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收手了!
他收手,於花神而言,是因爲深深愛着落夢舞,要他傷害自己最愛的人,絕不可能。於暴君而言,是因爲他不忍心看見滿店香妹子死在他面前,他做不到!即便不這樣做威脅到所有的倖存過客,他也做不到。
暴君收手了,所以他快死了!
在長刀落進花神暴君的胸口的那一瞬間,誰纔是那個最愛落夢舞的男人,落夢舞已經知道了,但是,她寧願不知道,因爲當她知道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太遲了!城主耿雲的一刀之重量,不是一個肉體凡胎之人能夠承受得了的,連花神也不例外。花神暴君倒在了血泊之中。
滿店香忽然撲到暴君的胸口上,落夢舞撲到花神的胸口上。兩個人的痛苦,其實只有一個聲音。一個哭聲裡兩種不同的氣息,一種是絕望,另一種是更絕望。
至於誰更絕望,沒有人知道。
聖女城之主耿雲萬萬沒有想到花神暴君會收手,這一刻他感到很慚愧,他終於知道,自己比不了倒在面前的這個人。
暴君死了?花神也死了?這個秘境失敗了?
至少現在哭成淚人的滿店香是這樣想的。完了,一切都完了。
滿店香不甘心,她釋放自由時間,哭着,喊着:“暴君!暴君哥哥,你爲什麼要收手!”她的這一喊聲,震驚了城主,這難道是落夢舞傷心過度胡言亂語了嗎?
就在這時候,神奇的事情發生了,滿店香的眼淚落進了暴君的眼眶裡,兩人的眼淚交織在一起變成了奇怪的結晶,結晶傳給滿店香一個信息:花神暴君是暴君一千年前的前世,而落夢舞剛好是滿店香一千年前的前世,這一顆眼淚的結晶,名字就叫做:前世今生!
這太巧了!這簡直太巧了!可是隻有怎麼樣呢?
那結晶開始散發光芒,捲動周圍氣息,將整個秘境漸漸扭曲起來。滿店香驚呆了,這難道要改變什麼了嗎?
整個銀月族人的世界忽然被定格了一般,風不再吹,城主表情凝固,前世今生引起了漩渦依然在大肆捲動,將整個世界捲成一片片破碎凋零的碎片。
一時間,影月世界像是一個銀幕破碎了的電影,開始凋零。
一片片……肆意紛飛……
轉眼之間,影月世界的希望之光秘境破碎完了,也就是結束了,原罪秘境結束時都要回到西風女王的法向世界,但是這一次卻是一個例外,暴君和滿店香由於前世今生的結晶力量,被直接捲入了另一個秘境之中,這個秘境叫做:鬼神之光!
暴君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滿店香也不知道,然後滿店香消失了,暴君也消失了,被取代了是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些場景。暴君在這個場景裡面扮演的,是一個頹敗的人。
影月世界的結局怎麼辦?能不能改寫?沒有人知道,似乎被前世今生的力量暫時塵封了。
這一個秘境,裡面稱爲鬼神世界,同上一個希望之光一樣,沒有人知道需要拯救的人是誰,但這一次更加神秘的是,暴君甚至不知道滿店香扮演了誰!
鬼神之光秘境依然開始……
鬼說:過了這條江,就到鬼焰聖山了,而我們,卻永遠也過不去……
西風,濃雲,寂寞紅雪飛滿天。
這條江叫做流塵江,而江岸上撕殺在刀光劍影裡的憧憧人影,他們叫什麼?卻沒有人知道。風起,滾滾翻飛的,除了江浪,還有刀客混亂的血。被圍攻的劍客卻沒有流血,劍客滿頭白髮,滿臉傷痕,斷臂,瘸腿,無名無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所以他自稱“癡鬼”。他沒有流血,他流的是淚,劍光從來都是他的眼淚。“啊——”癡鬼揮袍長嘯,將眼淚揮灑成悲歌。霎時間迷亂的紅雪幻聚成千萬把冰劍鋪天蓋地而下,劍雨如同江浪般洶涌澎湃,一瞬間席捲茫茫雪地,發出一陣陣斷斷續續的碎裂聲。而劍雨卻又在猖獗間突然熄滅,紅雪瞬間落幕.白髮劍客轉身望着熄滅的江浪,自言自語:“過了這條江,就到鬼焰聖山了,而我們,卻永遠也過不去……過不去……”風停,江寂人靜。似乎什麼也不曾發生過,只是江岸上已經沒有了刀客的身影,只有一地的濃血淌進大江一去不回。
雪越下越大,漸漸的埋沒了晚霞。
癡鬼抖了抖覆在身上的雪,抖不落。抖了抖身上的憂傷,也抖不落。轉身離開江岸,他躲進了一間沒有名字的客棧。
