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建於南方丘陵地帶,於阡陌縱橫遼闊間城區繁華,又有江河湖泊嶙峋棋佈,從遠處高山上俯瞰去,那就彷彿雲煙裡的一塊晶瑩碧透的美玉在陽光下折射出幾點星子般的亮光。臨水碧煙閣是這座城裡一處典型的江南園林,白牆黑瓦,廊檐角逐,青草繁花,假山碧水,不一而述。而這裡面的美人,便一如這精心雕琢的園林一般,處處顯露着趙蓉宜從未見過的精緻與優雅。那臨水碧煙閣後邊,有一處叫“聽風水榭”的園子,幾經迴廊流轉,露出一榭的竹林來,和風簌簌,映在水裡,碧透了一池靜波。水榭分爲東西兩廳,中有假山嶙峋、竹林蘭草相障,又夾岸築了亭閣用琉璃輕紗羅幔半遮半掩,佈置了桌案小几盛滿瓜果點心,倒顯得格外風趣了。小溝活水,源自山巒,汩汩作歌,一路曲曲折折,不知繞了多少水榭竹林碧影和芳蘭鳶尾落葉,蜿蜒地穿過兩廳,流淌着古老而質樸的詩情畫意,教人賞心悅目,滿腹幽香。
曲水一岸,蘭草鳶尾相得益彰,於假山後有一座亭子,上書“蘅信聽風”四字,以羅紗輕慢遮掩,依稀可見其中小案前端坐着一位柳衣素裙的美人,身姿綽約,朦朧不見其容。在其身後兩側,分別伴着兩位低眉靜坐的垂髻小丫頭。亭子外不遠處是竹林風楚、碧波匯曲水溪流,於小岸邊稀稀朗朗坐着些美人,各有春秋,亦皆以各色輕紗遮面。曲水另一岸,便是今日慕名而來參與這流觴盛會的賓客們,其中不乏江南名士風流。宴者賓客一一入席坐定後,琴簫聲漸漸由遠處的山巒飄來,渺渺茫茫如雲端而下,令人心曠神怡,尤且可見主人家的用心。這時,兩行錦衣彩繡的女子手裡託着觥籌觴爵款款貫入,侍於各個案桌旁,垂首待命。
如此流觴盛宴,精雅別緻,承襲六朝遺風,偏偏是一位女子所興,教人感慨萬千,到後來便只剩芳雅文會間的敬意。而那早已作古的薄命紅顏,便正是曾經風華絕代的江陵蘅信子。數年之後,全素素重開流觴宴,因着歷久的美名,如今聽風水榭早已然是賓客如雲,雅士鹹集,直看得亭中的趙容宜連聲讚歎,虞卿之理甚妙,真乃不虛此江陵一行。這趙容宜以素紗遮面,坐於上首亭中,有全素素與嫀步左右相伴,見兩岸賓客皆靜候以待,宴席可開,乃令人打開簾子,起身說道:“修竹檀欒,曲水繞石,賓者如雲,雅士鹹集,曩日漢樑孝王睢園之樂,王謝蘭亭春禊之詠,未必有如此盛景矣。今者,全素素慕古名士遺風,且兼蘅信子之雅,重開此宴,酹酒一觴,望諸位盡興而來,盡興而歸。”言畢,嫀步已託了酒爵而前遞與之,趙容宜一飲而盡,接着便聽見席間賓客各種贊詠之詞,也一一回復了,不在話下。趙容宜自歸了席,那全素素便附耳咋咋呼呼起來,真真是煞風景。
不一會兒,只見趙容宜連連拍手,響聲一落,於竹林碧影間便已有人擡了一架編鐘來,置於小溪入湖之口,而後便是一個堪堪有九尺高的三足銅鼎,置於溪流上游。衆人議論贊嘆之餘,只覺酒氣馥郁,飄香沁脾。而那擡爵素娥,在衆人的注視下,早已登上木杌,纖纖素手,一柄長瓢,盛出美酒佳釀,令人嘖嘖稱奇。一觴濁酒,浮曲水而流,就着小錘編鐘的鳴響,停在了一位紫衫華服的秀麗少年面前。侍者取之,遞與少年,便聽那少年朗笑道:“在下柳州鍾諫,字光瑜,今便以一闋《瀟湘詞》打頭,拋磚引玉,還望諸位指點一二。”言畢,飲盡美酒,乃歌曰:
睢園碧煙,上江陵雲天。彷彿舊時夢中、搵淚紅顏,一朝高唐賦,揮別夢中仙。
