驚駭的臉,正張大了口,驚呼聲顯然就是他發出來的!那就是駕車離去的那個!
我正好面對着螢光屏,所以看得十分清楚,看到那人已經入了地洞,也對着一幅螢光屏,在那幅螢光屏中,隱約可以看到,顯示的正是這個巖洞中的情形。
那也就是說,不論地洞和巖洞隔多遠,他們有先進的裝置,可以互相看得到,而且不但是看到景象,連聲音也可以聽到,因爲在一下驚呼聲之後,就是急速的喘息聲,顯然巖洞中發生的事,令那人震驚。
而與我對峙的那人,卻背對着螢光屏,看不到發生了甚麼事,可是他顯然由他同伴的腦部活動能量中,知道了一些事實,他現出了極驚恐的神情來,雖然只是一閃即逝,但是也使我靈機一動,我對着螢光屏,指着地下死了的那個,大聲叫:“他殺了人!殺了自己人!”
我在事後想,“殺了自己人”這個罪名,在天龍星人的行爲之中,一定是一種極嚴重的罪行,要不然,那自稱“領導”的傢伙,怎麼會一聽之下,便如此舉止失常,不願一切,要在他同伴面前爲他自己辯護呢?
我的話才一出口,他竟然轉過身去,對着螢光屏叫出了一句音節極快,我聽不懂的話。一看到他背向着我,我怎肯放過這個千載難遇,絕處逢生的機會。我身子騰起,直送向前,閃電也似來到了他的背後,一探手,已抓住了他握武器的手臂,他反應也算是快的,立時將彎臂向後,攻擊我,力大無窮,一下子將我的手掙脫。
可是我同時已伸足一勾,他一個站不穩,向前僕跌出去。
在他手中的方形小盒中,又是精光一閃,那一閃,精光閃向螢光屏。那種一閃即逝的精光,破壞力極大,螢光屏後,響起了一連串的爆音,畫面立時消失,在這之前,只聽得到了地洞的人,還發出了一下驚呼聲。
我不容他再有機會轉過身,雙足踢出,身子躍起,第一腳重重踢中了那人的後腦,令那人僕跌之勢加快,第二腳,在他仆倒之後,重重踏在他的後腦上。
這時是生死一線的搏鬥,我的情緒不是很正常,一面重重一腳踢上去,一面怪聲叫着:“你是領導!我要聽你的話!”
同時,再飛起一腳,把那人手中的小方盒,踢得飛跌開去,我身子翻滾,撲向那小方盒,纔將小方盒投在手中,那人在受了這樣的攻擊之後,居然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我大喝一聲:“別動!”
我手中握着小方盒,對準了他,他向我望來,不敢再動。這時,我已經摸到小方盒中有一個圓形的凸出,猜想多半隻要按下那凸出點,就會有壓力強大的精光一閃,被精光射中,可以造成任何破壞。
但是那只是一隻四方盒子,不像是一柄槍,有槍嘴,可以肯定這子彈會向哪一個方向射出去。
我也沒有時間低頭去研究,因爲在我面前的敵人,非同小可,我視線必須一直盯着他,不能有十分之一秒的懈怠。我不敢按下那個掣鈕,因爲弄不好,一按下掣,精光射出,射向我自己,那就變成最悲慘的滑稽劇了!
我像地球人握槍指着對方的頭,喝令那人別動,那人果然呆了一呆,先向我看了一眼,然後再看着我手中的小方盒,他忽然尖聲笑了起來:“你不會用我們的武器,你根本不會用!”
說着,他轉過身,當我不存在一樣,轉身向那組儀器走過去。
我知道他可以輕而易舉再弄另一柄武器在手,我必須立即有所決定,我能決定的時間,不會超過兩秒鐘!
我陡地低頭看了一下,已經花去了一秒鐘,可是無法發現精光從何處射出,我沒有可能再浪費另一秒鐘了,我當時閃過的念頭是:四方形有四邊,射中自己的機會,只是四分之一!
