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白氣忿忿地到了縣衙門前,只見衙門首站着六七個衙役,都威風赫赫,不準閒人在附近站立。李天白上前,同一個衙役拱了拱手,問道:“請問大哥,有一個褔山旅店住的姓魏的老頭兒,剛纔被這裡給傳來了。我可以進去見一見他嗎?”
那門上的衙役認得李天白,就是昨天在這裡打過官司的。因見李天白穿得還很整齊,便想他大概肯花幾個錢,就斜着眼睛看了看他,冷淡地說道:“我們不知道,你上班房裡問問去。”李天白拱手道了一聲謝,就進了衙門,只見南房便是班房。李天白走進去,就見這房子分着裡外間,裡間屋裡有十幾個人,有的在那裡寫公事,有的在那裡談天。李天白不敢直進裡屋去,只在外屋一站,就有一人黑着臉,向李天白問道:“你有什麼麼事?”
李天白拱了拱手,賠笑說:“因爲我有一個世交的叔父魏銘遠,剛纔被這裡傳來了。我打算過完堂之後,見一見他。”說時由身邊摸出一塊銀子來,遞給那個官人,說:“這是我的小意思,請你收下吧!”
那官人把銀子接到手裡,手就揣在袖子裡,臉上立刻露出來些和悅的顏色,問:“你姓什麼?”
李天白說:“我姓李,跟我魏老叔是一路來的。”
那官人點頭:“我知道,昨天你不是還過堂了嗎?”
李天白點頭:“正是。”
那官人揚着頭想了一會兒,便說:“你的事是完了,現在你要走也不要緊了。就是那魏銘遠,他被女賊給叼上了,說他早先也是江湖大盜,所以縣太爺才把他抓來。可是,我想若是沒有什麼證據,也不要緊,頂多在監裡多押幾天,也就放了。”
李天白問:“若是押在監裡,我們可以給他送飯嗎?”那官人點頭說:“那當然可以,我能給你在管監的那裡疏通疏通,不過你得花幾個錢。”
李天白說:“錢倒不要緊。”又掏出一錠銀子來交給他。這個官人笑了,連說:“你放心吧,你就在這兒等一等。回頭他過完了堂,我叫個人帶你去見見他得了。”
李天白拱手道了一聲謝,就在旁邊一條板凳上坐下。
那官人進裡屋去了。接連着又有一些人到這裡屋來打點官司、詢問案情,總之沒有一個不花錢的。李天白不禁暗暗嘆息,同時又想:以小可以喻大,知縣衙門裡的官人是如此貪贓受賄,刑部裡恐怕尤甚。將來我若到了北京,表叔若給自己在刑部安置這麼一個事情,那自己如何能做?
想了一會兒,忽然那剛纔受了銀子的官人出屋去了。又待了不多時間,那個官人回來,還帶進一個衙役來,向李天白說:“你要見姓魏的不是,你跟着這位去吧。”
李天白跟着那個衙役出屋,一直到了監獄。
此時魏老鏢頭已然過完了堂,被押在獄中。李天白在鐵柵欄外,見魏老鏢頭身帶鐵鏈,不禁心中一陣氣憤、難過。
魏老鏢頭此時倒像不怎麼傷心,他望了望李天白,便說:“李賢侄,你看,我活了六十多歲,生平沒做過犯法的事情,想不到如今倒叫人給押在監獄裡了!”又說:“你來得很好,我這官司不要緊。那縣官倒打算叫女魔王把我拉上,說我早先也做過強盜。可是那女魔王跟那姓曹的到底是江湖人,有些義氣,他們知道我平生是個好漢子,當堂說:我們跟姓魏的有仇,我們殺不了他,將來也有人能殺他。可是我們不能誣賴他。”
李天白聽了,才略略放心,說:“既然如此,又無憑無據,縣官爲甚麼還要把魏老叔押起來呢?”
魏老鏢頭笑着說:“他要押我,我有什麼法子呢?”又長嘆了口氣,說道:“總而言之,事到如今,我捨不得把孫女給他們,也得把錢給他們了。好在我離開家裡時,還帶着四百多兩銀子,你回去跟曉荷要過來,替我在衙門裡打點打點。每天再給我送些飯來,只要不叫我死在監裡,我就甘心。要不然……”說到這裡,把牙咬了咬,瞪着兩隻熊彪彪的大眼睛,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李天白勸慰魏老鏢頭道:“老叔現在就不必生氣了。只盼老叔能夠兩三天內,出得獄來,就好了。”
魏老鏢頭慨然說道:“就是出了監獄,恐怕我也不能活多久了!曉荷和她奶奶,你就多照應她們吧!”
李天白聽了這話,也不禁辛酸。才待用話安慰老鏢頭,忽見旁邊看獄的人走過來,說道:“得啦得啦!話也說夠了罷?他這麼大的年歲,也應當叫他歇一歇了。你也替他想個辦法,盡這麼說,能頂得了什麼事?”
李天白遭了這番奚落,只得辭別了魏老鏢頭,一路愁眉不展地回到福山旅店裡。到屋內見了魏老太太和曉荷姑娘,就把自己剛纔到監裡看見魏老鏢頭的情形,全都說了一遍。魏老太太和曉荷姑娘聽了,又氣又急又悲。
李天白見魏老太太胸口痛得很,便叫店家請醫生,給魏老太太看了病,又抓來藥。向店家借了個小黃土爐子,曉荷姑娘就在屋裡給她奶奶煎藥。
李天白又叫店家給預備兩樣菜,回頭好給魏老鏢頭送往監裡去。
李天白見眼前的事,都辦得差不多了,便回到自己屋裡。躺在炕上歇了一會兒,就想現在自己手下所餘的銀錢不多,決不夠打點官司之用;雖然魏老太太手裡有錢,可是自己又不願向她開口,就想把自己那匹馬賣了,得個三四十兩銀子,給魏老鏢頭花在監裡。因此打算回頭監裡送飯回來,到馬店裡去問一問。
又躺了一會兒,忽聽窗外有人輕輕地一聲咳嗽。李天白趕緊站起身來,就見房門一開,曉荷姑娘進屋來了。雖然這兩日李天白不斷與姑娘見面,但他從沒敢正眼看過姑娘。如今見曉荷姑娘真是憔悴了,穿着一件青綢子的汗衫,青布褲子,頭上的發也很散亂,脂粉也沒有擦。雖然是容貌依然秀麗動人,但決不似春天在魏城縣長春寺初次相遇之時那樣的華豔了。
曉荷姑娘此時手裡拿着一個沉重的包兒,放在桌上,向李天白說:“這是四封銀子,大概是二百兩,我爺爺現在監裡,沒有錢打點怕不行。我想李大哥身邊大概也沒有什麼富餘錢,所以我拿過來,給李大哥先用着。”
李天白點頭答應,說:“剛纔魏老叔也跟我說了,叫我拿錢給打點打點。不過我出來時實在帶着錢不多,剛纔我就想跟姑娘要,但我不好出口啊。”
魏曉荷輕輕地嘆了口氣,說:“李相公也太客氣了。現在是辦我們的事,難道還能叫你跟着在銀錢上爲難嗎?何況我們這次出來,還帶着四五百兩銀子。”又說:“這次若不在路上遇見李相公,我們說不定落到什麼地步了!爲我們的事,耽誤李相公往北京去,我們的心裡,就已然萬分的難過了!”說到這裡,眼睛紅了,李天白也不住嘆息,低頭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