喝酒,直到夜黑如墨。
客棧無名,過客的寂寞也同樣的無名。
點一盞油燈,映亮無名的寂寞。
與劍客癡鬼同桌而坐的,蓬頭落魄,形同乞丐,無名無姓,他自稱“敗神”。敗神既是暴君,暴君扮演他的頹敗,也扮演他的悲傷。
癡鬼告訴敗神:“神,今天我又遇到了一羣追殺我們的殺手。”
癡鬼又告訴敗神:“神!今天風雪太大,江上依然沒有來船。”
癡鬼還告訴敗神……
或許他說什麼敗神全都沒有聽見,敗神撲在桌子上,用亂髮埋葬自己的表情。他醉了,他已經醉了很多年。
癡鬼解下自己的長袍,把它披在敗神的身上,今夜他失眠,他已經失眠了很多年。
“過了這條江就到鬼焰聖山了,希望明天會有來船。”癡鬼取出陪伴自己多年的一隻玉簫,躍身而上樓頂。記憶裡的恩恩怨怨,沉沉浮浮,竟像亂舞的雪花一樣,紛紛揚揚……
敗神可以聽不見癡鬼的聲音,卻無法拒絕自己飄蕩在簫聲裡的回憶。忽然間,有沉重的馬蹄聲在他的眼睛裡響起……
“報……”士兵傳信。
“報……”又有士兵傳信。“將軍!我軍……已經……全軍覆沒……”
“報……”最後一個傳信的士兵是與一支利箭同時飛入將軍大帳的。他急急地往神族將軍的身前一跪,聲音卻忽然間斷在了身後的風中,那支刺進他後腦並從他的嘴裡穿出的利箭代替了他的稟報。
神將的記憶,暴君的記憶。
緊接而來的是殺氣。凌厲的殺氣混雜着震天的呼聲洶涌而來把將軍大帳撕得粉碎,鬼族的利劍長戈已經把戰敗的神族將軍圍得密不透風。“殺了他!殺了他……”殺聲震天,而神將卻紋絲不動,這卻不是鎮靜,而是遙無邊際的混亂。一瞬間神將想起了幾十年前獨守天狼關,以一敵萬而被封爲將軍;想起了在身後幾百裡就是神族的王城,如果他死了,神族將從此消失;想起曾經的百戰百勝想起了刀橫天下統一神族想起了因爲自己的自負拒絕求援而導致全軍覆沒想起了在夕陽棲息的方向,還有人把酒迎風待他凱旋……
“我不能敗!”將軍自言自語。話落,一把利劍突襲而來,刺進了神將的左臂。
“我不會敗!”將軍自言自語。話落,又一把長戈猛然襲來刺穿了神將的右臂。
“我……”將軍自言自語。話未落,成千上萬的利劍長戈裹着殺聲狂亂而來,卻被一聲晴天霹靂震退百步之外。那不是霹靂,而是神將兇猛的吼聲。吼聲未停,神將的大刀已經舞起。刀鋒急速割破西風的聲音竟如同炸雷般奔放暴躁,然而又忽然變慢,聲音如高山細瀑。神將的刀鋒時快時慢,竟能似琴上運指,奏成一段怪曲。怪曲引得天邊的紅霞劇烈的變化,又一陣亂風,將紅霞裁剪成了紅龍。紅龍飛向神將的刀邊。龍鳴。飛沙走石,地動天搖,鬼族軍隊大亂。
“游龍舞!”有士兵驚歎,然而驚歎之際,紅龍已經纏在神將的刀邊逼到了他們的身前。士兵來不及躲閃,只是一眨眼,神將的四周已經成了一片血海。沒有屍體,只有比西風還濃的血,而更濃的,是神將的愁緒。
又有無數的鬼族士兵涌來。“引鳳歌!”“朝天舞!”將軍半步殺一人,十步屍成山。不到半柱香的時間,神將的腳下已經堆起了一座很高的屍山。神將橫刀立在山頭,呼吸暴躁,縱使千軍萬馬也奈何不了他的神勇。鬼族大軍急急退出數百步,沒有人敢再向他進攻,似乎有撤軍逃散之勢,忽然有將軍揮旗發令,原來是箭陣:戈兵劍兵後退,盾兵箭兵上前,鬼族將軍令下,箭飛如雨。
然而箭飛如雨卻也碰不到神將游龍般的身影。箭雨執迷潑灑。刀鋒急速旋舞。箭落堆積成山。再揚刀將滿地亂箭捲起聚積成龍,將要大破箭陣之時,神將的刀卻斷了。人世間任何事物都是有盡頭的,天下最好的刀,也不例外。刀亡人亡,無數的利箭飛來,“天要亡我?”將軍聲嘶力竭,全身中箭。
箭雨停了,神將的流血聲卻沒有停。卻從鬼族大軍裡冒出一種無邊的敬意,在蒼涼的沙場上的渲染蔓延,沒有停。
一個鬼族大帥現身在大軍之中。大帥下馬,大步走到神將的面前,用腳跟踩着神將的頭。拔刀,對着千萬鬼族將士宣佈:“殺了他,天下從此再無神族!”
大刀正要落下之時,忽然有一個聲音從鬼族大軍裡傳出來:“等一下!”接着,一個出奇俊郎的鬼族近衛兵擠出人羣,走到大帥面前。衛兵不但沒有行禮,還竟然伸手將大帥推開,然後慢慢地跪下去,跪在神將的身邊。沒有人知道他想幹什麼,而當他莫名其妙地取出一把梳子的時候,全軍愕然。
衛兵把傷痕累累的神將扶起,靠在自己的肩上,一隻手小心地拔掉神將身上的箭支,另一隻手握着梳子,從容地落在神將凌亂的頭上……
“你是誰?”
