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一到長沙,便四處察看城防工事,瞭解對我形勢,經過仔細察看,心中已經基本有數。
晚上,胡林翼來到左宗棠的住處,與左宗棠談起長沙的形勢,胡林翼實話實說道:“長沙形勢不容樂觀。長毛除了蕭朝貴帶過來的三四千人外,還有從郴州北上的大隊人馬集結在城南,連營十幾裡,總數大概十幾萬人。官軍方面,除了從廣西追過來的兵勇外,朝廷又從福建、江西、安徽、河南、四川、貴州陸續調來兵勇,長沙城內外大約有四五萬人。長沙城高牆厚,存糧也算充足,固守兩三個月應當沒有問題。但官軍的戰鬥力實在不敢恭維,八旗綠營早已病入膏肓,平定長毛,恐怕只能靠團練了。”他所說的團練,就是由地方紳士組織起來的武裝,不屬中央 政府統轄,經費主要來自地方紳士和行會,兵源也主要從地方招募。“我帶的鄉勇,就是從團練中選拔出來的,雖說不能以一當十,抵三五個綠營兵則是綽綽有餘。”胡林翼有些自鳴得意。
“像你這樣的團勇畢竟是少數,湘陰也練團勇,他們那點本事我知道,嚇唬百姓行,打仗根本指望不上。”左宗棠嘆道。
“你說得不錯。像現在這樣分散練勇也不頂用,得把他們集中起來像正規兵那樣訓練。父子兄弟同鄉,再加嚴格訓練,必能練就一支強悍的隊伍。”胡林翼說起來兩眼放光。
“可現在關鍵的事是怎麼守住長沙。長沙明明是個火坑,你卻要引我來跳。”左宗棠埋怨道。
“火坑總要有人來跳嘛!不然偌大的坑怎麼填平?”胡林翼笑道,“疾風知勁草,亂世顯英雄,你如果隱於田園,不過是多了一湘上農人,一肚子的雄韜偉略只能消磨于田畝之中;此時出山,立下大功,爲世人所識,將來封侯拜相也未可知。那時候,你該感謝我拉你來跳這個火坑。”兩人就這樣談論了很久,胡林翼告辭時,已二更天了。
第二天一大早,張亮基就派人來找左宗棠,將他直接帶到了簽押房。這裡是處理機密的要地,張亮基在此約見,可見他對左宗棠的信任。“季高,潤之把長沙的情形大概都給你說了,湖南巡撫這位置難坐啊!現在長沙城內外有兩個提督:一個是城內的湖南提督鮑起豹,一個是城外的廣西提督向榮,他們互不統屬,很難協調一致。我這個巡撫雖能提調本省兵馬,可提督畢竟是一品武職,這位鮑提督偏又是個草莽出身,人稱‘三大’提督——脾氣大,架子大,煙癮大。向提督及外省的兵勇更不用說,他們覺得是爲我這湖南巡撫賣命,一肚子的牢騷。這些兵勇自到湖南以來,盜劫案、強姦案天天不斷,簡直比土匪還可恨。長毛一不搶掠普通百姓,二不糟蹋婦女,說句不得體的話,我對他們甚是佩服!誰要把長毛當成烏合之衆,那就是鼠目寸光。明天我與衆將共商守城大計,到時希望先生能一鳴驚人。我這些年理民政的時候多,理兵事的時候少。你熟讀兵書,胸懷萬千兵甲,我就把長沙城拜託給你了。”張亮基握着左宗棠的手,推心置腹道。
左宗棠果斷地說:“既然答應了撫臺,在下自然盡心竭力。只是在下剛進長沙,不明情形,對雙方佈防也一無所知,因此在下要到處看看。”“好!有什麼需要直接找我。”
次日一早,張亮基坐堂請各路官軍前來商討守城之策,結果各軍只強調自己的困難——廣西軍說自己與賊周旋時日最長,軍士都疲乏不堪;山西軍說他們吃不慣大米,軍士們都瘦得皮包骨;貴州軍則說他們受不了湖南的溼熱,身上都生了疥瘡。大家嚷嚷一通,並沒有對軍事行動提出實質性的建議。張亮基無奈搖了搖頭,便向左宗棠問道:“季高可有什麼高見?”
一堂的統領循撫臺的目光望去,見其人不過是一介布衣,都有些鄙視。左宗棠起身離座道:“高見談不上,借撫臺大人輿圖一用。”
張亮基座椅後的屏風上掛了一張長沙地圖,左宗棠要用,他必須起身。他沒說什麼,起身就離開了。可廣西綏寧鎮總兵和春看不下去了,道:“打仗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事情,可不像寫文章,耍耍嘴皮子功夫就成!”
左宗棠“哼”了一聲道:“如果只懂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那肯定只敗不勝;諸葛亮不會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把式,只需搖搖羽毛扇,便能借東風、燒連營、定益州、擒孟獲……如果有誰認爲諸葛亮只會耍嘴皮子功夫,那他肯定是斗大字不識一升的武夫!”
