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延北望着暮色又想起福佑藥房募股的事:那天在龍總經理家分送出去的福佑藥房的總結書和計劃書,怎麼毫無消息,難道真的是石沉大海嗎?柳惠章不理睬還有可說,韓工程師一點意思也沒有?馬慕俠看了之後竟然會絲毫不表示?還有,……他一個個想下去,都沒有下文。他的心情像是那一大片的暗灰色的雲彩一樣。他對着那片雲彩沉默了很久。窗外閃爍着點點的燈光,慢慢越來越多,形成一片燈光的海洋。耀眼的霓虹燈光把半個天空映得血紅,像是在燃燒。這燈光給朱延北帶來了希望。他努力安慰自己:沒有下文不等於完全絕望,投資一種企業是一件大事,不說別人,就拿自己說吧,要投資大利藥廠也猶豫好久,想了又想,才下了決心;爲了調頭寸,又耽擱了一些時間。馬慕俠說得好,他是辦棉紡廠的,對西藥業外行,精力照顧不過來。這也是實情。想到這裡,朱延北的臉上有了笑紋,對自己說:得等待一些時間。他希望福佑藥房很快地發展起來,想四面八方伸出手去。把能夠弄到手的頭寸都集中在朱延北的名下,先給自己買輛小轎車。啥牌子?倍克不錯,又大又穩又氣派,但是價錢不含糊,還是節省一點,那麼,小奧斯汀,就是太寒傖。福佑藥房的總經理哪能坐小奧斯汀,跟着馬慕俠、龍總經理他們一道往來也不像個樣子。頂合適是雪佛萊,不大不小,樣子也不錯,雖說是屬於二等貨色,坐出去也不算寒傖,在市內跑跑不錯的。要是節省點,還可以弄一部八成新的雪佛萊,那更划算。朱延北似乎已經坐在自己的雪佛萊的小轎車裡,他要司機先在漢口路四馬路兜個圈子,開慢一點,好讓同業中的人首先知道朱延北的黃金時代又到了。可惜同業中沒有一個人站在門口等候朱延北的汽車經過。他又想了一個辦法,坐車子去登門拜訪,把車子就停在你門口,你們不得不看一下吧。或者,朱延北出面請一次客,派自己的雪佛萊去接送客人,那還不馬上傳遍西藥業嗎?這一傳,工商聯的那些巨頭們馬上就會知道。他們如果不知道,只要坐着雪佛萊去出席一次工商聚餐會就得了。
窗外不時傳來汽車的喇叭聲,朱延北這才清醒過來,發現自己並沒有坐在雪佛萊裡,而是坐在他的小小的辦公室裡。他怪那些人太不夠朋友,爲啥收到福佑藥房的總結書和計劃書到現在還不給一個答覆呢?即使不立刻確定認股多少,也可以先表示一下態度啊。啥原因沒有消息呢?是不是總結書和計劃書寫的不好呢?也許是吧。他半信半疑。他回過頭來一看:辦公室裡黑烏烏的,伸手去撳亮了寫字檯上的檯燈,打開總結書和計劃書仔細地重新審閱。
王立心裡也平靜不下來。他拿起賬簿和傳票看,只是一些數目字在眼前跳動,究竟多少,哪能也看不清爽。他的兩隻眼睛盯着賬簿。說他閒着吧,他面前攤開了賬簿和傳票;說他在做事呢,他實在閒着。
夏福從側面看出了苗頭。這位外勤部長不僅對福佑藥房往來客戶的底細一清二楚,就是福佑藥房的內部人事關係和朱經理肚裡的妙計,他也明白。王立垂頭喪氣地從經理室出來,他就很注意,王立沒有回答大家關懷的詢問,更叫他注意。他並不是對王立特別關心,也不想幫助王立解決問題,主要因爲他有事要找朱經理。他想從王立那裡瞭解一下朱經理情緒。
“是催貨的事?”
王立沒有吭聲,也沒有搖頭。夏福一看這情形就料到大概是這樁事體,便追問:
“是哪一筆?”
王立沒有搭腔。
“你說呀,我還不清楚這些事嗎?我也爲這些事受氣,兩面不討好:不發貨,客戶罵我;催發貨,又要挨老闆的罵。”
“是呀!”王立聽了夏福同情自己的話,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究竟是哪一筆?”夏福一點也不放鬆。
王立望望前後左右的人,沒一個在看他們兩個。他吞吞吐吐地說:
“戴……人傑……他們……”
“是抗戰軍人的?那數目不小啊。”夏福貼着王立的耳朵輕輕地說,“這一陣子朱經理在設法募股,沒有一點消息,啥地方有錢配這些貨?你去的不是時候啊。”
“也不是我要去的,是戴人傑他們寫信來催的。抗戰軍隊在前線打日本鬼子,辦的貨哪能不配齊,查出來不好,……
我也是爲了福佑好……他把我趕了出來……”
“啊喲,今天朱經理的脾氣可不小……”夏福希望要了解的情況已經知道了,他決定自己今天不找朱經理;安慰王立道,“我們端了人家的飯碗,就得服人家的管。受點氣,只好忍着點吧。”
王立還是想不通自己爲啥要捱罵,抗戰前線等着藥品救治傷員,不把貨發齊,無論如何是不對的。他感到自己有一肚子的委屈,剛纔悶在肚裡,給夏福幾次三番追問,慢慢流露出來。他聽到夏福安慰的話,眼睛不禁發紅,眼眶有點潤溼了。
“別生氣了,還是好好做事吧。你曉得朱經理的脾氣,過一陣也就算了。”夏福生怕留在店裡會有事捱到他身上,打定主意出去溜一趟,對王立說,“我到客戶們那裡去轉轉……”
“好。”王立揉揉眼睛,低低應了一聲。
吃過晚飯,店員們陸續散去,只是王立一個人留了下來。他像是發癡一般,背靠着欄杆,一個勁對着那張照片望,心裡覺得不立刻把藥品配齊寄到前線,就對不起戴人傑和王士明。
朱延北看到王立一個人留在那裡望着和抗戰軍人拍的照片。想到剛纔他那樣對付王立,既不妥當,也不合時機。王立知道不少朱延北的秘密啊。他在經理室門口站了一會,後悔剛纔不該得罪王立,要想法挽回。他打定主意,走過去,輕描淡寫地隨便問道:
“他們都走了嗎?王立。”
王立轉過臉來,面對着朱經理,不高興地低着頭,應了一聲:
“唔。”
“究竟是你好,無事不出去亂跑,對福佑藥房的事特別關心。店裡每一個人都像你這樣,我們福佑發展的會更快;我在外面奔走也更放心。”
王立聽朱經理這幾句話有點莫名其妙,和早一會的口吻完全兩樣。他微微擡起頭來,懷疑地覷了朱經理一眼。朱經理嘴角上露出了笑紋,向他走來:
“王立,你說得對,抗戰軍隊的藥品要早點配齊發去。明天要庫房裡查查,還缺啥貨,最近要想法配齊,等前方平靜一點,馬上趕緊寄去。”
王立聽了這話,從心眼裡高興了,也笑哪:
“好。”
“信也應該復。你擬個稿子,就說貨不久寄去。”
“那我現在就起草……”
“你寫吧,明天我看了再寄。”
朱經理心裡在盤算怎樣把王立這一批人完全抓在自己的手裡,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皮笑肉不笑,親熱地說:
“王立,你給我通知夏福他們,明天下午四點鐘,到我家裡坐坐,我有話和大家談談。”
王立點點頭。朱經理邁起得意的步子橐橐地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