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岑春煊剛被任命爲郵傳部尚書,還未到職,就採取了一個大行動,上折彈劾郵傳部侍郎朱寶奎:“朱寶奎工於鑽營,辦理滬寧鐵路時,勾結奸人,吞沒公款,又行賄鬻爵,得任現職。若該員在部,臣羞於爲伍。懇請朝廷明查,予以處置。”
岑春煊爲什麼這樣急於彈劾朱寶奎?就因爲他是奕劻、袁世凱集團的干將。彈劾他是爲了打擊奕、袁。
慈禧太后接到這個奏摺後,立刻奏準,免去了朱寶奎的職務,表示對新尚書的支持。
袁世凱在天津直隸總督府聽到這些消息,大爲震驚。岑春煊接到任雲貴總督的調令卻不赴任,進京活動,上面不僅沒有斥責,反而聽其申請留做京官。這表明岑春煊本事真正了得。而他剛被任命郵傳部尚書,就彈劾朱寶奎,上面竟也奏準。從中可以看到上面對岑春煊的看重。本想將岑春煊調至偏遠之地,拆拆他和瞿鴻機的臺。沒想到反讓他做了京官,與瞿鴻機聯結一起。而他又是上奏要求處置慶王,又是上折彈劾朱寶奎,連連對我奕、袁集團發出重拳呀!
不能等待了,要想辦法。否則可能烈火越燒越旺,到時自己和慶王能不能挺住還不好說呢。袁世凱想罷連夜趕往北京,與慶王奕劻密商。
還沒等袁世凱與奕劻密商出應對辦法,瞿鴻機、岑春煊又一個更沉重打擊接踵而來,如驚雷霹靂,震動了朝野,甚至震動了世界。
這一沉重打擊就是“丁未大參案”,又稱“楊翠喜案”。
瞿鴻機、岑春煊發現了奕劻、袁世凱一塊秘密“潰瘍”,暗中指使御史趙啓霖上折參奏。奏曰:“農工商部尚書載振赴東北視察政務,路過天津,袁世凱等破格接待,朋比爲奸。袁之部下道員段芝貴將藝人楊翠喜並十萬禮銀送給載振,名爲賀壽。載振受納後既與其父慶王合謀保薦段爲黑龍江首任巡撫。奕劻父子,袁、段同僚行賄鬻爵,結黨營私,其行敗壞綱紀,其跡污穢朝廷,朝野共憤,奏請嚴厲處置,以儆效尤。”
這道奏摺參了一個親王、首席軍機,一個總督,一個尚書,一個巡撫。一道奏摺參四名重臣,爲有清以來未見,當然震動朝野。國外報紙也紛紛報道。
“你說,你說,趙啓霖的參奏是否屬實!如果有半句謊言,我打斷你的腿!”慶王看到此奏摺震悚惶恐,本來現在就屢受攻訐,兒子又惹出這個大禍。他回家便令兒子跪到地上,進行審問。
“阿瑪,這是瞿鴻機、岑春煊暗中搞的鬼,對我們挑釁。”
“你別說別人,說你自己,有沒有收受楊翠喜和十萬禮銀?”
“我,我……”載振結結巴巴。
“快說!”奕劻用力一拍八仙桌子,怒喝,青筋畢露。
載振見父親震怒,心裡也打鼓,“我,我收了。”
“混蛋!你身爲貝子,尚書,身份尊貴,又早已三妻四妾,怎麼還這樣貪色貪財?真正給皇家丟臉。你給我掌嘴!”
載振表面不敢違背,趕緊打自己嘴巴,但心裡卻不服:“你老太爺、親王不也新人不斷麼?銀錢也是來者不拒,多多益善。”
奕劻看到兒子眼中有不屑的眼神,又怒喝:“你還不服氣麼,給我用力!”
載振低下頭,手不得不加了勁,嘴角都流出了血。
奕劻又悲憤說道:“我對你一向信任,着力栽培,讓你步步高昇,當上一部尚書。沒想到你官大了反而不爭氣,不給我長臉,卻給我抹黑。真正氣死我也!”說罷以手撫胸。
載振連忙說:“阿瑪息怒,兒子知錯了,兒子以後一定改過自新。”
“你立馬把那個什麼楊、楊翠喜給我處理了,我們家絕不能留這個禍害。十萬銀子也給我退回去。”
載振心想,銀子退了沒有什麼,反正家裡有的是,來也容易。可將楊翠喜處理了卻着實心疼。這小女子色藝雙絕,唱起曲來鶯聲宛轉,嬌媚萬分,真正一個尤物。捨不得呀哥哥。
“你聽到沒有!”奕劻又拍桌子。
載振一哆嗦:“兒子,兒子知道了。”
奕劻又悲憤吼道:“你舉薦段芝貴,說他如何如何能幹,我聽信你的話,向太后保薦。沒想到你是受了他的賄賂替他鬻爵,連我也給裝了進去。真正氣死我也!”
