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的數年裡,薛慕不時捫心自問,當初究竟爲何要答應?
對畢常而言,他心裡那人自然是人生至好的風景,他最深沉的感情,最濃烈的愛意,全都耗在了那人身上。花最嬌豔月最圓,酒至最酣暢之處,便是最好,往後多少良辰美景,多少風月,也不過是託月的雲,照花的鏡。
最好的花,最圓的月,既然留不住,畢常便將它刻在心底。往後花照折,月照賞,正好遇到一朵喜歡的,也要試着把它留下。
薛慕就是那正好被留下的倒黴蛋。
可能是因爲於感情一事尚無經驗,可能是誤把同情當做憐愛,可能是因着對前路的迷茫,也可能真的是有那麼一絲絲的喜歡,但是說來說去,終究還是一時糊塗。
於是後來他便後悔了。
雖然畢常對他百依百順,雖然日子看似和樂美滿,雖然畢常一副前塵盡逝的模樣,但薛慕終究不痛快,始終覺得哪裡不對勁兒,這不對勁兒發展到後來,就變成了後悔。
當這樣後悔的感覺越來越濃厚的時候,薛慕開始警覺,心知照這樣發展下去,悔恨遲早變怨懟,兩人相伴幾年,沒有深情,至少還有厚誼。做不了愛侶做朋友也成,若是不行,那最多也就是相忘於江湖罷了,總之是不該反目成仇的。
於是薛慕便提了分手。
畢常自然是不答應的。薛慕打定主意要分,又做不出趕人的惡態,便將貴重財物留下,自己帶了些散碎銀兩用作盤纏,收拾了包袱便要離開。哪知薛慕走,畢常便跟着走,亦步亦趨,黏得死緊。薛慕習武之人,腳程頗快,途中又刻意使用輕功,想要甩脫畢常,但架不住畢常全副心神放在他身上,薛慕稍一提氣,他便死死抓住薛慕胳膊,跟個稱砣似的。薛慕冷着臉拖他走了小半月,最後憋着一股氣回了御劍城。
第一次沒分成,薛慕得了教訓,第二次便悄悄收拾包袱,留了封信箋,趁夜走人。薛慕一路上頗爲怡然,遊山玩水,樂不思蜀。可惜沒能樂呵幾日,便被他師父薛衍氣沖沖地綁了回去。
原來這薛慕摸黑遁走,畢常無頭蒼蠅似的找了半天,發現人跑沒影兒了,急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某日正消沉時突然靈光乍現,想到薛慕還有個師父紮根在御劍山莊,頓時喜不自勝。秉持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和尚師傅的堅定信念,畢常揹着個小包包來到了御劍山莊,以徒婿自稱,求師父替他主持公道。
薛衍懶得理他這些破事兒,敷衍兩句就想打發人走。畢常豈是那麼好打發的,於是便以一種堅毅的姿態紮根於薛衍門前,神態悲慼,薛衍同門成日指指點點,流言越傳越離譜,最後變成了薛衍玩弄良家婦男,始亂終棄,被人找上門來。薛衍氣結,把人踢到莊外。畢常便解下腰帶在山莊門外投繯上吊,被人救下後,此事便被捅到了莊主面前。莊主問明原委,被畢常一番深情打動,開了金口要讓薛衍幫他追回愛人。薛衍一個頭兩個大,只盼能儘早送走這尊瘟神,便親自出手逮人,薛慕一臉懵逼地被他師父五花大綁拎了回來,丟給畢常,而後將兩人轟出門去讓他們自行了斷。
再往後,薛慕但凡有一丁點兒閃人的苗頭,畢常立馬三尺白綾往房樑上一拋。薛慕看他這麼鬧了幾場,火氣上來了,心說就不信你還真能吊死自個兒,鐵青着臉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頭一看,差點兒嚇一跟頭。畢常說上吊就上吊,一點兒不帶含糊的。薛慕回頭時,畢常已經踢翻了墊腳的板凳,脖子掛在白綾上,臉色紫漲,痛苦難當,薛慕若真是頭也不回地走了,過幾月回來就能看見一具風乾的屍體。
畢常也不是真想尋死,他就是在賭,拿命來賭,賭薛慕會回頭,賭薛慕會心軟,賭薛慕對他並不是全不在意。不管這在意是愛意還是同情,又或者僅僅是朋友之誼,都沒關係,總之現在他賭贏了,薛慕走不掉了,薛慕要留在他身邊。