美人香草,零零滿江皋。不似北國冬殘、催娥眉老,兩世別亦難,枯盡冬河蒿。
詞盡又自飲三觴嘆笑曰:“湊字拙作,毫無韻律,恐污衆耳,諫,自罰三觴,還望諸位佳作頻出。”言語間,已有專門謄錄的司命官將這闕《瀟湘詞》謄錄了去,收在檀木盒子裡,不提。再接着,在一片品評議論交錯聲中,編鐘聲起,羽觴滑落,浮着諄諄香氣曲曲折折蜿蜒而下,便又是新的一輪。全素素向來不擅詩文,此時聽那附庸風雅之作,乃伏在趙容宜肩上吃吃低笑:“這些窮酸,一天到晚假正經,什麼‘香草美人’、‘胭脂紅顏’,也不嫌膩,我都聽煩了。”趙容宜見她坐沒坐相,只得推開了叱道:“你若嫌人膩歪,何不自己作出些好的來?偏要我來替你,替得了一時,替不了一世,我總歸不能做一輩子全大美人的替身,看你日後怎麼應付!”全素素扭頭哼聲道:“不做便不做唄,到時候你走的時候帶上我就好了,有什麼大不了的。”趙容宜仔細注視觴詠之事,並未聽見全素素之語,全素素又湊去與嫀步兩人哼哼唧唧一陣,或暗罵那園中老鴇多事,或譏諷席間那等不學無術之人,或互相撓癢癢取笑對方,頑了好一陣子,也只得作罷,專心觀察起席中的文人雅士和浮誇子弟來。轉眼間,酒至數旬,那羽觴終是落在了蘅信聽風前。嫀步款款取觴而來,遞與趙容宜。趙容宜無奈地瞪了一眼一旁幸災樂禍的全素素,乃仰頭飲盡而念:“
蘭臺聞鍾隱,般若菩提沉。隔岸竹風楚,傍波鏡虛煙。
一曲陽關恨,十年槺樑深。冰綃溶故里,青書能斷魂?
此詩無題,難登大雅之堂,諸位雅士聽聽即可,切勿當真,將素素取笑了去。”言畢,隔着面紗微微一笑,也不顧衆人謙虛溢美之詞,在衆目之下,一步步走下了蘅信聽風,走至那司命官前,奪過檀木盒子,將那一紙的詩句盡意撕毀,置於水中。趙容宜鬆了口氣,轉身欲重上小亭,哪知這一扭頭的瞬息,目光便生生驚滯在了一處,整個人亦如觸電似的僵在了原地。這世間的事,常常都是平凡無奇,卻又總喜在有常中點綴些無常來,彷彿就是冥冥之中的天註定,讓人躲不及、舉足無措。趙容宜定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一處假山旁的男子,心裡五味陳雜,竟全然忘乎自己現在的身份處境。若趙容宜不曾答應全素素的求助,不曾作了這麼一首無題詩,不曾走下那蘅信聽風亭,便看不到這隱於山石後的人。只是,這個人,一襲青衫,竹風清楚,淡淡的目光中,流連着混沌的光輝,落在他前面的爵中,顯得些許落寞。而這旁若無人的落寞,灼痛了趙容宜的眼。那葉衡本是無心詩會的商人,今日便該離了江陵而去,無奈受友人陳籍再三懇切之邀,方纔來了這臨水碧煙閣。既沒有興致,便是那酒觴輪到了自己面前,也只是牽強附會。偏偏主人家這一首無題詩,雖不雅緻,倒也別有一番深意,尤其勾了往事,竟像是專爲自己做的一般,可嘆可嘆。正沉思往事,忽覺前面有人看來,一擡首,便見那面上蒙着一層薄紗的全素素正遠遠地看着自己,那波流美目,於輝光閃爍間,似有千言萬語,若說是戀慕,看着卻又彷彿怨恨,若說是怨恨,再看時又波平浪靜,只餘暗流洶涌,複雜難探。四目相對,各有所思所感,在這盛況裡,便顯得異常突兀了。周圍漸漸地,便起了低聲的議論。
