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卻將你的事告訴了我娘,告訴了我,”葉衡欲言又止,欲止又言,乃嘆息道,“家兄那個人,幼時就常常表現出異於常人的沉穩,沉默寡言,一意孤行,若是心裡認定了什麼,便是天塌下來也不會再有所更改。你不知道他說起你時的神情——我從未見過那樣子的他,彷彿有了活人的氣息,不再是那個一心求道、甚至於狠心拋卻家人的冷麪公子!你改變了他”
“‘一心求道、甚至於狠心拋卻家人的冷麪公子’,呵呵,”趙容宜端起杯子,將一杯苦水飲盡,冷冷笑道,“葉二公子的形容真是再恰當不過了。”此刻雖然滿室陽光,趙容宜的面色卻異常冷佞,便如同她不得不承認雪生不辭而別的那個瞬息,連一貫澄澈的眸子也彷彿灌了一汪詭秘邪氣,在那年中都未化的厚雪映照下,令人寒慄。
葉衡見她這般,只得長嘆道:“鴻雁在雲魚在水,縱有傾心兩不知。我是個外人,再多說什麼也是無益。”言畢揮袖而起,在雅間內來回踱步,須臾又道,“有時事情總是要當面說清楚的。既然你已經尋他這麼多年,而他也從未變過心,不如就兩人見上一面也好。”
從未變心,從未變心麼……趙容宜垂首呢喃,心裡說不出是興奮激動還是恐懼驚慌,若說是苦澀也不爲過。心裡有很多種假設,無論是哪一種成爲現實,似乎都是她不敢去面對的。因爲那不僅僅是雪生,還是十年的陌生。如果葉衡說的是對的,那麼他之前爲什麼又不說?如果雪生果真從未變心,爲何這麼多年來都不去找她?如果那場離別只是另有隱情的誤會,如果誤會澄清了……兩個人又要怎麼去面對、怎麼去相處?直到此刻,她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心裡想念着雪生,想念得快要瘋掉。在葉衡神色莫名地注視下,她終是釋然般擡頭笑道:“你說得對,該面對的時候到了,我總該勇敢地去面對。”不管是哪一種現實,都是雪生與容宜之間最後的機會。給雪生一個機會,也給趙容宜一個機會。葉衡見此,鬆了一口氣,乃轉身走至窗前,望着外面的場景,慨嘆道:“如此,甚好。”
那日午膳過後,趙容宜便隨了葉衡往碼頭走去。江陵的街市、酒肆、楊柳、刺槐花和臨水碧煙閣,還是幾日前她來時的模樣,卻又定格成了她此生最後一眼的江陵畫卷。行走在人羣中,恍惚有種不捨,她皺了皺眉,想到,是了,自上午同葉衡從樓中出來後,便是往臨水碧煙閣同嫀步等人道別,也再沒見到全素素。只是,就算是告別了,又能怎樣?不過是徒添傷懷,從此天涯與各難再相逢罷了。趙容宜默默地跟在葉衡後邊,與二人一起前往碼頭的還有一個名叫陳籍的青年男子,素冠博帶,舉止儒雅,便是葉衡的故交。前來送行的幾人後跟着兩個拿行李的小廝。及至幾人步行了三四條街,便到了那日趙容宜來時下船的碼頭。葉衡與陳籍自到一旁話別,小廝們也遠遠地先行朝停船去了,只餘下趙容宜一人站在水邊失神。江陵一行,不過三四日的光景,卻彷彿像是過了一生般。碼頭上的人們,不知是來是往,卻終歸是染了別離的愁緒或重逢的欣喜,交織在一起,便使得不遠處的鬧市也沒那麼淡漠喧譁了。“遠風渺無力,身如不繫舟。”而這人羣外,獨立水邊的那一襲青衣,與江波上隨風漂泊的行船、系在樁上停駐欲行的帆船,格外孤寂蕭瑟了去。