載振心裡說,你賣的官還少麼,這幾年新放的官有幾個沒給你送過禮?但他現在只有掌嘴,還得靠老頭子幫他解禍呢。
奕劻將兒子斥罵了一頓,又趕緊找袁世凱來密商解決辦法,這樣大事,非他出主意不可,何況他也是當事人。
“慰庭,犬子混賬,做出些見不得人的事,把我卻矇在鼓裡,真正氣死我也。”奕劻見到袁世凱便氣憤地說。
“王爺還請息怒,事來之,則安之,想辦法解決就是了。”
“楊翠喜那個小妖精是斷不能留在我們家,我已嚴命載振退回天津。”
袁世凱點點頭:“應該這樣。不過,只送迴天津還不行,還要妥善安置,否則調查之人找到她,弄不好還會露底。”
“那你說怎麼安置?”
“楊翠喜與天津富商王益蓀原來就有交往,把她送到王益蓀家做妾。我已同王說了,他高興得很。”
“那楊翠喜會同意麼?”
“王益蓀很富有,長得也可以,楊翠喜一個戲子,能到這樣人家也不錯了。再送些銀子,她不會不願意的。”
“這樣最好,需要多少銀子,你說。”
“王爺,我跟載振是結拜兄弟,咱們親如一家,還提什麼銀子,我把事情辦好就是了。”
“好,那就又叨擾你了。銀子可以不提,不過心意還是要領,慰庭,你總是讓我心存感激呀。”
“王爺,我們就像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太后肯定要派人調查此事,對查案之人也要打點……”
“這事也由我辦了,請王爺放心。”
“好,我出面做這事也不太方便。就都由你費心了。”
“慰庭理當爲王爺效勞,王爺過去對慰庭有多少提攜,多少幫助,我自己都記不清了。”
見事情有了着落,慶王心裡鬆快了許多,“慰庭,今晚想吃什麼,你說,我馬上讓管家去辦。”
“我用水車從天津載了些鮮活海鮮來,今晚我們就吃海鮮席吧。”
“好,那我就借花獻佛了。我家廚子做海鮮也很拿手,家裡還存有上好黃酒,正好就海鮮。”
兩個人都笑了。
慈禧太后下令由醇親王載灃、大學士孫家鼐調查楊翠喜案。載灃是慶親王的侄子,覺得此事棘手,便同孫家鼐商量將此事交給滿洲印務參領恩志、內閣侍讀潤昌去辦。恩志和潤昌是聰明人,知道慶親王、袁總督是權傾天下的人物,萬萬得罪不得。何況袁世凱又暗中送來數目可觀的紅包。心中已經定下將此案大事化小的方略了。
到天津王益蓀家,恩志、潤昌見到了楊翠喜,果然國色天香,傾國傾城。一問話,夫婦兩人都堅決否認趙啓霖的參奏。
“翠喜早就是我的愛妾,怎麼會由段芝貴送給載振?簡直是無稽之談!”王益蓀氣憤異常。
“載振來天津時,聽了我幾場戲。又請我去他寓所清唱幾次,但都有琴師、鼓師等陪同,官爺可以找他們證實。”楊翠喜申辯。
“那你去過北京吧,到過載貝子府吧?”
