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笛正在驚疑之中,聽到一串腳步聲越來越近。然後,門開了,藉着燈光,畫笛看到小伶一張臉原本驚魂未定,看到她之後更是驚駭。
小伶像見鬼似地叫起來:“鬼!鬼啊!”
畫笛忙問:“小伶,你怎麼了?哪裡有鬼?我是你畫笛姐姐呀。”
小伶聽了用充滿怯意的眼神再去看她,然後緩了口氣說:“呀,真的是畫笛姐姐。你怎麼成了這副樣子,像個女鬼!”
畫笛忙整了整頭髮,低頭看時,才發現身上的衣服已經辨不清顏色,滿是泥草。
“小伶,快讓我進去。”
小伶這才讓畫笛進屋。畫笛邊走邊問:“小伶,你媽媽呢?”
“我媽媽她……”小伶正走着,忽然停住了腳步。
這時,從裡屋走出一個人來。這個人正是葉琴。
葉琴穿着一套白色的睡衣,上面繡滿了各色的鬱金香。只是她的頭髮有些零亂,臉色也不太好。她見到畫笛,也是一驚:“天啊,畫笛,你怎麼成這個樣子了。出什麼事了?”
畫笛看到葉琴,心中不由發起酸來。她好想撲進葉琴的懷裡哭一場,來釋放所有的驚懼。可是看到葉琴一塵不染的衣服,自己這麼髒……她只有抑制住自己的情緒,輕描淡寫地說:“我……可能是患了夢遊症,半夜裡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跑到了火樹崖上。”
葉琴的眉一擰:“夢遊症?你有夢遊症?”
畫笛並不是存心要騙葉琴,她只是不知道如何跟葉琴講這一切,也不想讓她擔心。她說:“葉阿姨,我再也不要一個人呆在木屋裡了。我好怕……”
葉琴走過來,輕輕扶摸着畫笛的頭髮說:“好孩子,阿姨也不想你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那裡。我給你弄點兒水,你先洗個澡換件衣服,其餘的事情明天再說。”
畫笛擡頭看牆上掛的鍾,此刻的時間是凌晨一點。
“葉阿姨,剛纔我敲門的時候,聽到很奇怪的聲音。你沒事吧?”畫笛想起剛纔的事情,忍不住問。
葉琴一笑:“我聽到敲門聲,就下牀給你開門,沒想到碰翻了臉盆,嚇壞了小伶。”
畫笛說:“阿姨,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睡呢?”
葉琴說:“我睡不着,於是就趕着給小伶織毛衣。天都涼了,她急着穿呢。”
畫笛雖然覺得有些不對頭兒,卻也沒有深想。事實上,她現在什麼都不願思考,只想快點兒睡一覺,天亮了好離開天堂谷。
洗完澡,換上葉琴的衣服,同樣是白色的,只是這件是純白,上面沒有任何裝飾。
畫笛準備上牀的時候,眼前又出現了那些奇怪的黑點。只是這些黑點更大了,像一隻只烏鴉撲面而來。
她想自己大概是太累了吧。閉上眼睛,全是黑色,那些黑點就被淹沒了。同時淹沒畫笛的,還有濃濃的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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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的是小伶的房間,小伶跟葉琴睡。矇矓中,她聽見有人在說話,只是那聲音越來越遙遠,後來幾乎不存在了。
再後來,過了很久,一種本能將畫笛從深層睡眠中喚醒。她聽見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那是水聲,難道自己是在山谷裡,枕着小溪入睡嗎?
不,自己明明是在葉琴家呀。意識清醒些的時候,她睜開酸澀的眼睛。但是她立即又閉上了,那些黑點又出現了。
一陣眩暈,感覺有些奇怪。難道天已經亮了?不然如果是黑夜,那些黑點就看不到了。
她不甘心,這次先坐起來,再睜開眼睛,因爲有心理準備,所以那些黑點沒有出現。可是,屋外廳房的燈是亮着的。燈光透過薄薄的門簾照進畫笛的房間。
這個時候,她又聽見了水聲。
“嘩啦啦……嘩啦啦……”
難道是有人在外面洗臉?可是這大半夜的,洗哪門子臉呢?
這時她已經完全清醒了,強烈的好奇心讓她輕輕跳下牀,光着腳屏住呼吸走到了門簾後。
透過門簾的縫隙,畫笛看到了廳房的一切。當她看清楚那一幕時,幾乎靈魂出竅!
