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崢在樓道里找到解其紛的時候,他一個人幹坐在臺階上,周圍並沒有煙味。
“不是抽菸麼?”李崢順勢坐在他旁邊。
“沒有,有就抽了。”解其紛拍了拍口袋,回頭瞅了一眼,“他們呢?”
“還在聊那個模型。”李崢苦笑低頭,“我反正是有點吃力,晚上回去再慢慢啃吧。”
解其紛看見李崢苦逼的樣子,竟拍着他安慰起來:“吃力是對的,只有像歸見風那樣,對幾何、代數抽象理解大一統的人……或者是生下來腦子就與常人不一樣的人,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想像出圖像。”
“好嘛。”李崢指了指走廊,捂着額頭道,“裡面一個數學大一統的,一個生下來腦子不一樣的,我太難了……”
“你有你的優勢。”解其紛當真越安慰越起勁了,“你能把這些組合起來,把看似無關的知識串在一起,你就是軸心。李崢,你能把這一切組織起來,比楚佑華那種資金動員不知道高明到哪裡去了。”
“我喊難你還真安慰啊?”李崢捶了下解其紛笑道,“所以隧穿路徑到底是什麼鬼東西?你是不是早就把這個問題想透了,逗我們玩呢?”
“我倒真是想這樣啊。”解其紛搖頭嘆道,“超導和凝聚態不是我的專業,很多內容我是跟着你們一起學過來的,只不過底子比你們厚一些罷了。”
“那你怎麼一下子就想到了隧穿路徑這個名詞?”
“你說呢?”解其紛幹着笑說道,“還有別的可能麼?”
“……”李崢沉吟片刻,雖然心裡隱約已經感受到了,但還是試探性地輕輕問道,“隧穿路徑是……你的理論中……獨有的名詞?你曾經從其它角度,證明過……或者說是預言過它?”
解其紛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拍了拍李崢:“你看,我沒想把你們往任何角度拉,但你們還是走到了,大概這就是物理吧,只要你走得夠遠,會發現攔住所有方向的,都是同一面牆。”
話罷,他扶着膝蓋吃力起身,回望着走廊另一端的實驗教室幽然一嘆。
“我只能陪你們到這裡了。”
接着,緩步走向實驗教室。
李崢追上去想再說些什麼,他卻只擡擡手,示意不要再問了。
……
教室內,林逾靜正在……正在……正在餵食。
把自己珍藏的應急零食通通塞給了歸見風。
沒辦法,這孩子一旦開始投入,好像整個身體都失去了感知,只剩下在數學世界裡遨遊的大腦,毫無飢餓感,衛生間都可以不上。
按照風爸的說法,歸見風曾經甚至有過學暈過去的經歷。
這個境界……
李崢也只有自愧不如了。
林逾靜則是很心疼孩子,一邊餵食還一邊像研究小動物一樣摸來摸去。
“哇……毫無運動的人,竟然真的有腹肌?”
“別……別摸了……”歸見風紅着臉嚼着巧克力酥,“我也是個人吶……李崢會生氣的……”
果然,李崢進屋就瞪眼了。
“我以爲你們在討論數學,竟然在做這種事??”
“快來,快來。”林逾靜招手道,“他有腹肌呢,還硬呼呼的。”
“哦?”李崢也便衝過去摸了起來,“真的!”
“你們夠了……”歸見風氣得扭身捂住肚子,“再摸我就不跟你們了,我找沈老師去。”
林逾靜眨眼笑道:“好啊,姥爺也有腹肌哦~”
“沒完了!”
正當他們研究歸見風的功夫,解其紛已經在白板上寫下了之後的內容。
待歸見風補充完能量,解其紛今晚的課也已開講。
與其說是課,不如說更有種安排後事的感覺。
“這是接下來的研究路線。”
“1:將歸見風的算法模型化,重譯爲物理語言,要讓物理界看得懂。”
“2:這其中,可將‘隧穿路徑’視作一條原理不明的規律,並基於此創造一套全新的魔角模型。”
“3:如果我們的路是對的,那麼這個模型的適用範圍將不僅限於石墨稀,試着將這個模型套入更多的二維材料,並作出更多的‘魔角’預測。”
“4:實驗,去驗證它,如果沒有實驗條件的話,就只能等其它人去驗證它了……石墨稀等了6年,不知道這個要等多久,但搞理論的人,本身就是要‘等’的。”
“以上這些,你們不一定要嚴格遵守,只是我的個人建議。”
“然後,最重要的。”解其紛扔下了筆,掃視着三人一字一句道,“務必,將‘隧穿路徑’視作一條原理不明的規律,就當是一條公式,可以隨意的使用它,但不要試着去解釋它,如果還當我是個導師,這就是唯一的要求。”
“可是,解老師!”歸見風卻是眼睛一亮,好像只在乎這個,“我根本不懂什麼超導和凝聚態……也不在乎驗證什麼魔角,我只想知道隧穿路徑通向哪裡!”