“是。這是因爲載貝子喜歡聽我唱戲,特請我來北京。他是貝子爺,又居高官,派人派車接我去唱戲,我能不去麼?他是農工商部尚書,我夫君是商人,事業還要仰仗,這個應酬面子也是應該給的。不過我去北京,有數位樂師和侍女等陪同,只是唱戲,絕無它事。官爺也可調查。至於說我和載貝子有染,純屬捕風捉影、子虛烏有。妾已嫁到王家兩年,你們也看到,王家是富貴之家,有錢有地位,我怎麼會做這種男女之事?我的夫君又怎麼會允許?”楊翠喜義正詞嚴。
恩志、潤昌找到楊翠喜的伴奏樂師和隨身侍女,他們的話也同楊翠喜一致。於是二人便回京復奏。
“這麼說趙啓霖的參奏言不屬實了?”慈禧聽了彙報後問。
“是,是與事實不符,乃捕風捉影也。”恩志答道。
“只捕風捉影便參劾四位重臣,豈有此理!”慈禧面露怒色。
“不過,載貝子也有失卻檢點之處。他公務視察,理應心無旁騖,專心辦公,可他卻多次去劇場聽戲,又把戲子請到寓所聽唱,是所不當。”
恩志與潤昌商定,對清流也不能太過得罪,那樣於仕途不利。所以要對載振小有指責。
“嗯,他又把楊翠喜找到北京聽唱,就更不合適,難免讓人說閒話。”慈禧接着又問:“說他收了段芝貴十萬賄銀,有這事麼?” Wшw⊕ ttkan⊕ ¢ 〇
“臣等也查問之事,段芝貴說是送給載貝子一些銀子,以資路費及視察費用,並非賄銀,數量也有限,趙啓霖是妄言誇大。”
“噢。不過載振也是,你又不窮,出門辦公事有公務費,爲什麼還要收地方官的資助?給人留下話把。”
此案最後由慈禧拍板:
趙啓霖捕風捉影,誇大其詞,妄言彈劾重臣,給予免職處分。
載振外出公務視察,辦事不夠勤謹,有失卻檢點之處,給予申飭,着令反省自察。
案子雖然結了。但清流私下不服,仍有議論。慶王爲了平息議論,表示反省,向慈禧太后請求免去載振及他們父子保薦的段芝貴的職務,慈禧經此案對慶王父子、袁世凱、段芝貴也有些想法,遂批准了慶王的請求。
經此案奕劻、袁世凱雖無大礙,但也受到打擊,心有餘悸,對瞿鴻機、岑春煊一派更增添了仇怨。
瞿鴻機、岑春煊雖未參倒奕、袁,但覺得能使其一黨受到打擊,也屬快慰。他們又極力活動,要幫助在此案中立功的趙啓霖復職。幾個月後,慈禧批准趙啓霖復職。她又參照在此案中各打五十大板的思路,各給一把甜棗,將載振與段芝貴重新起用了。
七
利用“楊翠喜案”沒有打倒奕、袁,但也打疼了他們。瞿、岑決定繼續攻擊,一定要在新官制定局之前將奕、袁一夥擊垮。
“中堂應該親自出馬了,求見太后,說服她甩開奕、袁。”岑春煊對瞿鴻機說。
鬥爭已到關鍵時刻,是得親自出馬了,利用自己的資格和威望說動太后。“好吧,我這幾天找個機會面見太后,向老佛爺陳言。”瞿鴻機撫着雪白的長髯說。
沒等瞿鴻機求見太后,太后卻先召見瞿鴻機。
瞿鴻機緩緩走進養心殿,跪下給太后磕頭請安。太后賜座,他起身坐下,臉上仍是一付沉靜、肅穆的表情。
慈禧太后仔細看看瞿鴻機:“瞿鴻機,你好像瘦了些。”
“是的,年齡大了,食慾減退,人也就見瘦。”
“越是年齡大,越要注意保養。回頭我讓人給你拿些補品,補補身子。我知道你一向勤儉,怕是捨不得吃補品吧?”