燈光下,葉琴穿着那件白色的繡滿各色鬱金香的睡衣,半跪在一個臉盆前。臉盆裡盛滿了水,水中好像有兩團白花花的東西。
葉琴伸出一雙乾瘦的手,在臉盆中撩着水花。每撩起一些水花,她的嘴巴就張得大大的。那姿勢,那表情,就像一條被埋在淤泥裡的魚,在掙扎,在喘息。
嘴巴每次張開的時候,葉琴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葉琴的面色在燈光裡慘白,那不再是畫笛所熟悉的葉琴,這個時候,她簡直是個魔鬼!
畫笛呆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有一次葉琴撩起水花的時候,瞪圓的眼睛就朝畫笛這邊看過來。那一刻,畫笛以爲葉琴發現了她在偷窺,驚得幾乎要暈過去了。可是片刻之後,葉琴又低下頭去,重新去撩那些水花。
畫笛小心翼翼地舒了口氣。她想離開門簾不再看這詭異的一幕,可是腿卻邁不動步子。索性在這裡繼續看下去吧,看看葉琴究竟在搞什麼鬼!
葉琴就這樣重複着這些動作,動作重複多了,畫笛甚至懷疑這不是葉琴,而是一個機器人。有哪個正常人會這麼做?除了被鬼魂附體!
被鬼魂附體!畫笛想到這裡,硬生生打了個冷顫。如果不是親眼看到這一幕,她一定覺得這種說法荒誕極了。可是此情此境,除了用“鬼魂附體”之外,還有什麼能夠解釋的呢?
就這樣過了至少二十分鐘。就在畫笛撐不下去,隨時要崩潰的時候,葉琴停止了這些動作。這個時候,臉盆裡的水已經被葉琴潑幹了。她轉身拿起一隻碗,到屋外的水缸裡舀水。不一會兒,臉盆裡又滿了。
畫笛想,壞了,葉琴是不是又要以剛纔詭異的方式往外潑水呢?這樣何時有個終了?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並不像畫笛所想的那樣。葉琴一隻手猛地伸向裝滿水的臉盆,撈起了一團白花花的東西,然後將那團東西緊緊地捂在嘴上。
那是什麼東西?難道是吃的?葉琴要吃下去嗎?
畫笛正覺得一陣翻江倒海的噁心,卻看到葉琴並沒有將那團白色的東西吃下去。她只是用嘴脣親吻着這團東西,表情也跟剛纔迥異,變得溫柔了,這表情似乎又讓葉琴變回了正常狀態。
接下來,葉琴將那團東西從嘴上移開,捧至胸前,然後站起來,把燈關掉,走進自己的房間。之後,再也沒有任何動靜。
畫笛沒有動,繼續站在門簾後聆聽。十分鐘過去了,她竟然聽到了葉琴輕微的鼾聲。
畫笛徹底鬆弛下來,一摸額頭,竟然全是冷汗。
原來葉琴竟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這個秘密是什麼呢?跟她遇到的那些事情有沒有關聯?
她想起那隻臉盆還放在廳房的地上,她記得臉盆中放了兩團白花花的東西,但是葉琴最後只是撈出了一團來。這麼說,應該還有一團東西放在臉盆裡。
如果去搞清楚那團東西是什麼,或許就可以將葉琴的秘密揭開!
可是燈已經熄了,如果開燈一定會驚動葉琴的。
怎麼辦?畫笛突然想起自己的牀頭櫃上放了半截蠟燭和一根火柴。
她輕輕地摸過去,小心地將火柴擦着,點亮那截蠟燭。
她捧着蠟燭輕輕地掀開門簾,走進了廳房。
她一面留神葉琴的鼾聲,一面走到臉盆前蹲下來,撈起水中的那團東西。
燭光裡,當畫笛看清楚那團東西時,瞬間就崩潰了。
那是一個白布縫製的布娃娃,裡面塞滿了棉花,布娃娃的身上用黑線縫了兩個字:蘇紫。
那些黑點又飛來了,鋪天蓋地。畫笛驚慌中碰翻了臉盆。
臉盆與地面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水灑了一地。
矇矓中,有女子淺吟低唱:
幾曲屏山展,殘眉黛深淺。爲甚衣兒裡不住的柔腸轉?這憔悴非關愛月眠遲倦,可爲惜花,朝起庭院?……
這聲音初聽時讓人疑在夢中,可是那音色越來越幽婉,曲調越來越哀怨。唱到最後,恍惚間,那聲音就在耳畔。
不是夢。穆蕭睜開眼,果見眼前一女子濃妝豔抹,衣裙飄飛。那女子側着身子,長長的水袖一甩,耳邊一陣清風襲來。
而剛纔那一段,不正是《牡丹亭》裡《尋夢》的唱段嗎?