隔岸竹風楚,傍波鏡虛煙。便如讖語般,諷刺着這一刻的場景。周圍漸起的聲響驚醒了趙容宜的怔然,她的的目光突然間轉冷,冷得如同冰面,泛着寒光,幽幽地望了那人最後一眼,繼而轉身朝蘅信聽風亭的青石臺階走去。一步一步,決然如逝水,不再轉圜。只是,——
“雪糕叔叔——”一聲稚嫩的童音如同夜鶯的歌唱,從一側的圓口處傳來,緊接着,衆人循聲望去,便見一個約莫六七歲的小女孩歡快地朝這邊跑了過來,一路鑽假山、穿灌叢、爬橋洞,跌跌撞撞,雖然狼狽,但若見了她身後那羣追來的丫鬟婆子小廝們,便只覺好笑。一時,席中衆人均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鬧劇吸引了目光,倒成了一羣言笑熠熠的看客了。趙容宜扭頭見那女孩,先是吃了一驚,隨後又見她狼狽地撲入那人懷中,笑晏晏地喊着,雪糕叔叔。突然地,腦海中似乎閃過某個畫面,生生扯住了她前行的步伐,彷彿再也走不動。清波碧水,客船遠去、消失,一樹刺槐的花雨……
還有你最喜歡的雪糕叔叔,現在還在碼頭那邊等你呢……
據說,那是數年前從錢塘移居而來的西城葉家莊,而葉家莊的莊主葉衡……一個是聞名天下的江湖豪傑,五湖富商,青年才俊……
面上雖是一派和諧,裡邊不知有多少曲曲折折,我們這些外人總是不能夠釐清的……
船家,我要趕去江陵參加臨水碧煙閣的流觴宴,能不能再快點?
公子,這是去江陵最快的船,更加上現下里罕見的西風順流,便是神仙也趕不上這行程了……
趙容宜猛然轉身,目光旳旳地望向那人,心臟彷彿被狠狠地戳了一下,竟一點點地顫慄起來,連帶着整個人都籠罩在了一層讓人費解的激動中,站都站不穩了。不,這不是雪生,不是!雪生是冷的。縱然十年光陰足以將一個人徹頭徹尾地改變,卻不可能改變他的本性,而雪生怎麼可能來這種地方呢?雪生怎麼可能娶柳璩呢?雪生怎麼可能露出這樣的一面,和一個小女孩這般玩鬧?怎麼可能露出這般溫暖和瑞的寵溺目光?不,這不是雪生。趙容宜戰慄地瞪大了雙眼,突然覺得渾身一陣寒徹,徹骨地疼痛,而這而後,便是如同烈火般的灼熱,燃燒了一顆早已不受控制般狂跳的心。她踉蹌地向前行了兩步,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如果十年的距離讓過往的一切觸手可及都都變得遙不可及,如果不曾親眼目睹那樣一場盛大的婚禮,如果不曾來到江陵,如果不曾見到碼頭那一幕,如果不曾參與此次流觴宴,那麼眼前的,不——這是葉衡,如果葉衡不是雪生,這世上便真有長得如此相似的兩人。這世上,便真有,長得如此相似的兩人?——那麼、那麼,雪生……雪生竟是躲了趙容宜十年之久、到了這一刻還要躲麼?想及此,整個人彷彿被抽走了魂魄般,趙容宜定在原地,突然悽悽然笑了起來,即便是有着面紗的遮掩,依然讓人覺得彷徨、蒼涼、可怕。全素素久不見趙容宜歸來,欲下去看看,然而一轉過假山石,便見到了趙容宜這幅失魂落魄的模樣。
“你怎麼了?”全素素上前拉了拉趙容宜的手臂,露在面紗外的那雙眼睛黑溜溜地打轉,又順着她凝滯的目光朝那一大一小兩個人看去,彷彿明白了什麼,又彷彿什麼都不明白。而這時,離葉衡最近的那一小案前,一個素冠博帶的青年男子正衝那邊走去……然而,在趙容宜眼裡,其餘的便什麼都是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