“多謝太后關照。臣不勝感激。”瞿鴻機躬身致謝。
對這位老臣的身世,慈禧是很瞭解的,也頗爲感慨。瞿鴻機的父親瞿元霖是咸豐時的刑部主事,有名的清官。英法聯軍打進北京,火燒圓名園,瞿元霖悲憤萬分,竟至雙目失明。於是他回鄉專心輔導兒子瞿鴻機讀書,把自己的希望寄託在兒子身上。瞿鴻機也很懂事,爲慰盲父,刻苦讀書。父親因爲失明,有時搞不準時辰,半夜就叫兒子起來讀書,兒子也無怨言,默默點亮油燈讀書到天明。正是依靠這種勤奮刻苦,瞿鴻機十七歲入府學,二十二歲中舉,翌年聯捷進士,入翰林。以後二十餘年主要任考官、主學政,杜絕一切鋪張浪費,謝絕一切請客送禮,終於清名滿天下。庚子國變,八國聯軍攻進北京,朝中重臣或自殺、或罷黜、或流放,人才緊缺,於是慈禧提拔瞿鴻機爲軍機大臣,入參樞務。
“瞿鴻機,關於官制改革,朝臣多有議論,但似乎沒有聽到你有什麼說法。”
“臣一向沉默寡言,不輕易抒發議論。”
“好,這樣很好。你是老臣,又位高權重,不宜隨口臧否人物,議論是非,所謂一言九鼎呀。”
“一言九鼎臣實不敢當。只有太后才稱得上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慈禧微笑了笑,又說:“今天召你來,就是想聽聽你對官制改革的意見,你儘可暢所欲言,勿庸顧慮。”
“是。”瞿鴻機緩緩但字句清晰地敘述,儘量保持平靜、客觀、公正的姿態,以示出以公心。“臣以爲改革是必要的,是世界潮流,大勢所趨。所以臣對辦洋務、興新政、建立憲,改官制都持支持態度。但這次官制改革,舉措重大,影響深遠,宜謹慎從事。不可步子邁得太快,改動過大,以免引起動盪,使朝政不穩。”
“嗯。”慈禧點點頭,她也是這樣想的。從政近五十年,自己已年逾古稀,是不希望有大動盪出現的,還是較平穩度過晚年爲好。“你接着說。”
“臣還有一種想法,希望太后能心存警惕,小心一些人借官制改革安排私人,篡奪權力。”
“噢。”慈禧不露聲色,她心裡知道瞿鴻機是指哪些人。但他不說明,自己也不宜說破。
“此次制訂的官制改革方案,說是要以內閣總理製取代軍機處,愚臣就很爲擔心。大清這幾十年,都賴太后一手支撐。若實行內閣總理制,權力均自總理出,那太后就失去大政掌控,臣以爲不妥,也不放心。大清現在是離不開太后駕馭的。”
“我已經老了,就是管,也管不了幾年了。”慈禧嘆口氣說。她放出這個口風,看瞿鴻機什麼反應。
“太后身體尚康健,一定要管下去,這是臣等所願,也是大清命運關鍵所在。大清離不開太后呀。請太后一定不能鬆手。”瞿鴻機說着跪下懇請。
“你起來,快起來,坐着說話。”慈禧對瞿鴻機的懇請很滿意,感覺這位老臣對自己期待殷殷,忠心耿耿。
瞿鴻機卻沒有起來,“臣擔心太后稍一放鬆,那些有野心的人就會乘機而入,結黨營私,篡奪權力,大清二百餘年江山社稷,就有危險了呀。”瞿鴻機兩手伏地,向來很少動聲色的面容老眼竟滾出了淚花。
“嗯,你的心思我知道了,你的意見我也會考慮的。其他人的意見我也要好好考慮,做一個通盤考慮。”
“太后深思明察。但老臣堅持,權力不能放鬆,奸人不能得隙。”
“我會深思熟慮的。你退下吧。”
八
幾天後,朝廷決定再次爲官制改革召開會議,參加人員還是上次會議的重臣,不同的是,慈禧太后也將參加會議。
太后的參加,大大加強了這次會議的砝碼。這個在大清國舉足輕重的女人出席,將使這次會議舉足輕重。各派力量都在會議前摩拳擦掌,精心準備,要在會議上清晰闡明自己觀點,取得太后支持。誰能取得太后這個權威的支持,誰就能打敗對手,取得勝利。
會議開始了,慈禧太后坐在養心殿的寶座上,掃視羣臣。“今天召集各位重臣來此,還是要議論官制改革事宜,大家暢所欲言,把心中的想法都說出來。”
大臣們開始發言,由於太后親臨,發言者都小心謹慎,仔細斟酌着吐出的詞句。