唱戲的人是誰?是蘇紫嗎?
穆蕭想動動身子,卻發現自己的身體根本無法動彈。
他一下子清醒了,他發現自己被人用繩索結結實實地捆在牀上。而這張牀,正是木屋裡畫笛的那張牀!
然後穆蕭想起了昏迷前發生的一切:他與畫笛在閣樓裡聽磁帶,卻不料櫃子裡藏着一個人。那個人用迷藥迷倒了他們。再醒來,他就在這裡了。
畫笛呢?畫笛在哪裡?
再看眼前的女子。她正唱着,見穆蕭醒了,便是一個轉身,衣衫輕旋,身姿迷人。這回穆蕭看清楚了,女子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戲裝,上面繡有彩蝶,一張臉化了極爲精緻的彩妝。穆蕭感覺這個女子極爲熟悉,乍一看竟似蘇紫,細看卻又不是。眼前的女子雖然身材一樣的玲瓏纖細,但臉型較蘇紫圓一些。蘇紫是標準的鵝蛋臉,但眼前的女子是桃形臉。
女子見穆蕭看着她發愣,不由莞爾:“牡丹公子不認得小女子了嗎?”
這聲音竟然是這樣熟悉,穆蕭衝口而出:“方媛媛!”
方媛媛點頭:“我若是不說話,你一定不認得我了吧。你只記得那個打扮成丫鬟的我。哦,也許你也記不得了。可是你仔細瞧瞧,我這身段,我這扮相,可比凌雲兒差?可比蘇紫差?”
方媛媛不提凌雲兒和蘇紫倒罷,一提她們的名字,穆蕭便怒火中燒。若不是被方媛媛捆着無法動彈,他一定就撲上去把她撕碎了。
動彈不得,穆蕭只得大吼:“方媛媛!你這個毒婦!你還我的雲兒!還我的蘇紫!”
方媛媛不氣不惱,只是不屑地一笑:“穆蕭,你一口一個‘我的雲兒’,一口一個‘我的蘇紫’。那麼你告訴我,這兩個女人你到底愛誰?是凌雲兒,還是蘇紫?不要告訴我,你兩個都愛啊。對了,還有一個畫笛,一個跟蘇紫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她是你的新歡對吧?”
穆蕭更憤怒了:“你知道的,我只愛蘇紫一人。雲兒是我的好妹妹,畫笛是我的好朋友。”
“哈哈哈!”方媛媛狂笑起來。她笑的時候,頭上插着的金步搖劇烈地抖動着,似乎隨時都要斷掉。
方媛媛笑完,表情忽然變了,她用充滿怨恨的眼神看着穆蕭問:“那麼,你告訴我,我在你心裡是哪種身份?”
穆蕭憤怒地說:“你在我心中,是仇人!是個我想千刀萬剮的仇人!”
方媛媛聽了,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然後表情一點一點平靜下去,成爲一潭死水。她點點頭說:“我知道我這是自取其辱。你恨我。我又何嘗不恨你呢?可是,我對你的恨有多深,對你的愛就有多深!”
穆蕭說:“可是你這種愛在我眼中毫無價值!這不是愛,這只是你自私又卑劣的慾望!”
方媛媛的眼淚忽然奔涌而出:“原本不是那樣的!其實,如果,你能夠稍微對我好一點,哪怕把我當成個小妹妹,或者像朋友一樣關心我,我也知足了。可是我每次充滿期待地跟你說話的時候,你總是冷冰冰的,一副自以爲是的樣子。還有那個唐天!他爲什麼總是看我不順眼?我哪一點比她們差?是他有眼無珠!爲什麼這一切別人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我卻苦苦追求也得不到?”
穆蕭聽方媛媛提到唐天,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我問你,你當年讓樑光搞鬼的時候,我曾經看到樑光半夜進入唐天的房間,就在他受傷之前。那是怎麼回事?”
方媛媛驚愕無比:“你說的是真的?”
穆蕭點頭:“是我親眼所見。難道唐天沒有參與你們的陰謀嗎?”