“一個鬼族的無名小卒。”
“爲什麼幫敵人梳理頭髮?”
“沒有理由。”
風嘶。沙亂。刀鋒涼。士兵只顧慢條斯理,始終旁若無人,甚至還哼着小曲,手指間的從容不迫,似乎是在編織人間最高深的藝術。
“你不怕我連你也一起砍了?”
“你可以殺我,但是,請等我幫他梳理好了再殺。”
“放肆!”大帥已經忍無可忍,大聲怒斥的同時手起刀落……
鮮血飛濺,濺的卻是神將的血。在大刀落下的那一剎那,神將忽然伸手抓住了刀尖。大帥閉眼,因爲神將的血剛好濺進了他的眼裡。而就在他閉眼的那一瞬間,神將莫名而來的力量,暴起,奪刀,怒吼,橫掃……
天空中有一隻烏鴉飛過,一聲驚叫,鬼族大帥的人頭落入風沙。風沙疾。流雲遠……
因爲鬼族大帥的陣亡,鬼族大軍已經逃散得不知去向。
風蕭蕭。鬼衛扶着垂死的神將獨立在狼籍的沙場上,神將狂笑,因爲他勝利了,而這卻是他的最後一次勝利……
“箭上有毒!急毒!”神將突然跪倒,毒血從他的口中噴出來,黑色的。神將仰頭對天,爲什麼天空也是黑色的?神將淚流滿面,因爲他知道,他的生命將從此變成黑色的……
鬼衛扶着神將:“將軍!將軍!將軍……”殘陽慢慢的落盡了,剩下的只是鬼衛那越喊越悲涼的呼喚聲……
其實死神花不過是絕望者的一個玩笑。當一個人的夢破了碎了絕望了,他需要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他告訴自己,如果有一天天涯冰釋,死神花開,那他的夢想就能破鏡重圓。而那種花之所以叫做死神花,是因爲它從來都不曾開過。
訪遍名醫,神將的身體已經漸漸地開始腐爛了。但鬼衛依然相信總有一天神將會醒過來,他揹着神將去了天涯峰。
天涯峰頂。雲亂雪亂人亂。
等一朵永遠都不會開的花,等一個永遠都不會醒來的人,如同等一支永遠都不會來的船……
鬼衛脫下鎧甲,因爲他的火把早已熄滅了,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想用自己單薄的溫度去融化滿山的冰天雪地。他執迷着自己荒唐的決定,看着自己的皮膚在西風中凍結,龜裂,凋謝,最被西風吹散成悲傷的碎末,他依然荒唐地等,明知道等不到,卻有一種一輩子都不會離開的衝動。
在第四天的清晨風雪奇怪的停了,一個尖銳的聲音在鬼衛的耳邊響起來:“水……水……水……”聲音由尖銳到悽慘再到恐怖。忽然有一雙慘白的手從雪地裡鑽出來,抓住鬼衛的腳拼命地拉拽。緊接着是一個腐爛得面目全非的人頭,從雪地裡鑽出來的同時悽慘地呻吟着:“水!水……水……”是神將,他真的死而復生?鬼衛欣喜若狂,然而冰天雪地,水?哪裡有水?慌亂之際,鬼衛抓起一片堅冰刺向自己的手心,他願意血代水,然而鮮血飛濺,卻只是落在空空的雪地上。冷冷地鬼衛笑了,原來這一切不過是一個幻覺,風並沒有止,雪也沒有停,而神將的身體,早已在亂雪中不見了蹤影……
鬼衛的血流得太多,幾乎染滿整座天涯峰,於是,他連執迷不悟得權力都沒有了,它倒下了。
原來能讓死神花開的,卻是一種特殊的血。在鬼衛倒下去的那一瞬間,西風點燃了他的血,浩浩蕩蕩,綻放成一片片死神的微笑……
神將站在斷崖的邊上,他並不感激自己的重生,因爲他已經知道,在他復活的前一天,鬼族大軍重整旗鼓,踏平了整個神族。
懸崖邊上的風把神將的聲音染得冰涼:“爲什麼救我?”
“從小仰慕將軍。”
“哈哈哈哈。你又何須仰慕一個罪人。”
“不,將軍不是……”
“不用再說,其實是什麼已經無所謂了。我是一個戰敗的神將,從此之後,我的名字就叫敗神!”
“那你打算去哪裡?”
神將望着落日裡的殘鴻,沉沉地說了八個字:“苟且偷生,浪跡天涯。”
“我願從此追隨將軍,永遠陪伴將軍左右。”
神將轉身逆風而行,沒有再回答他。鬼衛急急地跟了上去,一陣風沙,將他們的身影埋得模糊……
從此之後,他自稱敗神。從此之後他們相依爲命,形影不離。
敗神既是暴君,暴君在敗神的回憶裡,一陣嘆息,屋外,大江橫流,流不盡,癡狂者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