四分之一,比著名的俄羅斯輪盤的六分之一死亡率,危險性大得多,可是這時,非拚一下不可了!
我在那人的手伸向前去,快要碰到那組裝置時,按下了那小方盒上的凸出點,一股精光射向我的右手邊──沒有射中那邊人,也沒有射中我!
那人陡地呆了一呆,可是我已經賭贏了,我發出了一下歡嘯聲,把手中的小方盒略轉了一轉,又按下了那個突起點。
精光再度閃現,穿射了那人的背後,那人的身子向前一僕,伏向控制檯上,可是他卻立即轉過身來,用一種十分怪異的神情望着我,陡然叫:“你不是地球人,你來地球……多久……了?”
他問出了那句話,像是死亡對他來說並不可怕,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才重要,我沉聲道:“我是地球人,絕對是!”
他還在掙扎着:“不!不!”
我大聲道:“你們對地球人估計太低了!或許,上一次來的那三個,正是對地球人有深刻的瞭解,知道地球人不是那麼容易對付,所以才成了叛徒的!”
那人張大了口──再也沒有合攏來,身子也維持着原來的姿勢。
他身上一點傷痕也沒有──至少我這時看不出來,但是我可以知道,他死了!
我的心怦怦亂跳,先是無意識地大叫了幾聲,接着,想起了白素,又大叫着她,巖洞中傳來了陣陣迴音,然後我想到,還有一個天龍星人,駕車走了的,他知道這裡發生了變故,一定會趕回來。
他來去如風,再遠的距離他瞬間可達,我實在不應該浪費甚麼時間。
我先要破壞,一次又一次按着那小方盒的突出點,令精光一次又一次地射出,射向那組儀器裝置和控制檯,在我進行到了一半時,那輛車子已陡然出現,我立時轉身,令精光射向車子,車子停下不動,我看到那人在車中,神色驚惶之極。
我大喝:“下來!”
那人有點手忙腳亂,但還是立即下了車,天龍星人在這樣情形下,居然知道高舉雙手,那一定是他知道我腦中在想:我會毫不猶豫他殺他之故!
我的聲音因爲緊張和興奮,有點變樣:“你應該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一次小規模的星際遭遇戰,地球人贏了!”
那人口脣顫動着:“是……是……別殺我!”
我高興得心頭狂跳:“我妻子在那裡?”
那人向控制檯看去,突然發出了一個絕望的呼叫聲,雙手掩着臉,慢慢蹲了下來,不論我如何恐嚇呼喝,他都不肯再起來。
這倒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正在考慮,乾脆是不是也把他殺了,他又發出了一下嗚咽聲:“你破壞了一切,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吸了一口氣:“看來你們對自己人很嚴?鄭保雲明明有你們一半血統,可是不被當作自己人,只是‘第一號觀察品’,你們是三個人一起來,單剩下了你一個人,你回去怎麼解釋?”
那人擡起頭來,一片茫然的神情之中,透着駭然,顯然我說中了他的心病。
我向他走過去:“下次,天龍星再派人來,至少是一百年之後,你能活那麼久嗎?”
他惘然搖着頭,我道:“站起來,忘記天龍星,好好做一個地球人,你會生活得極好,像鄭天祿他們一樣,成爲地球上極出色的人!”
他頓聲道:“可是……給別人知道了我的身分,我……我怎麼還能生活下去!”
我悶哼一聲:“只要你自己不去到處宣揚,我保證沒有人知道,只要你自己小心點,別讓人家摸你肚子上的粒狀骨骼就可以了!”
我講這幾句話的時候,真心誠意這樣想,他也一定可以知道。
我不想多殺戮,已死了兩個天龍星人,一個是意外,一個是我非自衛不可,這個,看來膽子相當小,自然不必再開殺戒。
他眼珠骨碌碌地轉動着,我知道,我也冒了相當程度的險,誰知道天龍星人打的是甚麼主意。
我在和他們接觸的過程中,可以肯定了他們和地球人有着相類似的行爲方法──也就是憑着我對這類行爲的熟悉,所以才佔了上風!
