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武彰點頭, 復又搖頭,“說是寶藏其實不恰當,這就是老爺留給少爺的遺產。寶藏見者有份, 遺產卻是獨屬於少爺的。”
薛慕問道:“這白麻布上的字是用何墨汁書寫的, 爲何着許多年過去了, 仍未褪色分毫。”
衛武彰道:“是我們衛家獨家研製的, 也沒特別取名字, 過往用來記家譜的,平常的墨汁過得三五年就該褪色了,我們家這墨汁, 能管三五十年。”
薛慕點點頭,又問道:“你是如何知曉我在此處的呢?”
衛武彰道:“奴才……”薛慕打斷道, “不要這樣自稱, 聽着彆扭, 我倆平輩的,兄弟相稱就行了。”
衛武彰感激地點頭, “我並不知曉薛兄你在此處,是前些天兒在官道上,一回身瞥見了您,您和老爺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家老爺當年也是名冠京華的風流倜儻人兒, 那模樣沒幾個人長得出, 是以我一見您就認爲您必定是我家少爺。只是一來確實經年未見, 有兩分憂心錯認的心虛, 二來貿貿然上前也擔心您認爲我不懷好意, 三來也怕萬一認錯了人,把這一通緣由講得分明瞭, 對方起了貪念,將錯就錯認了下來,那我如何對得住老爺的在天之靈吶!”
講了一通又哭了一通,衛武彰有些口乾舌燥,薛慕將茶吊往他推了推,衛武彰道過謝,往杯子裡頭加了點茶湯,端起來潤了潤嗓子,接着道,“所以我就在後頭跟了您幾天,那天實在按捺不住了,就想裝作對您美色起意,先行試探一番,誰知道剛開了個口,就叫林兄一通扯白打斷了。而後我又提了自己姓名,提了您和故人神似,想探下您的口風,誰成向您竟然一無所知,我便想出了這個偷覷您更衣,察看您肩頭是否有印戳的拙劣計策,實在是見笑了,見笑了!”
林立之出言道:“想知道大可以直接問吶,何必繞這麼大個彎子,給人踢一腳好玩的麼?你問個肩頭是否有胎記,詐也詐出來了。”
衛武彰回道:“我四處尋訪這些年,每每自認發現些許線索,最後往往失望而歸。況且牽扯前朝舊事,怕動靜過大被官府人盯上。開門見山地問吧,又擔心您以爲我別有所圖,拿假話敷衍我,故而出此下策。”
薛慕問道:“你對外間人宣稱姓王?”
衛武彰笑道:“少爺果然聰穎非凡,大有老爺當年英姿。”
林立之心急要聽故事,翻了個白眼,“先別忙着拍馬屁了,把緣由講清楚再說別的。”
蘇帷斥道:“不得無禮。”
林立之悻悻然閉了嘴。
衛武彰替他解圍,“林兄真性真情,着實令人心喜。”而後繼續解釋道,“衛武彰是老爺賜我的名姓,我原是個街頭乞兒,常年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幕天席地與野狗爭食,被人唾棄,遭人白眼。一天我餓得狠了,偷了饅頭鋪的饅頭,給人往死裡打,而後跟塊破布一般讓人扔在街角等死,奄奄一息時,路過的老爺見我可憐,收留了我,給我治傷,讓我吃飽穿暖,從那時起我就發誓願爲老爺肝腦塗地死而後已!後來走南闖北做買賣時,先皇還在世,還在命人尋訪衛家遺孤,我擔心他真如傳言所說,是衝着老爺的家產來的,擔心盤查到我的頭上,便換了個假的姓氏。”
薛慕又道:“昨天后院子裡是你的藥材受了水吧?”
衛武彰點頭,“是我的藥材,我昨天坐在大堂角落,您的一舉一動都落在我眼裡,越看越覺得跟老爺當年的音容笑貌相似得緊,一時心緒激盪,就上前露了真名姓想試探下。其實當時也是沒拎清,您當年尚在襁褓,縱使我抱過您哄過您,在您跟前唸叨過我名姓,您又哪裡記得住。後來我從人在後院呼喊我,我擔心您知道我還另有個假名的事,認爲我所言有虛,就繞了個遠路去了後院,哪知還是給您察覺出來了。”
衛武彰穿着簇新的衣裳,頭臉洗乾淨了,沒了那一頭的油光,顯得乾淨清爽起來,令人觀之可親,岔眼看過去,還以爲是哪家嬌生慣養的小公子。可是鬢間有幾根少年白,早生的華髮以及眉眼間偶爾透露出的滄桑疲憊,都顯露出他這些年來的不易。
薛慕誠懇道:“這些年辛苦你了。”
衛武彰握住薛慕手道:“不辛苦!當年若不是老爺救了我一條小命,我恐怕早成了地府也不收的孤魂野鬼了。涌泉之恩,傾命不悔,這一切都是我該做的,也是我心甘情願要做的。”
衛武彰握住薛慕手不放,蘇帷心知如此情形下不該揪細,但還是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只是終究忍住沒有將薛慕手拉回來。
薛慕覷了蘇帷一眼,反手握了握衛武彰,權作安慰,而後抽回手道:“我爹當年救了你,想必也並未圖甚麼回報。世人多是記仇容易,記得人恩情卻難,這麼多年過去了,你能對此一直心心念念,實乃君子高義!我代我爹謝過你了!”