“雪糕叔叔!”一聲嬌嫩的叫喚便如鶯啼清脆嘹亮,從不遠處的街口傳來,吸引了趙容宜的目光。只見一個端莊秀麗的少婦抱了一個小女孩正朝碼頭這邊走來,身後跟了一羣丫鬟僕婢,還有那日趙容宜曾見過的嚴華。趙容宜看着那女孩稚嫩天真的面龐,彷彿又想起那日來時的光景,那時那女孩便是和葉衡等人一起在碼頭爲雪生送行的罷?世事難料,一場錯過連接着一場意外的相遇,繼而是此刻的別離,人生中的聚散離合便像是任上天擺弄佈局的遊戲般,充滿了未可預知的戲劇性。
“霈兒,你既這般喜愛雪糕叔叔,便隨了叔叔回家去,可好?”葉衡與陳籍相視一笑,繼而將那下地奔來的小女孩一把抱起,柔柔地笑着逗弄起來。趙容宜與葉衡相處甚少,此時見他竟露出這般溫柔神色,竟也呆了呆,想到,若是雪生也能這般該多好。那邊葉衡與小女孩嬉鬧,而這邊陳籍與那少婦沉默相望間便有些尷尬。趙容宜分明看見那陳籍滿面不甚自在的不豫之色與那少婦目光閃爍間的心猿意馬,也許兩人正在鬧矛盾,她想,可是這與我好似也沒什麼關係。沉吟片刻,她朝葉衡那邊走去,還未出言便見那小女孩笑嘻嘻地望了過來驚叫道:“美姨,你也在?”言畢又扭頭對着葉衡嘟囔道,“霈兒說了你們都不信,現在美姨也來了,哼,再信了吧?”說完,又伸出小手去揉搓葉衡的臉。葉衡瞥了眼趙容宜,竟顯出些拘謹來,訕訕笑了兩聲,抱了那小女孩說笑着往一邊去了。趙容宜笑了笑,站在原地看着。這時,那少婦從一旁走了來,一雙顧盼流輝的眼睛將趙容宜暗暗打量了一番,乃溫和笑道:“妾身陳張氏朝顏,敢問這位公——姑娘,要如何稱呼?”趙容宜見那張朝顏雖溫溫笑着,只那笑意似並不達眼底,一雙濃情水眸裡含了些莫名複雜的東西,甚是詭譎古怪,便只得回以一笑道:“小女子並不姓‘龔’,而是姓趙,先宋國姓,閨名容宜,‘皎潔肌容宜夜覿,培堆靀髿詰朝新。’或許,夫人您可以這樣理解。”言畢二人一時無話,只笑着互相打量起對方,各有所思,須臾又一起看那葉衡、陳籍與陳霈三人說笑,末了張朝顏才引了些陳霈的話題,與趙容宜隨意說了幾句話。與陳夫人說話的感覺並不是太好,倒沒有看着那三人說笑來得輕鬆,但是轉念一想,這只不過是一場與己無關的送別,好像,也不必太介懷什麼。
原來有人送別的場景竟是這樣……趙容宜如同一個局外人般百感交集地望着他們,心裡許多往事便一一浮出。楊柳依依,春波碧水,江南碼頭裡,一船一船的漂離,宛若遊子的舊衣。在一場告別裡,該留的留下,該走的走掉,走與留似乎是人生亙久不停息的旋律,默默唸唱着無法言說的千言萬語。不一會兒,當趙容宜與葉衡並肩站在船頭,望着那漸離漸遠的碼頭,還有那幾個與自己並不相熟的人,陷入了百轉千回的沉默。
“府上有幾幅畫,是家兄數年前所作。”葉衡一襲白衣,負手立於船頭,那肖似雪生的容顏在遠山眉黛、杏花霧靄和倒映着藍天白雲的清河幕布裡,便如畫中的神仙般,清癯淡雅。他的目光遠遠落在早已消失在水天間的碼頭的方向,聲***地道,“其中有一幅畫,畫中是一片白雪紅梅,一個女孩從梅花樹上掉落下來,摔在雪裡,模樣有些狼狽,就連那澄澈的雙眸裡,似乎都帶了些可憐兮兮的水光。畫旁留白處題了一句:‘塞上西風念,雪,生與容宜。’有一日,霈兒,也便是你方纔見到的那個女孩,她無意間看到那些畫,便問我那是誰。我便告訴她,這是你孃親的一位朋友,姓趙,你可以喚她趙姨。那孩子聽了,雙眸奕奕地看着畫說道,我還是喚‘美姨’吧,我長大了也會變這麼美的。”