那人神情有點活動,但是也更苦澀:“你不會相信我,你一定會日日夜夜提防,到後來,你會忍受不住,會殺我!”
我本來想解釋幾句,但一轉念,我現在佔足了上風,何必向他去解釋,我冷笑:“你可以選擇現在我下手,還是若干時日之後,我再下手──”
我說到這裡,陡然變色,現在我如不下手,下一分鐘,他就可以向我反攻,我哪裡是他的對手!
他也陡然臉上變色:“我不會對你怎樣……你的妻子在哪裡,也只有我知道,只有我能令她再出現!”
我壓低聲,知道他剛纔在剎那之間,接收到了我的想法,所以才大是驚懼。留他在,等於是留下了一個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可以知道我在想甚麼的人,這實在是一個極大的威脅!
在那一霎間,“下手”還是“不下手”,不斷地反覆地想,那人的臉色,也一陣青一陣紅,因爲我一個意念的決定,都可以決定他的生和死!
過了足有一分鐘之久,我才嘆了一聲,我畢竟不喜歡生命的毀滅,尤其是天龍星人這樣等級的生命,我又想起了“紅人”對地球人的批評,在將來必然不可避免地和更多的外星人打交道的過程中,地球人這種永遠把陌生人當敵人的心態,如果沒有改變,那麼,可能演變爲地球的悲劇。
我已決定了不再對他下手,而且,做了一件大膽之極,事後想起來不禁冷汗直冒的事,我把手中可以發射精光的武器,用力拋出去,看着它跌進了海水之中,然後,才道:“你以後可以根本不必見我,我也不再見你,地球很大,隨便你在甚麼地方生活!”
那人緩慢而冗長地籲出了一口氣,臉色恢復了正常,神情也很激動,突然轉過身去,來到控制檯前,迅速看了一下,忽然道:“還好,那一部份裝置沒有被你破壞,要不然,尊夫人再也不能回來了!”
我聽到他這樣講,不禁有遍體生涼之感,一而吞着口水,一面向他走去,來到他的身邊,看着他在複雜的按鈕上熟練地按着,我急急地道:“等一會我妻子……出現,請你別提及這一點!”
他回頭望了我一眼:“我們心中各有對方的一個秘密?”我點頭──這一點,可以使兩個人之問的關係拉近不少。
最後,他按下了一個大掣鈕,一根相當粗大的圓管子自岩石中升出來,升高了兩公尺左右,管子打開,我看到白素站在管子中,神情有點迷惘。
我大叫一聲,白素轉過頭來,看到了我,向我飛撲了過來,我迎了上去,凌空將她接住!
這一下動作,看得那天龍星人目定口呆,喃喃地道:“我們對地球人真是研究不足,從來也不知道地球人的身體可以這樣靈活運動!”
我自然不必向他解釋我和白素,都有着深湛的“中國武術”造詣。
就在我這樣想時,他已經問:“中國武術,甚麼是中國武術?”
這天龍星人,果然有他的過人之能:我抱着白素,轉了幾個圈,才把她放了下來,對那人道:“等你在地球上住久了,自然會知道!”
白素向兩個已死了的天龍星人看了一眼,又指着那輛車子:“我就是上了這輛車子之後,一下子就不知道到了甚麼地方的!”
我試探着:“你叫過救命?”
白素笑:“沒有啊,但是處境極其不好,心情自然焦急至極!”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向她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一切經過可以容後再說,我向那人道:“你要帶我們離開這裡,越快越好!”