薛慕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所謂烈女怕纏郎,鐵了心的拗不過不要命的,總之往後他便歇了這分手的心思,心想就這樣了吧。
畢常那筆筒也被他鎖在了櫃子裡,也不拿出來睹物思人了,薛慕就當沒事回事兒,兩人對付着又過了一年。
薛慕跟畢常在這邊廂折騰,蘇帷那邊也沒閒着。
蘇帷和畢常翻臉之後,便徹底放飛自我了。之前雖然也有些花邊桃色,但多是月下梢頭的佳話,姑娘贈我金釵粉帕,我贈姑娘詩文書畫。放飛自我後,蘇帷便風流薄性了幾年,聽聞碾碎了不少佳人芳心。
薛慕和畢常湊到一處後,去個茶館就能聽到蘇公子一擲千金成了名妓柳如夢的入幕之賓這樣的消息,回家又看到畢常對着那筆筒神思恍惚,就覺得這兩人若能湊成一對兒那必定是天作之合,一個在家禍害他薛慕,一個在外禍害天下蒼生。
蘇帷生冷不忌地折騰了幾年,估計是折騰膩味了,後來便消停了下來。等薛慕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好久沒聽到蘇帷的風流傳言了。
當時薛慕已經被畢常動不動撒白綾的行爲給嚇瓷實了,心裡喪氣得很,聽聽蘇帷的八卦已經成爲了他人生爲數不多的趣味之一,突然蘇帷老實了下來,他就覺得不開心了,好像自己的娛樂活動被人生生叫停了一樣。
薛慕對蘇帷的感覺其實很複雜。
畢常心裡對蘇帷念念不忘,蘇帷長長久久地紮根於他和畢常之間讓他膈應,但他膈應的不是蘇帷,而是畢常。
蘇帷做事痛快,說分手就分手,一點不拖泥帶水。反是畢常,真心放不下蘇帷吧,那就去把人追回來呀,成天跟他這兒磨磨唧唧不分手,完了夜深人靜時分又對着個筆筒迎風流淚,這是什麼道理?
若是沒這些情感糾葛,薛慕挺願意和蘇帷交個朋友的。一則,蘇帷這人,個性鮮明,愛恨激烈,一身的少年意氣,正是薛慕欣賞的類型。若是能得仗劍江湖,載酒而行,蘇帷就是畢常能想到的最佳旅伴。
二則,畢常心心念念蘇帷,薛慕就不由自主地思考,蘇帷真有那麼好,真就那麼讓人放不下?想來想去,把蘇帷所有的信息都整合了一遍,最終得出結論,這蘇帷還真是哪兒哪兒都好,畢常放不下他,實屬正常。
畢常想蘇帷想魔怔了,薛慕覺得自己也跟着魔怔了,魔怔得一段時間沒聽到蘇帷消息,就忍不住出外打聽。
誰知剛出院門,一眼瞥見蘇帷站在小巷盡頭,見到自己一愣,神色有片刻窘迫,那絲窘迫轉瞬即逝,而後便是一臉淡定,對自己點頭爲禮。
薛慕本是要出門聽人八卦的,結果遇上了正主,陡然間也是一愣。見蘇帷對自己點頭,立刻也回了一禮。正思量該說些什麼,就見蘇帷擡步離去,消失在了小巷拐角。
薛慕心說看來蘇帷對畢常也不是毫無情意,此番前來恐怕是想遠遠看畢常一眼,以解相思。只是若是相思,當初又爲何分得決絕?若是相思,這些時日又爲何流連花叢?
薛慕也沒心思外出打聽了,帶着滿腹疑問回了小院,一回房正看到畢常愣愣地對着那筆筒出神,見薛慕回來,慌忙往桌子下藏。
薛慕頓時無語問蒼天,一個在小巷裡默默凝視,一個在臥房裡睹物思人。
我拜託你們趕快終成眷屬好不好!!!!
其實這事倒是薛慕誤會蘇帷了。
蘇帷出現在這裡並不是對畢常舊情難忘,而是因爲——八卦,和薛慕探聽他花邊消息一樣的八卦。
蘇帷滿江湖浪蕩了幾年後,突然聽聞那被他痛甩的畢常找了個人新人接手,甜甜蜜蜜過起了小日子。一時興起,就打算來看看是哪位仁兄襟懷如此廣闊。到得御劍城,聽了手下的報告,知道那倒黴蛋是薛慕,還愣了一愣。
他和薛慕僅有幾面之緣。印象中薛慕這人雖然性子規規矩矩寡寡淡淡,但那張臉長得可一點也不寡淡呀。真真是面如敷粉色若春曉,容貌鮮妍得緊。況且練武之人,身形頎長緊實,那鮮妍中還有幾分精悍,顯得煞是奪目。
蘇帷搖着摺扇,眯着眼睛,入神地想着,薛慕配畢常,簡直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