“那畫中的人,是我?”趙容宜的目光絞在遠方一點一點逐漸模糊的杏色裡,回憶被拉得很遠。多年以前的一個雪天,一場純屬意外的相遇,在一個叫沁雪園的城外私人園林裡,似乎也有那麼一幕,雪生看着她從樹上跳下來,卻沒有接住她,而是轉身走掉了。“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無情不似多情苦,多情總被無情惱。呵,——我原想着,‘往事已矣,不如歸去’,可是上天卻偏不教我如此,不知是禍是福。”就像那時驚訝地發現那處私人園林竟是滌纓公子名下的一般,充滿了宿命感。
“往事已矣,不如歸去。”葉衡輕聲唸了一遍,沉默良久,乃豁然一笑,連目光都沾染了那豁然開朗的明媚。一扭頭,見趙容宜陷入了旁若無人般的沉思,乃悄然離去。而趙容宜卻並未知曉。一直到身後的船艙內傳來一陣熟悉的冷笑聲——全素素?趙容宜一愣,回過神來,細細聽去,便又聽到了那聲音,繼而又是一片沉寂。
此時艙內,全素素狠狠瞪着一臉冷色的葉衡,渾身散發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氣,連嘴脣都顫抖着。趙容宜循聲進來的時候,就看到僵持在一處的兩人,那場景讓人看得頭疼。一個是面如冠玉的白衣公子,不染纖塵,此刻一臉冷色;一個是美豔絕倫的紅衣少女,妖豔媚人,此刻滿面憤懣。本是和葉衡大眼瞪小眼的全素素,此刻一見趙容宜進來,便一掃先前顏色,蹙眉笑着撲上來道:“小趙公子快救救奴家——”趙容宜尷尬地站在原地,看了看懷裡故作嬌柔的全素素,又苦惱地向葉衡望去,葉衡的眉便愈加皺得深了,目光閃了閃,甩袖離去。扭頭見那葉衡已然離去,全素素才扶着趙容宜的肩膀站直了身體,又衝那葉衡離去的方向重重地哼了一聲,方拉了趙容宜的手一面朝外邊走一面嗔道:“小趙公子真狠心,竟然丟下素素一個人跑了!”
趙容宜無奈地搖頭笑道:“和葉衡出了小樓後就不見你蹤影,問誰誰都說不知曉你在哪裡,我又能怎麼辦?”
“嚯,這都是藉口!”全素素一把甩開趙容宜的手,瞪着眼睛噘嘴道,“老孃我如花似玉、閉月羞花,江陵城大名鼎鼎的頭牌全素素,就這麼不見了,你不擔心?你不去找找?你就這麼一走了之?”
“好了好了我投降,您老就別再作怪了。”趙容宜笑道,“我問嫀步的時候,她雖說不曉得,但那神色已然出賣了她,我便知曉是你故意躲着了。再者,哪個吃了雄心豹子膽敢招惹丐幫幫主的結義姐姐呢?”
全素素一愣,接着又揮手笑道:“呃,你都曉得了。我說呢,原來是阿步。——臨水碧煙閣那地方我早待膩了,是時候離開了。”全素素見趙容宜面有疑色,又解釋道,“你不會真以爲我是那種流落煙花就任人宰割的主兒吧?嚯,別拿這種眼神看起,我全素素是誰,我小手一揮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願爲我赴湯蹈火,就連那丐幫幫主娃娃都拜我做義姐,一個小小的臨水碧煙閣豈能真的困住我!”
“咳咳,容趙某提示一下,某個下午,某人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訴說辛酸往事,求我行俠仗義扮演她的角色去參加流觴宴,”趙容宜靜靜地看着全素素,面色嚴肅地問道,“敢問全大美人,那個‘某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