那人指着車子:“本來這是萬能車,可是也教你破壞了,我們……沒有‘紅人’的本事,紅人可以把人分解爲原子,再還原,這是最進步的交通方法──”
我陡然想起,我曾被“紅人”不知用甚麼方法移動過一次,難道紅人用的就是把我整個人都分解成原子的移送方法?在分解和還原的過程中,如果出了小小差錯,即使最輕微,雖然無損生命健康,但例如滿頭的頭髮忽然移到了掌心上,那也夠麻煩的了!
當時,我曾問紅人用甚麼方法將我移送,紅人說如果告訴我,我會極度害怕,聽了之後,還大不以爲然,這時想來,實在不寒而慄!
我在呆了半晌之後,定了定神:“總有辦法的,這裡是一個海底巖洞──”
那人苦笑:“在海底七百公尺,我也無法這樣上去,一定要有儀器的幫助。”
白素道:“只要有壓縮空氣,經過適當的減壓程序,人人都可以上去!”
我道:“我們向甚麼人求救?”
白素四面看了一下:“鄭保雲!”
我大喜過望!對了!鄭保雲!我立時向那人道:“快利用你的腦活動能量,把這裡的一切全告訴鄭保雲──他和你有同樣的能力,請他來帶我們離開。”
那人現出了遲疑的神色,我有點惱怒:“還等甚麼?快發訊號!”
那人苦笑:“他……那個半天龍星人……他肯?”
我一時之間,不明白他那麼說是甚麼意思,白素已然道:“你懷疑甚麼?”
那人嘆了一聲,遲疑着不敢出聲,我有點忍無可忍之感,大喝一聲:“有甚麼不能說的!”
那人被我的呼喝聲嚇了一大跳,也十分惱怒:“我們不把他當自己人,他知道這一點,他也把我們當敵人,他……肯來救我們?”
我吸了一口氣:“他可能把你當敵人,但我和白素是他的朋友!”
那人用相當不信任的神情望着我:“你……那麼肯定?”
我又好氣又好笑:“當然可以肯定!”
那人還在喋喋不休:“別忘記,他只有一半是地球人,和只有一半天龍星血統的情形一樣!”
我呆了一呆,完全明白了那人的意思,那人的意思是,在血統上,鄭保雲都不和我們完全的同類,我們的存在,對他是一種威脅,如果我們從此在世上消失,那對他十分有利!
在這樣的情形下,他會來救我們,還是任由我們困在海底巖洞之中,再也出不去?
本來,我全然未曾想到這一點,但這時經那人一再猶豫,我也不禁心中悚然,想到了有這個可能,自然而然,面上神色有點異樣!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心思和我相仿,她吸了一口氣:“他會怎麼做,我們都不知道,何不先把求救的訊號發出去?”
她望向那人,那人神情仍在猶豫,白素問:“還有甚麼顧忌?”
那人苦笑了一下:“老實說,我……不願意讓他知道我們在這裡!”
我大是駭然:“他會趕到這裡來──或者是用甚麼手段……毀滅這個地方?”
那人沒有再說甚麼,顯然默認了我的顧慮。
我用力一揮手:“從最壞一方面去設想纔會這樣。我們除非有方法可以自己離開,不然,向他求助,是唯一的求生之道!”
那人來回踱步,雙手緊握着,眉心打結,我看他真正在憂心忡忡考慮,好幾次想開口,都被白素打手勢止住,過了三、五分鐘,我忍不住嘆了一聲:“那種紅人說地球人有強烈的排他性,所以人與之間互相猜疑,互相不信任,看來,在天龍星人之中,這種情形,比地球人嚴重得多了!”
那人苦笑了一下:“不論是哪個星體上的人,都是生物,生物……總有生物缺點。連‘紅人’也不能例外。”
白素神情有點黯然:“生物缺點最特出的是……生物不能突破血統的束縛!”
我望向她:“你指生理上的束縛,還是心理上的?”
白素喟然而嘆:“有甚麼不同?”
我呆了片刻,血統的束縛,實在沒有生理上和心理上之分,都是一樣的,那是所有生物的一種生命形式,不要說無法突破,連改變都在所不能,要是能改變的話,那麼,這種生物便不再是這種生物了!