和春聞言怒不可遏,“譁”的一聲抽出刀來。左宗棠毫不畏懼道:“怎麼?總兵大人要在一個窮書生面前耍威風麼?我知道你勇敢,長毛就在城外,有種你殺出去!”
和春受廣西提督向榮節制,兩人算老搭檔了,向榮拉拉他的衣袖,讓他坐下。
和春氣鼓鼓坐回去嘟囔道:“這是巡撫大堂,不是牲口市場,你算什麼東西,也敢在這咆哮?”
左宗棠毫不示弱,昂然道:“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湖南湘陰左宗棠,人稱左騾子。總兵大人還有話問嗎?”
“你們勿生枝節,季高,你有什麼主意就快說吧!”張亮基勸說道。
和春見張亮基對左宗棠如此恭敬,不敢再造次,但氣憤難平,於是便道:“撫臺大人,末將有些不舒服,恕不奉陪了!”說罷,便一拱手揚長而去。
一時間大堂內鴉雀無聲,大家各懷心思地盯着左宗棠。左宗棠傲然走過衆人,取下地圖鋪到案几上,又把圍棋盒端來,抓了一把黑子按在長沙城南,又抓白子放在黑子東、北兩側。“各位軍門,我以白棋代官軍,黑棋代長毛。現在的形勢是長毛屯駐城南,背後就是湘江,西面也是湘江。而官軍則由城內天心閣至城外蔡公墳、楊家壠駐守,還繞出黃土嶺、太乙寺、新開鋪直到江邊,把長毛困鎖於省城與湘江東岸的狹長地段。長毛十幾萬人彙集於此,已是自趨絕地。”說着,他又捏起幾粒白子按到黑子西面道,“如今長毛的糧草供應全靠西路,只要官軍派一支人馬西渡湘江佔據土牆頭、回龍潭,就截斷了長毛的糧道,也斷絕了他們西逃的路線。”
貴州鎮遠總兵秦定三問道:“那兵從哪裡來呢?長毛十萬,官軍四萬,守城已是捉襟見肘,再派人過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兵就在長沙城內!現在城內有一萬多兵勇,留下五千足矣!兵勇在城內反而滋事擾民,但一放到西邊就不同凡響了。”左宗棠道。
向榮不以爲然:“合圍之策並不是沒想過,但一旦合圍,長毛必然破釜沉舟,背水一戰,長沙城怕是更難守住!”
左宗棠寸步不讓問道:“向軍門,難道官軍還要爲長毛留出一條路,讓他們繼續逃竄?官軍已從廣西剿到湖南,難道還要再剿到湖北、江西、四川?”這句話問得向榮面紅耳赤。他與太平軍作戰以來,採取的就是攆的策略,把太平軍攆出廣西,他這個廣西提督就自然好交代了。因此自從駐軍長沙以來,他也沒打算與太平軍死拼。他拉下臉悻悻道:“向某無能,如今是個革職的提督,誰都可以興師問罪。不過孤軍渡江西去,誰願去誰去,本提督無人可派。”
與向榮關係密切的幾個將領見左宗棠咄咄逼人,都站起來爲向榮鳴不平:“張大人,向軍門也是一品大員,雖然我朝重文輕武,可也不能如此羞辱我們這些出生入死的武員。”
張亮基對左宗棠的意見不置可否,站起來和稀泥道:“向軍門說的也有道理,狗急了也會跳牆。那今天就到這裡吧,拜託各位各守其地,拱衛長沙。”
大家“喳”了一聲便各自散去了。左宗棠沒想到自己枕不安席謀劃出來的守城方略還沒說出下文,張亮基就散了會,他十分生氣,“嘩啦啦”地把地圖捲起來。
待大家都走出大堂,張亮基向左宗棠連連拱手讚道:“季高真是高明,令我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呢!”
“算了吧,還是向某人說得有道理。”左宗棠沒好氣地回道。
“先生要體諒我的難處,我雖說節制各軍,可各軍又自有想法,暗裡不服從節制。我還誰都不好得罪,得罪了他們就更不會出力,我好難啊。”張亮基說着長長嘆了一口氣。
左宗棠不滿地說:“要是這樣,你讓誰來做幕賓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再好的計謀也是實行不了。”
胡林翼這時也勸道:“季高還是多體諒一下撫臺大人吧。如今拱衛長沙,還要向提督等人出力,不能不給他們留些面子。”
“統兵打勝仗就是最大的規矩,巡守一方能讓百姓安居樂業就是最大的面子,他們這規矩面子有什麼用?”左宗棠憤憤然道。
張亮基連忙道:“季高不要着急,向提督的面子要給,你的四面合圍之計也要用。我這就修書一封,調馬龍、常存兩位總兵西渡湘江,然後讓飽提督調五幹人出城加強防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