大臣們沒有想到的是,會議只召開了不長時間,慈禧便擺擺玉手中止了發言。“剛纔幾位臣工的意見,我仔細聽了,跟上次會議所爭論和最近臣工所上的有關奏摺沒有什麼差異。我看就不必再多說了。依我之見,這個官制改革方案還需要修改一下。由誰來修改呢?”慈禧太后用銳利的目光掃視羣臣。
重臣們雖然閱歷豐富,但此時都有些緊張。由誰來修改這個方案,就決定了那一派人物和觀點的勝利。大殿裡寂靜無聲。大臣們都屏住呼吸,等待着至高無上的太后發出命令。
“瞿鴻機。”太后的目光最後落在軍機大臣瞿鴻機瘦弱的身上。
“臣在。”瞿鴻機連忙起身躬首。
“就由你主持修改這個方案吧。”太后將案上的方案遞給瞿鴻機。
瞿鴻機趨步上前跪下接過方案,“臣遵旨。”老成持重的他佈滿皺紋的臉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袁世凱胖胖的圓臉此時卻似被凍僵了,自己精心設計的官制改革方案卻被交給政敵瞿鴻機修改,這說明了什麼?說明太后權威的天平已向瞿鴻機、岑春煊一派傾斜,而自己一派則有些失勢了。太后減去了對自己的信任,對自己有了不滿、猜疑。
怎麼辦?怎麼辦?他此時頭腦很亂,一時理不出個頭緒來。
“今天的朝廷會議就到這吧,大家退下吧。”慈禧太后優雅而又很權威地揮揮手。
羣臣站起退出宮殿。奕劻、袁世凱低着頭邁着麻木的腿。他們感覺對手投來得意、譏諷的視線。
四天後瞿鴻機將修改後的官制改革方案上報慈禧太后,慈禧太后痛快地批准了。
修改後的方案還是設置了內閣總理,但歸軍機處管,這就形同虛設。各部院基本沒動,只是有幾個改了下名字,換湯不換藥。袁世凱的改革夢想徹底落空了。
九
袁世凱躺在寬大的竹躺椅上,身旁放着一個大火盆,三姨太圍前圍後忙着給他擦身。袁世凱從不洗澡,只是讓輪流值宿的九個姨太太用溼毛巾給他擦身。他是聽說慈禧太后這樣做模仿的。
今晚輪到三姨太值宿,她是朝鮮王后的妹妹。袁世凱在任中國駐朝鮮商務大臣時,朝鮮王后爲討好他,將妹妹嫁給了他,還陪送了兩個侍女。這兩個侍女以後也被袁世凱收爲姨太太。三姨太貴族出身,從小嬌生慣養,會彈琴,會下棋,身材苗條,相貌佼好,但卻不太會侍候人。現在她給袁世凱擦身,袁就覺得頗不舒服。
“你能不能輕點兒,我的皮都快被你擦破了。”袁世凱用濃重的河南話斥責三婕太。
三姨太撅起了嘴,長期與袁世凱一起生活,她學的中國話也滿帶河南口音:“你剛纔嫌我擦得輕了,現在又說重了,真是難侍候。我累得一身汗,還不討好。你別在外邊受了氣,就拿我出氣!”三姨太出身貴族,就有些小脾氣,前幾天與袁世凱坐船遊湖,在船上下棋,袁輸了棋玩賴,三姨太發起脾氣,把貴重的金棋盤、玉棋子都扔到湖裡去了。
袁世凱位高權重,對部下和家人卻比較寬厚。三姨太沖撞他,他只是嘟囔了一句:“你就是沒有五姨太擦得舒服。”
“那你讓五姨太來侍候好了,我今天正有些身子不舒服,還想歇會兒呢。”說罷扔下毛巾走了。
五姨太走了進來:“老爺,三姐她今天身子不舒服,你別跟她計較,我好好侍候你。”說罷她在熱水中將毛巾涮好,溫柔地給袁世凱擦了起來。
“你不進來,我今天真要發脾氣了。本來在外面就氣不順,回家了還讓我氣不順,真的要發作了!”
“老爺,我這不是來了麼。保證讓你舒服,讓你順氣。”五婕太是袁世凱妻妾中最精明強幹的,會管家,會照顧人,辦事得當。所以袁世凱把管家大權交給了她。
五姨太果然手法好,該用力處用力,該溫柔處溫柔。袁世凱舒服得閉着眼睛哼哼起來。
“老爺,舒服了吧。”五姨太笑着說。
“嗯,舒服,你老五做事就是讓人舒服。唉,要是沒有煩惱事在心,我現在就會舒服得睡過去了。”
“老爺,事情已經過去了,就不要總放在心上了,憂大傷身啊。”
“過去了麼?沒有過去呀。老佛爺遂了瞿鴻機的意願,也是對我起了疑心,不再信任。老佛爺佛法無邊,在中國說一不二,失去了她的信任,這官還好做麼?以後怎麼辦?”