(這句話念起來有點贅口。)
而這種生物,如果不再是這種生物,變成了另一種生物,一樣有另一種生物的血統框子,將之圍在其中,從一個框子跳進了另一個框子,這樣的改變和突破,又有甚麼意義可言?
一時之間,我越想越是覺得思緒混亂,白素顯然和我同樣陷入了沉思中,都沒有十分注意那天龍星人在做些甚麼,只是聽得他突然叫了一聲:“沒有反應!”
我們這才向他看去,只見他在一組儀器之前,忙碌地操作着,又說了一句:“沒有反應。”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向他走去:“你已向鄭保雲發出了訊號,可是沒有反應?”
那人點了點頭,仍然在操作着,在他面前,是一幅大約五十公分的螢光屏,正在閃耀着許多莫名其妙的線條,我們當然看不懂,看那人聚精會神地注視着,可想而知,那一定代表着甚麼。
他看了片刻,忽然發出了“咦”地一聲,現出又訝異又驚愕的神情,又按下了幾個掣鈕,螢光屏上的線條,閃耀得更快、更亂。
他的神情也越來越驚訝,越來越駭然,這種情形維持了有十分鐘之久,我已問了十七、八次:“發生了甚麼事?”
直到螢光屏上再也沒有了甚麼訊號,那人才轉過身來,用一種異樣的神情望向我和白素,我再把那個問題問了一遍。
那人不由自主喘着氣:“鄭保雲……向你說起過……三個背叛者的事?”
我點頭:“是,三個天龍星人,決定在地球上生活。”
那人語調極其憤恨:“他說謊!”
我不知他爲甚麼忽然這樣責斥,而且我覺得,鄭保雲是不是說謊無關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不是收到訊號,有沒有迴音!
我把這一點提了出來,那人嘆了一聲:“相當重要,鄭保雲撒謊,沒有把他父親當年的真正行爲告訴你!”
我提高了聲音:“那無關重要──”
那人猛地揮手:“十分重要!背叛者只有一個人:鄭天祿,兩個天龍星人死於謀殺,兇手是鄭天祿!”
我聽得瞠目結舌──早就意識到,天龍星人的行爲和地球人極度近似,想不到也包括了謀殺這種行爲在內!
那人急速地說着:“鄭天祿有了兒子之後,就開始實行陰謀。起先,他們爲了要取得觀察研究的標本,才由鄭天祿娶妻、生子,可是當鄭天祿的兒子漸漸長大,爲了維護自己的兒子,他不惜謀殺兩個同伴!”
我深深吸着氣,白素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低哼聲,這是一個相當動人的外星人故事。
一個外星人,來自遙遠不可測的天龍星,對地球一點也沒有感情,把地球當作是實驗站,爲未來星體大規模的入侵作前站。
爲了進一步觀察研究──或許研究的課題是“如何和地球女性結合”,或是“與地球女性結合後生育的可能性”,又或許是“與地球女性所育嬰兒之特性”等等,是純觀察性的研究,絕沒有甚麼感情的成分在。
但是,和地球女性結合了,過着和地球人一樣的夫妻生活,孩子生下來了,新生命帶來的喜悅,遠遠超過了對異星生物研究觀察的熱忱──那是自己的下一代,不可避免,有着與生俱來的血統上的情感!
而且這種感情,必然隨着孩子的成長,與日俱增,直到真正達到了和地球人的父子關係同樣的程度,那時,鄭天祿一定曾經過十分痛苦的思想煎熬,他可能還曾和他的同伴商議過──當日發生的事,詳細的經過已不可能知道,但結果是,鄭天祿爲了保護自己的兒子,而做出了十分可怕的行爲:背叛和謀殺。然而,他的行爲是當或不當,又難以下判斷。尤其,站在地球人的立場,如何判斷?
白素先問那人:“你怎麼知道有謀殺?”