林逾靜也露出了同樣熱切的眼神。
對物理狂熱者而言,與“隧穿路徑”這個發現相比,超導和凝聚態根本不值一提。
無論是更懂物理的林逾靜還是更懂數學的歸見風,他們都能感受到一種“朝聞道”級別的召喚。
在聽到這個召喚之前,他們從不覺得自己是爲何而生的,更是對“宿命”這個詞嗤之以鼻。
但今晚,他們感受到了這一點。
而他們狂熱的眼光,恰恰是最令解其紛煎熬的。
果然還是攔不住啊……
自責之外,隋淼的勸告與魯東昇的嘴臉也先後浮現在他面前。
他們是對的。
這些學生,根本攔不住。
唯有李崢好一些,還保有警惕的理智。
倒不是他有多穩重,只是他知道的過往多一些,外加其他老師打的預防針也多一些。
眼見林逾靜和歸見風根本不買賬,解其紛本人也不知道該如何勸說,作爲“軸心”的李崢,也是時候讓角度歸正了。
李崢首先起身按下了唔唔的靜靜和嚶嚶的歸見風:“你倆先安靜,聽我一言。”
接着又回望焦灼的解其紛:“解老師也是,不要把話說死,你知道我們不可能做到。”
最後,他沉吸一口氣。
“靜靜,風風,世界不是我們理想中那樣的。”
“你們覺得一個課題再好,也只是‘你’覺得。”
“世界並不在乎‘你’覺得。”
“但世界在乎‘愛因斯坦’覺得,‘楊振華’覺得,甚至是‘楚佑華’覺得。”
“在得到研究資源之前,我們首先要證明自己配得上它,讓世界在乎我們。”
“我們一次次考試,一次次競賽都是這個目的,包括現在的課題,也有這個目的在裡面。”
“這段時間我們過得很快樂,但這並不代表我們不憋屈。”
李崢看着解其紛,擡手掃過教室。
“在所有人的懷疑與諷刺中,憋在這個破教室裡,連臺好點的計算機都沒有……”
“還要他媽的一學期內結束一個如此宏大的課題……”
“連接近一個精妙的理論都要畏畏縮縮東躲西藏……”
“我雖然喜歡學習,但我從未感受過如此憋屈的學習……”
李崢瞪着解其紛,點着桌子道。
“我要有一天,在大白天的課堂上,光明正大的,聽解其紛教授,講他甘願用一生去填補的理論空缺。”
“是這件事,讓我堅持走到了今天。”
“所以,解老師你不要說什麼‘禁止探索’,這是對學生最殘忍的刑法。”
李崢接着轉瞪歸見風和林逾靜。
“你們,也給我憋一憋,別給我重蹈解老師的覆轍。”
“創世理論,衆人敬仰。”
“我全都要!”
“電鏡、凝聚態研究,DNA分析儀,超算,太空望遠鏡,對撞機。”
“我全都要!”
“爲了這個,現在都給我老實做人,先拿個魔角模型出來讓他們閉嘴。”
“再拿個超導理論坐穩。”
“然後就該我們定規則了,我們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這不是請求,不是說服。”
“這是命令。”
“這件事,誰都不要再廢話。”
“明白了麼?”李崢首先就瞪向了林逾靜。
林逾靜一個哆嗦:“渣……渣……”
“我聽不見!”李崢二重瞪了過去,“明白了麼?”
“唔……”
“聽不見!”
“唔!”
“好。”李崢繼而轉向瑟瑟發抖的歸見風,“你?”
“我……我爸都沒這麼欺負過我……”
“誰沒這麼欺負過你?聽不見!!”
“爸爸!”
“好!”李崢轉而走向解其紛。
歸見風感覺虧了很大,委屈起身要追上去:“等等……我還沒……”
林逾靜趕緊把他抓回按住,壓着嗓子緊張兮兮道:“這次渣猹是認真的……從了吧……我都怕了……”
“不是不能從……”歸見風哭喪着臉道,“我只是想被尊重……”
此時,李崢也已走到解其紛面前。
“既然你說我是軸心,那你也要跟着我轉。”
“還是那句話,我們一起把魔角模型搞出來。”
“那個時候,薊大若是再有半個人阻止我們跟你學習。”
“那這薊大不待也罷。”
“還真當我不願去隔壁跟楊振華談笑風生了?”