衛武彰眼淚又要掉下來了,忙拿帕子掖了掖,而後又從懷裡掏出塊白布來,遞給薛慕道:“這是老爺留給您的,也就是外間人所言的藏寶圖,現下物歸原主,您得閒了就去把自家家產尋回來罷。”
林立之搶過白布,拿手上用指頭轉着,“藏寶圖?這不是塊白布麼?你逗我們玩兒呢?”
衛武彰忙道:“不敢!不敢!若我又半句虛言,叫我……”
林立之話趕話道:“叫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是不是?能有點新意麼?”
蘇帷忍無可忍,伸手扯過藏寶圖,拿扇柄往林立之額頭狠狠敲去。林立之癟着嘴趴在桌上,裝作一副很乖的樣子,不言語了。
薛慕對衛武彰道:“師弟愛同人玩鬧,武彰你不要多心。”
衛武彰忙道:“不會!不會!林兄少年心性,討人喜歡得很。”而後繼續解釋藏寶圖一事,“這圖是用特殊方式處理過的,且這並非一整塊,而是隻有半塊,另有半塊,老爺說是給一位杜姓摯友收藏着的,只是我當時怕得很,三魂失了七魄,老爺講的話只記住了一半,後來年月漸久,又忘了許多,只記得是個杜姓有人,只知姓甚,不知名誰,家住何處也忘記了,實在愧對老爺囑託!”
衛武彰說到此處,頗有種痛心疾首,怒己不爭之感,薛慕忙安慰道:“武彰你當年尚是個垂髫小童,能做到這種地步已經相當令人欽佩了,萬不可妄自菲薄!”
衛武彰感激地道了謝,又道:“只知道是個杜姓友人,大體記得似乎是江南人士,但更具體的信息我都給忘了。”
薛慕道:“那可是恰巧,我正好長於江南御劍山莊杜家,莊主名叫杜原風。”
衛武彰驚詫道:“莫不是老爺舊友得知老爺遇難,特地將您接回去將養?!”
薛慕搖頭,“該不是的,大概只是湊巧姓杜。我是給師父薛衍收養的,不是姓杜的收留的我。當年師父在院門外撿到我時,我懷裡頭有封信箋,大意是,柺子將我帶來此處,想賣了換些銀錢,哪知道此處正是戰火連綿,還鬧了饑荒,賣兒賣女的多的是,哪裡還有閒心買了陌生孩子來養。柺子見我換不了錢,就把我丟在路邊,一個婦人見我可憐,就把我撿回了家,可是撿回去也養不起,就丟在我師父門前,我師父便收養了我。”
衛武彰義憤道:“老爺將您託付與那農戶,他們若是不願,一早拒絕不就好了,爲何勉強接受,又轉手將您販個人柺子?!”略一思忖又憤憤然道,“肯定是貪圖老爺給他們的那塊羊脂白玉!”
薛慕搖搖頭,“也不一定就是他們將我販給人柺子的,也可能是人柺子將我偷走的,莫要冤枉了好人。總之你我現下都好好地面對面坐着,那些陳年官司,不提也罷。”
衛武彰熱淚盈眶,點了點頭,“少爺您不愧是老爺的血親,這一副菩薩心腸,那真是一模一樣的。”
抹了眼淚,喝口茶,又道:“這圖紙用特殊藥水處理過,平日裡看起來像是白布一般,其實火燒不壞,水洗不爛,就算往上頭拿墨汁寫了字,放進熱水裡頭把墨跡泡開,晾乾了又是嶄新的一張,一點也不會傷害到上頭所畫的地圖。當年老爺說了好些話,有的我已經記不清了,但這件事我還記得,若要讓這白布上頭的圖紙現行,就得去找華陽珺蔣家後人。”
薛慕把白布擱在手上對着外頭天光瞧了瞧,甚麼痕跡也沒瞧見,就是一張普普通通的白布,不由得感嘆製作之人手藝精巧。
衛武彰道:“這圖紙我就物歸原主了,只是……”似是覺得很難爲人,但最終還是開口道,“衛家就少爺您一根獨苗兒了,這傳香火一事,還請您多加考慮。”
衛武彰此言一出,蘇帷臉色立刻變了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