那人指了指螢光屏:“剛纔忽然收到了大批訊號,翻譯出來,是那兩人臨死之前,對鄭天祿的控訴,他們說出了事實。”
我重申:“那也沒有甚麼重要,早已過去了的事!”
那人緩慢而沉重地說:“十分重要,鄭保雲早知道這一切,他不告訴你,使你以爲向他求救,他會來救你!”
我吸了一口氣,明白了那人的意思。鄭保雲知道他父親當年的行爲,可是不告訴我,又騙我做“餌”,到天龍星人的總部來,安的是甚麼心,怎能不教人起疑?一時之間,我一句話也講不出來,鼻尖冒汗──鄭保雲一直在騙我,我的存在、白素的存在、天龍星人的存在,對他日後在地球上的生活,都是極大的障礙,他利用我和白素對付天龍星人,那是借刀殺人之計!而在我和白素對付了天龍星人之後,會處於甚麼樣的困境,他一定也早已料到的了!
爲了求證這一點,我不由自主聲音發顫:“你們在這裡……在海底巖洞中建立了基地,鄭保雲是不是知道?”
那人想了一想:“應該知道,因爲我們不斷髮訊號,要和他聯絡。他能憑儀器發出的訊號,找到上一次那批人建立的地洞,自然也知道有這個海底巖洞的存在──”
他講到這裡,也陡然明白我爲甚麼要那樣問他,先是停了一停,接着,便“哈哈”大笑起來。
顯然,他也想到了一切事情的經過,知道了從頭到尾鄭保雲的陰謀,明白絕不能依靠鄭保雲來救自己,所以他的笑聲,到後來簡直如同嚎哭一樣!
我要竭力忍着,才能不發出和他一樣的聲音,可是神色自然難看之至。
白素最鎮定,她走向一塊岩石上,坐了下來,以手支頤,沉思──如果不是處境那麼惡劣,白素的這種神態,極其動人,值得看的。
那人終於止住了“笑”聲,我和他互望着,他突然狠狠地道:“地球人的劣根性,使他成了最卑劣的騙子!”
我悶哼一聲:“安知不是貴星體的劣根性?”
那人變得十分衝動,來回走動着,越走越快,我不知道他要做甚麼,只見他走了一會,又來到控制檯前,忙碌的操作了一會,再回過頭來狠狠瞪着我──我不知道他在幹甚麼,但知道他何以向我瞪眼,因爲控制檯上有許多設備,都會被我用那種會射出精光來的武器所破壞,不能發揮原來的作用。
白素一直坐在那塊岩石上,冷冷地看着那人,我來到白素的身邊,白素低聲道:“這天龍星人在設法想獨自離開這裡!”
他的話才一出口,那人就惡狠狠道:“是!我要離開,我比你們高級進步不知多少,不會被困在一個巖洞中等死,我會離開!”
白素心平氣和:“我勸你不要冒險,能力再強,無非是靠一切設備的幫助,若是單憑體能,你對地球環境的適應,比不上我們!”
那人連聲冷笑,突然一個轉身,來到了白素剛纔出來的那圓管之前,一下子走了進去,背對我們而立,製成兩半的圓管合攏,向下沉去,我向前奔過去,圓管沉下之後,找不出甚麼痕跡,我也無法知道如何才能使這圓管再升上來。
我忙向白素望去:“你才從那管子出來,他可以到甚麼地方去?”
白素道:“這管子不過是一座升降機,它通向一間密室,絕無其他的出路!”
我吸了一口氣:“或許你沒有發現?”
白素同意:“有可能,但我不以爲可以離開海底,不然,他剛纔不會如此失常。”
我又追問:“那麼,他到那密室去幹甚麼?”
白素嘆了一聲:“我怎麼可能知道一個天龍星人想幹甚麼?”