“如何?”
解其紛此時也流露出了跟前面兩位差不多的無辜。
“就這樣吧……”林逾靜使勁點頭道,“先把成果做出來,然後我們想怎樣就怎樣,解老師也不必有壓力了。”
“這些事,直接說就好了嘛……”歸見風也是委屈點頭,“揉臉也是,摸肚子也是,爲什麼一定要欺負我……”
解其紛見狀,也唯有釋然一笑,拿起桌上歸見風的最終式,回身拉來了新的白板。
“你這路徑式子也寫的太醜了,來來,我教你怎麼簡化。”
“!”歸見風立時就不委屈了,“我是還沒來得及簡化,這不是我的真實水平。”
“呦。”解其紛一笑,乾脆招手道,“那來,我們四個分頭簡化這個最終式,誰做得最漂亮,誰就……誰就負責抽李崢屁股吧,剛纔這頓噴的太他媽臭了。”
“哎!”李崢一瞪眼,“怎麼突然就快進到這裡了!”
“唔!!”林逾靜已經跑上來搶走了草稿紙,“抽!!使勁抽!!”
歸見風也火速抓來一支筆低頭猛幹:“你死了李崢……我要用數學復仇……”
解其紛只笑眯眯擡手,瞅着手錶道:“好,我讓你們十分鐘。”
李崢一邊找筆一邊罵道:“這是我的屁股,你憑什麼?”
解其紛努嘴笑道:“瞧給倆孩子氣的,你就認了吧。”
“不,我要贏!”
半小時後,歸見風贏得了比賽勝利。
主要還是因爲解其紛沒有參與,而是直接提供了標準答案。
於是,歷史性的一幕出現了。
實驗臺前,歸見風緊張地握着右手。
“我要打了啊!!”
“媽的……”李崢撅着咬牙道,“來個痛快。”
“就是這個表情。”林逾靜舉着手機狂拍,“不甘,無助,只能在下面任人蹂躪的表情。”
“!”李崢獰臉道,“你等着,有你倒黴的一天!”
“哦哦哦?”林逾靜挑眉笑道,“你剛纔可兇我了哦,信不信我告訴姥爺?”
“呲……”
……
基於“隧穿路徑”假設,魔角模型的研究正式展開。
他們驚訝地發現,一旦採用“隧穿路徑”的最終式,之前模型中很多複雜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雖然原理不明,但就是莫名其妙的好用。
甚至解其紛自己也沒料到這東西這麼好用。
旁敲側擊間,他總也難免透露一些過去的事情。
與超導研究不同,解其紛是在十二年前一次高能物理實驗數據中挖掘出的“隧穿路徑”,但這只是一條假設,類似的假設他還有很多,他本人也不知道哪條纔是真理。
甚至可以說,這些假設中若有一條是真理,都可以稱得上是奇蹟了。
只是沒想到,十二年後的今天,歸見風會在魔角計算中再次撞上它。
他們每個人都深知在兩個不相關領域中共同存在的數學模型,必然通向一個很妙的方向,但也都像李崢說的,憋着這口氣,待證明自己後再展開更深入的研究。
好消息是,歸見風的加入與解其紛的解封,直接讓模型構建進入光速領域。
李崢則每晚以學還學,百倍補課,同時在計算機上套入他們的成果,引入更多的二位材料展開計算和修正。
或許是之前幾個月的基礎打得太牢,外加解其紛積累的東西太多,這短短半個月的時間,只能用飛起形容了。
轉眼,便已飛起到月底,同時也是年底。
作爲情侶,李崢和林逾靜的跨年,自然是要在學習中度過的。
解其紛則要回家陪老母看晚會,歸見風也在李崢的勸說下回家去好好陪父親。
所以說,這一夜的實驗室。
只有……李崢和林逾靜兩個人。
單是走在空蕩蕩的樓道里,他們便已同時羞澀地沉默了。
還有什麼……比跨年的實驗室……更催動情絲的地方嗎?
“整棟樓……應該都不會有人了吧……”林逾靜側着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
“嗯,清潔阿姨和保安我都支走了。”李崢的聲音雖然深沉,但同時也在發顫,“我保證,整個晚上,這棟樓都是我們的,無論造成什麼響動,什麼聲音,都絕對不會有人發現。”
“唔……”林逾靜捂着臉搖頭道,“別說了,別說了……突然好害怕和你單獨在一起……”
“哼。”李崢嘴一歪,“這次我會強硬一些,不會給你掙扎空間的,我感覺你其實也一直在期待這一刻。”
“哎呀!!!”林逾靜怒捶李崢罵道,“不是所有事都要想明白說出來的!!不說會更妙啊,渣猹!!”