方媛媛搖頭:“不,這一切跟唐天沒有關係。樑光並沒有跟我提過這件事。他爲什麼要去找唐天?也許跟這件事毫無關係,也許他把一切都告訴唐天了,而唐天卻不動聲色。”
穆蕭沒再說什麼,這件事除非當面問兩位當事人,否則永遠是謎團。
方媛媛卻嘆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人都死了……”
穆蕭突然大叫:“蘇紫呢?畫笛呢?她們在哪裡?”
方媛媛悽然一笑:“你已經永遠失去她們了。永遠!”
穆蕭早有不祥的預感,此時一聽,頓覺五雷轟頂。他咆哮:“你殺死了蘇紫,又殺死了畫笛!你這個惡婦!你是不是要把所有我認識的女人都殺光你才滿意呢?”
方媛媛冷笑:“這一回,人不是我殺的。”
“那是誰?”
方媛媛說:“我只是說你已經失去了她們,並沒說她們都死了。蘇紫已經剃度了。她出了家,做了尼姑。難道你會愛一個尼姑,並且娶她嗎?況且,她的臉已經……我不相信你會依然愛一個失去美貌的女人。”
穆蕭大叫:“不!一定是你逼她的!我們那晚還見了面,她還對我說‘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她又怎麼會捨棄我而出家呢?”
方媛媛說:“她正是爲了成全你而出家的,她是愛你才這樣做的。‘牡丹亭上三生路’,她的意思你難道不明白嗎?那是來世的相許,並非今生!”
穆蕭怔了,他忽然想起磁帶裡蘇紫對方媛媛說的那句話:“其實你們都錯了。我當年並沒有愛過穆蕭。”
他顫聲說:“她愛我!她是這樣跟你說的嗎?她不是跟你說,並沒有愛過我嗎?”
方媛媛疑惑地說:“她說過嗎?什麼時候說的?”
穆蕭瞬間無語,磁帶裡,他明明是聽到蘇紫是這麼說的,而且,他讓畫笛倒過來重新聽了一遍。四隻耳朵聽得千真萬確。
方媛媛像是想起了什麼:“哦,她好像是這麼說過。不過她剛說完我就發現她手裡藏着一隻錄音機!她在錄音,她收集證據想讓警察來抓我!”
穆蕭說:“然後她就跟她師傅一起把你塞進閣樓的櫃子裡。但是後來你跑掉了。是誰救了你?是段千文嗎?”
方媛媛點頭:“正是他!”
“然後你爲了找回磁帶,而殺死了老尼姑?”
方媛媛點頭:“不錯。我也是爲你報了仇。蘇紫如果不是爲了救她,也不會被火燒燬了臉。”
穆蕭喘了口氣又問:“那蘇紫呢?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方媛媛說:“我也不知道她在哪裡。我不相信她能在天亮之前逃出天堂谷,我已經讓段千文去找她了。”
穆蕭又問:“段千文爲什麼要幫你?他跟你是什麼關係?”
方媛媛輕薄地一笑:“我並不認識那個傢伙。我想他救我,幫我,是爲了美色吧。不過,那人長得倒是挺帥的。起碼比你帥。”
穆蕭無比厭惡地說:“你現在告訴我,畫笛在哪裡。”
方媛媛一字一頓說:“可憐的牡丹公子,你的紅顏知己已經香消玉殞了。”
穆蕭只覺得彷彿有一隻餓狼猛地將他的心掏了出來,突如其來的疼痛令他無法承受。
“不!”他慘叫,“你再心狠手辣,可是畫笛跟你無冤無仇,你怎麼……”
方媛媛打斷他的話:“畫笛不是我殺的。是段千文。”
穆蕭只覺得心不斷地往下沉。他用空洞的聲音問:“她是怎麼死的?”
方媛媛漠然一笑:“人不是我殺的,我又怎麼知道呢?牡丹公子,你看……”
她說着,款款走向窗邊,拉開窗簾。
窗外的夜景在窗前浮現,滿天星光,美不勝收。
方媛媛站在窗前,悽婉地唱道:
良辰美景耐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本是絕美的唱腔,但在穆蕭聽來,只覺得毛骨悚然。
方媛媛邊唱,邊轉過身來,身子一抖,那件白色戲裝便從身上滑落。
黑色的抹胸露出來,襯出肌膚如雪。
方媛媛手一揚,那件白衣離開她的身體,翻飛進碩大的魚缸裡。
裡面的九條紫蝶尾龍睛受了驚,拼命地搖擺着蝶尾,蕩起一層層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