她說的倒是事實,我道:“我們兩人的潛水能力都十分強,這巖洞……不管在海底多深──”
講到這裡,我也不禁搖了搖頭,講不下去。巖洞可能在海底,超過兩百公尺,人自然可以向上升去,但一定要經過長時間的降壓過程,不然,冒出水面的,將是我和白素的屍體!
我來回走了幾步,來到了那輛“車子”旁邊,車子自然已經損壞,但是損壞的只是機件,不是外殼,我打開車門,看了一看,又把車門關上,忽然之間,靈機一動,轉回身來望向白素。
白素搖頭,她知道我想到了甚麼:“那麼多機械裝置,太重了,無法浮得起來。”
我吸了一口氣:“要是把裝置拆掉?”
白素微笑:“可以試一試,反正我們沒有事!”
白素處事鎮定,現在這樣的情形,她還是十分鎮定,甚至有點輕鬆。她並不向前走來:“我寧顧試一試和鄭保雲聯絡──剛纔我看那人操縱儀器,我想可以令鄭保雲收到我們的訊息。”
我已經開始把車子中容易移動的東西先搬出來,一面罵着:“這……雜種,比純天龍星人……純地球人更壞,我……再讓我見到他的話──”
說到這裡,把一大件不知是甚麼裝置搬了出來,用力砸向岩石,爆出了一陣火花,散了開來。
白素已在忙碌地操作,一面注視着面前的那幅螢光屏,我偶然轉頭去看一下,螢光屏上依然有一些黑點、亮線在閃耀着。
我工作的速度相當快,要破壞,總比較容易,一小時之後,車中的空間已擴大了許多──那本來是一輛神奇之極的車子,幾乎可以瞬息萬里,上天入地下水,無所不能。可是我此際的目的,卻只是想要它的一個空殼,使它可以利用最簡單的浮力原理,升上海面去!
白素仍然在操作,她吸了一口氣:“我相信我的訊號已發了出去,鄭保雲應該可以收得到。”
我已累得滿頭大汗:“問題是他收到了訊號之後的態度如何!”
白素笑了一下:“我發出的,不是求救訊號。”
我大是訝異:“你……對他說了些甚麼?”
白素向我眨了眨眼:“我告訴他,我們已知道他一切的行爲,若是他不向我們道歉認錯,我們一定不會放過他,要他立刻就來!”
我聽了,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我們現在的處境,由鄭保雲一手造成,他絕不會不知道,他怎會來向我們道歉認錯?這不是異想天開嗎?
我賭氣不再理白素,轉過身去,想把車中一件最大的裝置拆下來,當我的努力還絲毫沒有成就之時,突然聽得身後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唉,衛斯理,除了破壞之外,你還會做點甚麼?”
鄭保雲的聲音!
一霎間,我還以爲那是在絕望之餘的幻覺!我疾轉過身,看到鄭保雲就在身前,我大叫一聲,一拳向他打了出去,他反應極快,一翻手,用手心接住了我的一拳,我第二拳還未曾打出,他就叫了起來:“我來道歉,你卻打我?”
白素也在這時叫了我一下,我揚起的拳且不發出,只是盯着他。他道:“我來遲了,實在這裡太隱蔽、太深,不是紅人幫我,我還到不了這裡,紅人送了我一艘小飛船,你看!”
他向巖洞有海水處的一角指了一指,我看到一艘小飛船泊着,白素還在控制檯前,伸着懶腰,像是如今這種情形,早在她意料之中!
我且不向白素追問原因,向前一指:“還有一個天龍星人……在下面!”
鄭保雲閉了閉眼睛:“他……自殺了!”
我和白素都吃了一驚,鄭保雲嘆了一聲:“沒有特殊的原因,要在一個陌生的星體上生活,極其困難。”
我瞪着他:“你父親選擇了地球生活,是因爲有了你!”
鄭保雲神情有點惘然:“我……想是如此,我……也必須選擇……在地球生活,我雖然身體、生理結構,全是天龍星人,但是我無法到天龍星去生活,天龍星不會接納我,就算我對天龍星人再忠心耿耿,肯下手把地球毀滅,他們仍然不會接納我!”