“老佛爺只是批准了瞿的方案,並沒有說你什麼啊,你還是直隸總督,北洋大臣麼。”
“你不在官場,不知其中的深淺呀。老佛爺若是對你失去信任,後果不堪設想呀。”
“那老爺準備怎麼辦?”五姨太也覺得事情有些嚴重了。
“我這幾天就想這件事呢。怎麼辦?先後退,韜晦,以退爲進。”他心裡想,動物遇到了強大的天敵,只有逃避,隱藏,否則就會有滅頂之災。現在自己面臨的情況也是這樣啊。
沒有想到瞿鴻機這老頭會如此厲害,竟然把太后拉到他那邊去了。他到底用了什麼手段呢?自己早就想拉攏這老頭,幾次送重禮,並要拜其爲老師,可這倔老頭都拒絕了。
“老爺,兵來將擋,水來土堆,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會有辦法的。你還是要好好吃飯,睡覺,不要傷了身體。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呀。”五姨太給袁世凱擦完身子,又給他按摩腦袋,讓他放鬆。
“嗯,你按摩得好,我頭疼減輕了許多。”
“一會我再給老爺燒幾個可口小菜,老爺吃好了再好好睡一覺,好好休息。”
“好,你好好侍候,我虧待不了你。”
五姨太更加小心地按摩。
十
實行韜晦,袁世凱上奏摺:懇請辭去直隸總督外的八個兼職,並將自己所管八個鎮的新軍交出六個,只保留兩個。慈禧太后竟然痛快地批准了。袁世凱更加明白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
不久,慈禧又下令調袁世凱進京任軍機大臣,免去其直隸總督的職務。這是一種明升暗降的調動。袁世凱已沒有多少實權,並置於太后的嚴密監視之下。
晚上,袁世凱悄悄來到慶王奕劻家。
“我袁世凱幾十年來對朝廷,對國家忠心耿耿,兢兢業業。年近半百不怕勞累,不怕讒言辦新政、建立憲、改官制,都是爲了國家富強啊。沒想到卻遭到猜忌,遭到暗算,落得個虎落平陽的下場。可悲可嘆啊。”他大聲地嘆氣。
“慰庭,你是在官場混了幾十年的人了,經歷得也不少了,還不明白麼?中國的官場就是這個樣子,想做點兒事不容易呀,想革新就更不容易。你還算聰明,退身避禍。太后雖然對你有了想法,但還讓你當軍機大臣麼,還不能說對你完全不信任了。暫且忍耐,等待機會吧。你還不老,來日方長。”慶王中肯地勸道。
“我可以等,可世界形勢不能等呀。東西方列強步步緊逼,覬覦之心日甚一日,再不改革,真的是人爲刀徂,我爲魚肉了。”
“就不要想這麼多了,現在要緊的是保住自身。一家老小的日子總得過下去吧?”
“可我,我咽不下這口氣呀。”
“不要說你,就是我也朝不保夕呢。瞿鴻機、岑春煊要乘勝追擊,將我趕下首輔的位置。他們不斷在太后耳邊吹風,說我的壞話。太后對我也不太信任了。”慶王說到這,也長嘆了口氣。
“他們夠狠的,要斬盡殺絕呀。王爺,我們不能束手待斃,我們還得跟他們鬥呀。”袁世凱圓圓的眼珠放出兇狠的光芒。
慶王眼光也尖銳起來:“我們是誰?我們是朝廷的兩棵大樹呀。能輕易讓他們扳倒了?那我們幾十年官場不是白混了?哼,出水纔看兩腿泥,還不知誰扳倒誰呢!”
“好。王爺的話長志氣,我袁世凱跟隨你慶王沒有錯,跟定了。”
下面奕劻、袁世凱放低了聲音,密商下一步對策。
十一
早晨,李蓮英小心翼翼地給慈禧太后梳頭。儘管十分輕柔,可還是梳下幾根落髮。他連忙用特殊手法將落髮捻在手心裡,然後藏於袖中。他是熟皮子的學徒出身,小時外號“皮硝李”。因爲常擺弄皮毛,所以梳起頭來非常輕柔。他又經心研究設計各種髮型,想盡各種辦法討慈禧歡心,所以深得慈禧太后寵愛,不斷給他升級,一直升到後宮的大總管太監,官居一品。不但後宮,就是在朝廷也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慈禧是七十歲的人了,掉頭髮也屬正常。可她非常珍愛逐漸稀少的頭髮,每見落髮就要傷心,甚至發脾氣。李蓮英雖然給慈禧梳了幾十年頭,可沒有一次不是異常小心,更不敢讓她看到落髮。
李蓮英頭梳得舒服,是很好的頭部按摩。慈禧心情不錯,輕聲問道:“小李子,最近聽到什麼消息麼?”