“果然。”李崢走到實驗室門前,笑着掏出鑰匙,“成天口口聲聲說要在上面,其實一直在渴望被壓在下面……”
“那是你!!你自己這麼想纔會說出來吧。”
李崢神色一緊。
啊……被看破了麼……
“???”林逾靜張圓了嘴,“哦哦哦!!原來是這樣的渣猹啊,那我跨年可要好好欺負你一下下了。”
“哼,那就看誰更猛了。”李崢說着,手上的鑰匙也是猛力一插。
沒插進去。
再插。
依然沒進去。
“行不行啊,渣猹。”林逾靜捂嘴笑道,“就這?”
“嗯?就是這把啊,我用過很多次了……”李崢又捅了幾次,才俯身望向鎖眼,看着看着,兩眼突然一瞪,“換鎖了?!”
“???”林逾靜也是眼一瞪湊了過去,“什麼啊,偏偏今天?!”
這會兒,解其紛的賀年信息也來了。
【李崢,林逾靜,歸見風:】
【新年快樂!】
【有件事一直想說,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時間都過的太美了,我不忍心破壞。】
【因爲家中母親的老年病,我不得不越來越頻繁地陪她去醫院,通勤距離和實驗室的工作都已經很難支持,因此我向領導申請了調動,調到離我家更近,時間安排也更寬鬆的部門。】
【關於魔角模型,我能做的也都已盡力,餘下收尾工作,你們三人水平足矣,我甚至是一個拖後腿的。】
【待論文完成,你們可獨自發表,或是找院內理論物理研究所的張琪教授作爲通訊作者掛名,他還是有點東西的,或許能接受這個。】
【萬不要寫我的名字,本來一流也會被打入三流。】
【感謝你們,這幾個月是我在薊大生涯中最快樂的日子。】
【之前許諾過你們的,那些所謂“我的理論”,在你們魔角模型問世的同時,一定會如期出現在你們面前。】
【但我,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要先盡一位兒子遲來的責任了。】
【勿念,勿追,待母親病情好些,再做聯繫。】
【講師,解其紛。】
李崢和林逾靜各自抓着手機,一陣對視。
“老解要照顧媽媽……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嗯……論文確實只差收尾了……”
“所以……我們……也先不要吵他了?”
“這個當然可以……只是……”李崢獰臉瞪向鎖眼,“也沒必要換鎖啊,好不容易有這麼好的場景。”
“這麼一說……”林逾靜疑道,“老解確實沒理由換鎖啊……這種事不是辦公室管的麼……”
“!”李崢也是一滯,“院裡換的??”
“只能是這樣了吧……”
李崢的臉隨之沉了下來。
很不妙。
這一次,很不妙。
他很不妙,林逾靜很不妙,物院也很不妙。
他立刻抄起手機撥了出去。
“數姐?”
“幫個忙,實驗中心認識人麼?”
“對,教學實驗室。”
“幫我問問爲什麼換鎖,我每晚都要在這邊學習的,現在很不開心……不要說是我問的,就是假裝閒聊天自己打聽一下。”
“辛苦。”
片刻後,吳數回來電話。
當李崢放下這個電話後,整個人的表情都徹底不妙了。
他緩緩擡起拳頭,抵着實驗室的門道。
“假的。”
“什麼假的?”
“老解,照顧母親,假的。”李崢冷着臉扭頭,“院裡把他擠走的……今天是最後的期限。換鎖,爲了不讓他再偷偷回來教我們……”
“???!!!”
“艹。”李崢重重捶門,“這個我他媽的可以不管……但今天晚上……我們明明這麼默契的想要在這個氣氛最合適的地方……他媽的……”
“都說了想想就可以了,不要真的說出來啊!!!”
“我生氣了。”李崢使勁搖着頭,猛地扭身,沉着臉朝外走去,“這些人,就這麼急麼……”
林逾靜忙追上去:“你先冷靜……不然我們……我們換個地方……學習……或者學習以外的……”
她說着自己也煩躁地抓了抓頭。
“怎麼我自己也說出來了……不好玩不好玩!!”
“就是這樣,搞得我們興致全無。”李崢活動着頸椎,聲音逐漸發狠,“今晚,誰他媽也別想好好跨年。”