我仍然瞪着他,他低下頭去:“當然,我也知道,地球也不會接受我!可是,地球人……不知道我的真正身分,不知道我有一半天龍星血統──”
我打斷他的話頭:“你錯了,有人知道,我、白素!”
鄭保雲擡起頭來:“是的,但只要你們不說,就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一直到這時爲止,鄭保雲其實還是佔着上風的,可是這時,他望望我,又望向白素,神情卻充滿了哀懇,希望我們替他保守秘密。我吸了一口氣:“鄭保雲,你是一個混蛋,可是我承認我不明白你的行爲,你可以任由我們在這裡自生自滅,你的秘密不是更安全?”
鄭保雲點頭:“是,可是你,你們,是我的朋友!”
他的話,語調甚至十分平淡,但是我聽了之後,心中陡然一陣激動,很有點熱血沸騰之感,向他走過去,張開了雙臂,他也一樣,我們自然而然的緊緊相擁!
朋友!
這個在地球長大的半外星人,知道地球人之間,有可貴的朋友關係!
就像他的父親,一個來到地球的外星人,在有了兒子之後,懂得地球人有着父子的親情。
地球人的人與人關係,也還很有一些可以令有高度文明的外星人覺得可貴處,受到感染,進一步發揮成高貴的品德!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做了一個“我早已知道”的神情。我和鄭保雲互相拍着對方的背部,好一會才分了開來,兩人的眼角都有點潤溼。
可是,我們都沒有說甚麼,因爲這時,根本不必用語言來表達各自的心意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和鄭保雲相識的過程之中,曾好幾次由於他的行爲,而對他大是不滿,直到現在,我才肯定他實實在在有着地球人的感情,不論是好是壞,在他體內的一半地球人的血統,起了極大的作用!
我纔想到這裡,他就向我搖頭:“主要的,不在於我有甚麼血統──就算我是百分之一百天龍星人,只要我一出世就在地球生活,我也必然是地球人,不是天龍星人!血統十分無形,有時能引發起一陣激情,但當你想到你根本無法單憑血統生活,你就不會再重視它……。”
我和白素深以爲然,一起點頭表示同意。
我吸了一口氣:“你有甚麼打算?”
鄭保雲像是我多此一問:“有甚麼打算?大富豪鄭保雲久病痊癒,這就是我的打算!”
他一面說,一面向我們眨着眼,我和白素一起笑了起來:“當然,沒有人知道大豪富鄭保雲是──”
他打斷了我的話頭:“我是甚麼?我是地球人!和所有地球人一樣!”
他一面說,一面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發出“啪啪”聲來,拍了幾下,又在自己的肚子上摸了一下,神情有點鬼頭鬼腦。
我們一起笑了起來。
我和白素遵守諾言,沒有對任何人,包括溫寶裕在內,說起過鄭保雲的秘密。
如今,雖然把每段經過都記述了出來,但鄭保雲當然不是真姓名,猜猜,或許可以猜到他現在以甚麼身分在地球上活動,但自然無法去摸摸他的肚子以求證明,也只好猜疑。
鄭保雲不會怕人猜疑。因爲,像神話故事一樣:從此之後,他快快樂樂在地球上生活,想也不想自己有一半天龍星血統。
當然!當然!他有天龍星人的智力,約莫超越地球人一千年,你想甚麼,他都知道,他自然極其了不起。
我們是好朋友,有甚麼疑難事,我也會去問他,和這樣的一個半超人做朋友,十分愉快。
最近他在談戀愛,我們都希望有四分之一天龍星血統的小孩出現。
最近一次的聯絡是他告訴我:“紅人”通過他,還在感謝我。我也十分想念“紅人”,他們樣子雖然怪,性格可愛極了。
自然,我和白素在良辰、美景面前,提也不敢提起有“紅人”這回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