“奴才聽到一些關於瞿中堂的消息。”
“瞿鴻機?有他什麼消息?”慈禧豎起耳朵。
“據說他跟岑春煊最近來往密切,岑春煊來北京,並要求留京都是瞿的主意。爲的是……”李蓮英說到這止住了。
“爲的什麼?你大膽說。”慈禧催促。
“爲的是結黨營私。”
“噢。”慈禧若有所思,但沒有表態。
“歸根結底還是爲了一個字……”
“什麼字?”
“權。”
慈禧輕微地冷笑了一下,幾十年來她看得清清楚楚,朝臣們爭來爭去,十有八九都是爲了這個字。
“最近朝廷內外不太安定,官制改革觸動了每一位臣工,明爭暗鬥總是有的。你和你的人給我注意盯着點,有什麼風聲就跟我說。”
“是,老佛爺,奴才知道了。”
過了兩天,李蓮英在給慈禧梳頭時又報告:“外面一些人聽到了瞿鴻機放風。”
“他放什麼風?”
“他說老佛爺對慶王很不滿,用不了多久就會罷免他。”停了停李蓮英又說:“現在軍機大臣只剩下慶王和瞿鴻機兩個人了,如果慶王再不在了……”
慈禧仍不吭聲,只是臉色變得陰沉了。
“瞿鴻機最近還跟維新派報紙《京報》來往密切,《京報》可是總跟朝廷較勁呀。”
慈禧臉色更加陰沉。對李蓮英的話她是比較相信的。她認爲他是太監,與外臣很少接觸,所以他的話是比較公允,符合事實的。他對自己也一直忠心耿耿,不會跟自己說假話。
不錯,李蓮英說的有一些是事實,但他也有目的。慶王和袁世凱各給了他一大筆銀子,讓他在慈禧面前說瞿鴻機和岑春煊的壞話。李蓮英早就受過慶王、袁世凱的各種好處,他的母親去世,袁世凱就送他四十萬兩白銀做奠禮。但瞿鴻機和岑春煊卻以清流自居,不給他送禮,他的心是向着奕、袁,而對瞿、岑不滿。
又一個事件發生了,廣東發生嚴重匪亂。奕劻和袁世凱覺得是天賜良機。袁世凱立即與兩廣總督周玉山聯繫,周玉山是他的親家。袁讓周向朝廷提出自己老邁體弱,力不從心,請朝廷派得力大員接替。
慶王接到周玉山的請求後,立即將周的奏摺上報給慈禧。慈禧召見奕劻和瞿鴻機兩位軍機大臣,商討此事。
“廣東發生匪亂,你們看該怎麼辦?”慈禧問。
“應嚴令兩廣總督周玉山,全力剿匪。”瞿鴻機說。
“周玉山老邁體弱,恐怕力不從心啊。他自己請求換人呢。”慈禧指指桌上的奏摺說。
“是啊,應該派更得力的人員去。廣東是朝廷的主要財源地,事不宜遲呀。”慶王說。
“那你們看派誰去好呢?”慈禧又問。
瞿鴻機思索着……
慶王答道:“臣以爲朝臣中若論帶兵剿匪,袁世凱、岑春煊最爲得力。而岑春煊更爲合適,他剛從兩廣總督任上調進京的呀。對廣東人員、形勢都熟悉。”
“瞿鴻機,你看呢?”慈禧又把銳利目光掃向瞿鴻機。
“臣以爲岑春煊最近身體不好,又剛調做京官,不宜再做調動。”
慈禧心想,果然你不願岑春煊離京,要就近結成私黨,有事一起商量,相互呼應。哼,我偏要拆開你們。她冷冷地說:“朝廷也沒有別人了,岑春煊受恩深重,想不會推辭,就讓他去吧。‘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這時候才能顯出他對朝廷的忠心呀。”
沒想到調動的旨令還沒發出,岑春煊的奏摺就上來了:請求留京。
慈禧很生氣:肯定是瞿鴻機把調動的機密泄露給岑春煊了,兩人又商定拒絕調動。她立刻下旨:命岑春煊必須服從調動,三天內就要離京。
岑春煊無可奈何地出發了。
一戰告捷,瞿、岑兩人被拆開了,岑也被趕出京城。奕、袁抖擻精神又發起新一輪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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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用一筆銀子買通了御史惲毓鼎,讓他上折彈劾瞿鴻機,折中列舉了瞿的數條罪狀。慈禧看到奏摺找來慶王奕劻商議。
“奕劻,這個摺子你看了吧?”慈禧指指彈劾瞿鴻機的奏摺。
“是,臣看了。”
“你怎麼想?”
“臣以爲,依奏摺陳述來看,瞿鴻機確有失察之處。”
“豈止是失察,簡直是恣意妄爲!我原以爲瞿鴻機清正廉明,爲人老誠,沒想到他是表面老實,內里老奸巨滑。”慈禧面露怒色。
奕劻心中竊喜,看來這個奏摺達到預期目的了。但他表面不露聲色,顯示他的態度是嚴肅公正的。
“我最近聽說了瞿鴻機的一些劣跡,這個奏摺進一步證實了,又揭露出他的一些新劣跡,他瞿鴻機品質狡詐,行爲不軌,應該予以嚴厲處罰。你看該怎麼處罰?”
“這……軍機處現在只有我們兩位軍機大臣,臣不好說什麼,全憑太后聖裁。”
“嗯,你倒是會做好人。依我看,應該革職查辦。”慈禧想了想,又說:“念他是幹了幾十年的老臣,以前官聲還不錯,就讓他開缺回籍吧。”
“太后聖明,太后仁慈。”
“好了,你擬旨去吧。”
慶王懷着得意心情回到家裡,想找來袁世凱商議如何草擬這道處罰瞿鴻機的聖旨。沒想到,袁世凱不請自到,並已草擬好了初稿。
瞿鴻機這天患了感冒,身上發熱,沒有上朝。他正躺在牀上迷迷糊糊。忽有家人來報,說宮中有聖旨到。是什麼旨意,這麼急?他不敢怠慢,硬撐着爬起來跪到地上接旨。傳旨的是吏部的一位主事。他展開聖旨大聲讀道:
查協辦大學士、外務部尚書、軍機大臣瞿鴻機,暗通報館,授意言官,泄露機密,陰結外援,結黨竊權,劣跡顯露。本應嚴厲查處,但考慮其任職數十年,爲本朝老臣,著即開缺回籍,永不復用。欽此。
瞿鴻機聽到這道聖旨,如霹靂轟頂,一陣天暈地旋,攤倒在地上。家人將他扶到牀上,他滿腦子只晃動着四個字:官場險惡,官場險惡,官場險惡……
國內外大報很快刊出瞿鴻機被罷免攆回老家的消息。
岑春煊被令調回廣東,心懷不滿,且走且停,到了上海便以身體不適爲名住下休養。在上海他看到了瞿鴻機被罷免的消息,知道這又是袁世凱與奕劻搞鬼的結果,也知道他們這一派現在是失勢了。真的是官場一陣旋風呀,得勢快,失勢也快。來去匆匆,官場如夢,人生如夢呀!他真的病倒了,急火攻心,老病復發。
岑春煊是讚賞維新和新政的,在上海他同維新派人物有來往。袁世凱知道這一情況後,立即鼓動兩江總督端方,上海道蔡乃煌上密摺指控岑春煊:岑春煊對調職廣東心懷不滿,到上海便裝病不前,置國家大事、總督職責於不顧。他在上海還結交維新派人物,與康有爲,梁啓超均常來往,其意難測,恐有不軌。
上奏密摺中還附有一些岑春煊與維新派人物交往的照片。其中有幾張是合成僞造的。
慈禧看到這份密摺後很是生氣,你岑春煊辜負我的信任呀!看到岑春煊與康有爲、梁啓超親密的合影後(此照片乃合成僞照),慈禧更大爲憤怒,我慈禧最恨維新派,你卻與他們親切來往,親密無間,你什麼意思?想幹什麼?她把照片一摔對站在身後侍候的李蓮英說:“想不到岑春煊也是這樣不可信任!陽奉陰違!”
很快一道聖旨發給岑春煊:岑春煊調任兩廣總督,因病羈留上海。廣東剿匪事宜重大,總督之位不可久懸,着令岑春煊開缺安心調理,其職改派他人赴任。
岑春煊接到此旨病勢更加沉重,真正大病一場。
改革官制重大之事就這樣草草收場了。爭鬥的兩派兩敗俱傷。大權仍牢牢掌握在慈禧太后手裡。大清國的官場依然於腐朽僵化中蠢蠢移動。兩年後慈禧太后和被圈禁的光緒皇帝相繼去世,接着辛亥革命爆發,大清帝國在風雨飄搖中滅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